将军远行

作者: 徐贵祥

恒丰战役打到第三阶段,仗就没法打了,南线两个旅被解放军穿插分割,五千多人的部队转眼之间不成建制。活着的,把国民党军队的帽子一扔,戴上五角星帽,掉转枪口就成“解放军战士”了。

还有一些没死的,被团团围住,弹未尽粮已绝,大白天饿鬼哀号,下雨天孤魂游荡。

副参谋长楚致远向军长廖峰报告,西线九团突围,一个团副带领七十多号人,头天渡过衢河武力进入二师防线,见什么抢什么,打死了二师警卫营副营长,还把医院的两头奶牛煮了。

廖峰脸色铁青,好半天才问,这伙人现在哪里?

楚致远说,被二师师长韩博涛下令缴械,全都关在师部警卫营的马棚里。

廖峰眉头一皱,关在马棚里,马怎么办?

楚致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说,没有马了,全都吃到肚子里了……韩师长请示,要不要把这伙人送到军部。

廖峰牙疼似的哼了一声,送到军部?这伙土匪,送到军部干什么?来抢粮食啊?

楚致远说,我也认为不妥,韩师长怕是急疯了……仗打到这个地步,各级长官的脑子都不好用了。

廖峰阴沉沉地看着楚致远,脑子不好用了……你的脑子还好用吗?

楚致远惶恐地说,军座,我……我的脑子也不好用了。

廖峰仰起头来,看看天,看看远处,原地踱了几步,站定,目光在楚致远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一字一顿地口述几道命令:一、所有一线部队,死守现有阵地,凡擅自出击者,追究指挥官责任。二、凡突围归来的零星部队,由接管部队长官酌情处置,无须向军部转送。九团归队人员,留下团副候审,其他人枪毙。三、请李秉章副军长亲自前出三十里铺地区,带上电台,军部警卫营以一个连的兵力护送,收拢一七九师。

口述完毕,廖峰挥手看着远处说,搞点细粮,给老李带上。

楚致远目送军长,看见初秋夕阳下军长的背影,腰杆依然挺得很直,步子依然从容。楚致远有点伤感,眼窝一热,两行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军长的三条命令,其他两条都是废话,要一线部队死守,一个个饿得骷髅似的,拿什么死守?军长的意思,不是不让出击,而是不让到解放军阵地上抬饭,可那是一道命令能够阻挡的吗?至于归队人员的死活,管他呢,九团回来的那伙强盗,韩博涛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向李秉章副军长报告军座的指令,寻找一七九师,找得到找不到,那是李副军长的事。

警卫营二连连长马直这几天一直琢磨一件事情,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了,问题是怎么个跑法,跑到哪里去,是向解放军投诚还是回家种地,是带枪投诚还是带人投诚……这天半夜,马直把排长张东山和班长朱三召集到一起,挖出埋在地下的一坛小米,倒出一半,关上门熬了一锅稀饭。刚刚盛到碗里,还没有吃到嘴,营长蔡德罕一脚把门踹开了。蔡德罕看着那锅小米稀饭,眼睛瞪得如鸡蛋那般大,骂了一声,吃独食,屙驴屎。说完,不由分说扑到桌子边,端起一碗稀饭,一边吹气一边转动着喝,转眼之间就把一碗稀饭喝完了,还舔了舔碗底。

马直站在一边说,营座,这一碗是我的……你要是觉得不够,那就……

蔡德罕说,深更半夜的,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跑啊?要真跑,也得跟我打个招呼,没准儿我跟你们一起跑呢,我胳膊腿还行,不会拖累你们。

马直惶惶地说,明人不做暗事,我们确实……

蔡德罕摆摆手,打断马直的话头说,马连长,我知道你对党国是效忠的,所以把这个美差交给你。

马直愣住了,看着蔡德罕。蔡德罕说,军长让李秉章副军长到三十里铺寻找一七九师,要我们派出一个连护卫,你马上到军需处领粮食。

马直怔怔地看着蔡德罕,嗷的一下嚷了起来,领粮食?我的天啦!

蔡德罕神秘一笑,马直老弟,老哥我待你不薄,你知道该怎么做。

马直明白了,双脚一碰,立正道,营座,我明白,领到粮食,我一定给你送一点。

蔡德罕说,哦,不说了不说了,你看着办。

这样就说定了。马直喝完稀饭,让张东山和朱三跟着,到军需处领粮食。所谓的军需处,就是一个帐篷。军需处给他发的粮食,是十块豆饼,就是榨油之后余下的豆渣,这东西过去是用来喂牲口的。

马直对军需官说,我们吃这个也就算了,可是李副军长也吃这个?军需官说,李副军长的给养,由他的勤务兵保管,你们就不要操心了。马直说,那也不能只给这一点点啊,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七九师。军需官说,对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一七九师,我给你多少算够?

马直说不过军需官,自认倒霉,把豆饼分了两块给蔡德罕派来的兵,这才带着一肚皮牢骚往回赶。

走在路上,朱三说,连小米都吃不上,还回去干啥,不如直接到共军阵地上,今夜就能吃顿饱饭。那边天天都在喊,啥时候过去啥时候吃萝卜炖肉。

马直咽了一下口水说,总得拖几条枪吧,带着豆饼去投诚,太寒酸了。

张东山说,咱们不是要护卫李副军长嘛,到时候,咱们把李副军长带上一起投诚,那可是一份大礼,没准儿人人都能官升一级。

马直说,啊,把李副军长带上……你脑子被炸坏了吧?别胡思乱想了,更不要胡说八道,都回去做准备,每人发一斤豆饼,天亮前赶到军部。

警卫营的官兵都知道,李秉章副军长是抗战名将,在当年的沧浪关战役第二阶段,他是东线的敢死团团长,连续几次率部突破鬼子的防线,身上有十几处伤疤。

在警卫营,关于李副军长的传说很多,沧浪关战役开打的时候,马直和他的兵还没有入伍。离他们最近的一次战役是太行山黄虎岭战斗,当时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但是湛德州鬼子的一个联队声称没有接到命令,拒不投降。李副军长带领楚副参谋长在敌人据点外围开设前进指挥所,指挥一七九师和军部炮团以及警卫营对敌进行包抄,战斗打到白热化,李副军长亲率一个团从敌后攀岩穿插,同火速赶来的八路军一个团协同作战,将鬼子的援兵包围在不到三公里远的桃花峡谷,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全歼黄虎岭日军一个联队和前来增援的日伪军近八千人。

那个时候,部队的士气多么高啊,可是,鬼子投降了,如今是和解放军作战,部队已经不像部队了。

第二天麻麻亮,马直就起床了,告诉执勤排长张东山,通知大家收拾行李,人走家搬。张东山鼓起眼珠子问,真不打算回来了啊?马直说,回啥,哪里都不是家,走到哪里算哪里。

到外面转了一圈,就回到连部打背包。人走家搬听起来很吓人,下层官兵的家,实际上就是一个背包,背包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像马直在哪里,警卫二连的连部就在哪里一样。

比起蔡德罕和张东山那些人,马直要讲究得多,只要有条件,他就要洗被子,这是给楚副参谋长当勤务兵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五灵大捷之后,部队在乔城休整,给他发了一条土黄色的新被子,原先的那条也没舍得扔,因为新被子发下来之前,有一天夜晚,一个女人跳到他的被窝里睡了一觉,那床土灰色被子里有那个女人的气味。

问题在于,他不能把两床被子都带走。营长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要轻装。他把旧被子找出来,放到床上展开,情不自禁地扑到上面,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再把黄色的新被子放到上面,将被罩剥下来,套在旧被子的外面。

不到十分钟,马直就把“家”收拾利索了——最近两个月积攒的饷钱,一双布鞋,一支自来水笔,一块从日军尸体上搜来的怀表,一套换洗的军装、衬衫和两条短裤,牙刷牙粉……还有大约两斤小米,也装在袜子里,通通打进背包。当然,还有那个女人的气息。

早晨喝了一碗豆渣汤,马直就把“家”驮在背上,带领他的连队去向李副军长的副官曹强报到。曹强见马直身后只有三十多号人,皱起眉头问马直,怎么就这么点人?

马直立正回答,报告长官,阵亡了一些,跑了一些,能来的都来了。

曹强说,你这个破队伍,靠什么保护李副军长?

马直说,人少好啊,人少不费粮食……

曹强阴森森地看着马直说,楚副参谋长跟我讲,警卫营二连最有战斗力,连长马直脑子好使,没想到就这三十几个叫花子,怎么保护长官啊?

马直这才明白,蔡德罕跟他说的“美差”,原来是他的老长官楚致远亲自点的将,还是老长官好啊,关键时刻信任他马直。这么一想,心里就升起一股豪气,挺起胸脯说,曹副官你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叫花子,上半年黄虎岭战役,鬼子偷袭前进指挥所,就是我们二连跟鬼子展开肉搏,我冲入鬼子堆里把身负重伤的楚副参谋长抢出来,背了七里地……我们二连,就是那次阵亡了三十多个人,到如今还没有补充,我们二连……

曹强打断马直的话头说,别你们二连了,就那几个人瘦毛长的兵,集合。

正说着话,李副军长从帐篷里走出来,看看马直和他身后的兵,看看帐篷外面的两匹瘦马,再看看正在喘气的吉普嘎斯车,对曹强说,车子就不用了,让他们回去。

曹强说,长官,让车子跟着,万一……再说……

李副军长没理曹强,走到两个电台兵面前,打量了一眼说,把帽子摘下来。

电台兵把帽子摘下来之后,马直才发现,原来是两个女兵,一个中尉一个少尉。再仔细打量,那个中尉他认识,是副参谋长楚致远的侄女楚晨,就是在乔城跳进他被窝里睡了一觉的那个女人。一个月前马直还在军部机要处门口见过她,她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鞋擦得锃亮,腰杆子挺得笔直。他不敢正视她,她却若无其事地喊了他一声,马连长,我看看你的手指。他赶紧逃开了。一年前他在楚副参谋长家里执行勤务,第一次见到楚晨,她就说过,这个军官的手指很干净。这以后,他又有几次见到她,每次擦肩而过之后,他就会躲在隐蔽处,从后面看她,感觉她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在移动,每一片树叶发出的声音都让他心驰神往。

可是眼前的楚晨,肥大的粗布军装罩在身上,就像一只鹅被罩在鹅笼子里。不仅头发剪短了,脸色也是黄中透灰,难怪近在咫尺,马直居然没有一眼认出她来。

这些胡思乱想从马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两秒钟的工夫,两秒钟后他听见李副军长的声音,谁让你们来的?

楚晨立正回答,报告长官,是楚副参谋长派我们来服务长官。

李副军长说,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楚晨说,寻找一七九师。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哦,知道,很好,可是这个任务,你们参加不合适……曹副官,马上把她们送回去,换两个男的来。

曹强踌躇了一下,正要回答,楚晨大声嚷嚷起来,长官,我们是国民革命军,男女是平等的!长官,你不能歧视妇女。

李副军长头也不回地说,回去,跟廖军长走,好好活着。

楚晨还想争辩,嘴巴张了几下,突然降低了声音,嘀咕道,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曹强对楚晨命令道,你们两个,赶快回去,向楚副参谋长报告,请他派两个男报务员,在姚家疃向我报到。

楚晨看着曹强,又看看李副军长,嘴里还在嘀咕,好好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李副军长没有理睬楚晨,走到马直身边,摸摸他的后背,掂掂他的背包,然后指着背包旁边的干粮袋问,这是什么?

马直大声回答,报告长官,是豆饼,我们的粮食。

李副军长说,哦,豆饼,很好。

马直正想说什么,李副军长已经转身了,走到一个看起来瘦小的士兵面前,问他,多大了?

小兵立正回答,报告长官,十七了。

李副军长又问,叫什么名字?

小兵回答,姚山竹。大山的山,竹棍的竹。

李副军长点点头说,哦,姚山竹,好名字,咬定青山不放松。

马直说,这是我们连队最小的兵。

李副军长问,怎么来的?

姚山竹说,抓来的,抽丁。

李副军长把手拍在姚山竹的肩膀上,侧脸对曹强说,走吧。

曹强赶紧上前,指着前方的一个村庄说,姚家疃,目前还有我军的一个营,我们从那里进入孙岗,再往前二十里,就是一七九师六天前的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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