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的秘事
作者: 蒋韵一、落葵
落葵的母亲死于交通事故。那天,她去菜市场买韭菜,说是要给小酒窝包饺子。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她躲一辆电动自行车,被绊倒了,后面一辆小货车没刹住,拦腰轧了过去。120赶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小酒窝问落葵:“姥姥呢?姥姥哪儿去了?”
落葵回答:“去天堂了。”
“她没跟我说再见。”酒窝说,“我要给她打手机。”
落葵说:“那儿没信号,打不通。”
“那她还会回来。”三岁的酒窝笃定地说,“她答应过我,她去天堂之前,一定会跟我说再见,不说再见她不会离开!”
落葵轻轻抱住了她的女儿。
“她也没跟我说再见……”落葵一阵心痛,“她真是不像话……”
那是几个月前,落葵母亲给小酒窝读过一个故事,一个童话,《爷爷变成了幽灵》。小尼古拉的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可是他没有去天堂。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小尼古拉一个人,只有这个小孩子可以看见变成了幽灵的爷爷。幽灵爷爷说:“我一定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我想不起来这是一件什么事。”正是这件重要的事情使他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小尼古拉就和爷爷一起想,是这件事吗,爷爷?不是。是那件事吗?也不是。爷爷很惆怅。
当然,那件重要的事情最终被爷爷自己想起来了。原来,那件事是他还没来得及和小尼古拉说再见。
“亲爱的尼古拉,再见了!”爷爷郑重地和尼古拉告别。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听完这个故事,小酒窝搂住了姥姥的脖子,说:“姥姥,你也要答应我,你去天堂的时候,别忘了跟我说再见。”
姥姥回答说:“行,我一定不会忘记和我的宝贝说再见。”
姥姥又说:“要是我忘了,酒窝要记得提醒我。”
酒窝用时下流行的语言那样回答:“好,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一个大雨的深夜,落葵被雷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坐在她的床头,静静地望着她。
“妈?”落葵喊。
“葵,”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远,“答应我一件事,别送我回老家。别让我和他合葬。”
“谁?和谁合葬?”落葵问。
“你父亲。不要让我和他合葬,答应我。”
“我答应。”落葵回答,“妈,你放心,我答应你。”
“葵,你不问为什么?”
“不问,”落葵摇摇头,“不问我也知道。”
母亲伸手,摸了摸落葵的脸。母亲的手冰冷苍白。落葵打了个激灵,醒了。
原来是做梦。
一身的冷汗。
雨声浩大,淹没了天地。落葵在黑暗的雨声中愣怔了许久。突然她跳下床,奔向窗口,掀起窗帘朝外面张望。楼下,小区里几盏惨淡的路灯在暴烈的雨雾中瑟瑟发抖,根本无力抵抗深渊般的黑夜。落葵什么也看不见。她忽然愤怒了,想,你连伞也没有,为什么偏偏要在大雨夜里跑来啊!
她知道母亲舍不得为自己买把伞。不管在这个世界还是在那个世界。
她不相信那是一个梦。
落葵做梦,往往一醒来,就忘记了大半。而这个梦,如此清晰,每一个字,每一段对话,都像刻印在她记忆里一般。母亲眼睛里那种殷切、抱歉和深深的难言之隐,就像光一样,打穿了三十几年来她们母女之间密不透风的隔膜和积怨。她想起自己对母亲的承诺,想起自己胸有成竹的回答,一片懵懂和迷茫。葵,你不问为什么?不问,不问我也知道。可是在现实中她不知道。落葵并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愿意魂归故里?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回答得像洞穿了一切。她只知道,母亲风雨兼程赶来,是为了托付她这件重要的事情。
就像爷爷要和尼古拉郑重地告别。
原本,母亲一生,明白如话,毫无悬念和出奇之处。就像那个简单、安静、毫不浮华的葬礼。主持葬礼的司仪不到两分钟就宣读完了廖如云女士的生平。为了凑时长,为了不显得太潦草,司仪在后面添加了一段适合赞颂天下所有母亲的套话来凑数,舐犊情深啦,寸草春晖啦,等等。而这个雨夜,这个梦,给那个叫廖如云的女人,蒙上了一点点神秘和莫测的云雾。
落葵不记得父亲。
父亲在落葵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死于肝癌。母亲没有再婚,一个人养大了落葵。
父亲去世时,母亲还正是大好的年华,却下岗了。她把落葵托付给了自己北方小城的妈妈,一个人去闯荡南方。南方那时正在大声召唤着怀抱各种梦想的人们,母亲只身汇入了这支壮阔的开拓者或者淘金者的大军。当然,南方最终成就了很多人伟大的梦想,但一定不会是所有人的。几十年来,落葵的母亲廖如云女士,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一个公立医院日益资深的护士,直到退休,她也没能成为一名主任护师。退休后的她被一家私立医院聘用,做了ICU(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因为她过硬的技术,虽然她没有高级职称。
落葵问过母亲,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闯荡南方?它给了你什么?”
母亲回答说:“它给了我安定的生活,让我能养大你。”
落葵轻蔑地笑笑。心想,岁月静好啊,那何必要来南方?
是啊,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为什么要来南方?
落葵五岁那年,姥姥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如云回乡料理了母亲的丧事,接走了她的落葵。那时她们娘儿俩住在城乡接合部租来的房屋里。炎夏,小小的房间没有空调,一只电风扇嗡嗡地搅动着浑浊的热风。蚊子肆虐,只能睡在更加闷热的蚊帐里。落葵长了痱子,身上、头皮上,密密麻麻一层。痱子一炸,她疼得哭,一边哭一边叫姥姥。从没带过孩子的如云手忙脚乱,把她摁在木盆里洗澡,洗澡水中掺了藿香正气水。许是太心急了,更是被哭声弄得心烦,如云忽然把药水直接倒在掌心,一把涂抹在了落葵后背上。只听落葵“嗷——”地惨叫一声,张着嘴,半天没有声息,她哭得喘不上来气了。
等她哭出声来后,如云对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她跳着脚哭着喊:“我要回家,我要姥姥——”
如云说:“没有用。这就是你的家。你和我的家。没有姥姥了,永远没有姥姥了。”
深夜,落葵突然醒来,黑暗中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旁边,一下一下,用大蒲扇为她扇风。清风徐徐地拂过她小小的疼痛的身体。她轻轻喊:“姥姥?”没有回答。她闻到了陌生的气息,知道了那不是她思念的亲人。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眼泪无声无息地钻出来,打湿了她的脸。清风似乎停顿了片刻,又一下一下,更为轻柔地拂过来。她在清风的抚摸中,哭着睡了。
几年后,她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尽管地段远不够理想,面积不大,没有电梯,可毕竟是南北通透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小小的可爱的阳台。因为没有电梯,公摊面积不大,所以性价比很高,首付和月供都是如云承受得起的。简单装修之后,她们搬了进去。乔迁那日,落葵抱着姥姥的遗像,母女俩把照片挂在了落葵小房间的墙上。她们并肩在照片前站了一会儿。如云说:
“妈,本来,我是想买了房子后,就把你和葵一块儿接来的,你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啊……”
也是在搬进新居的这天,晚餐桌上,如云很郑重地对落葵说:
“葵,以后月月要还房贷,我们要节约了啊。”
落葵半天没说话。
“没听见吗,葵?”如云追问。
“听见了,”落葵回答,“只是我想不出来,我们还要怎么节约?我们浪费过吗?我们还有节约的空间吗?”
“怎么没有?”
“好,我们从此不吃肉、不吃蛋、不喝牛奶,只吃素,再戒掉水果,还有我的零食,你是这个意思不是?”落葵这么说。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云回答,“你正长身体,正在发育,营养必须跟上去,我不是要克扣我们的伙食。”
“那你要克扣什么?”
“我什么都不克扣,”如云一字一板安静地回答,“我要说的是,我们不跟别人攀比。我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可我不会给你买名牌、潮牌,不会买所有没用的玩意儿,不会顾及、满足你的虚荣心。我只会买你需要的,而不是你想要的。懂了吗?”
十岁的落葵,永远记住了这番话。这番话何其正确,可是冷酷。一个人想要的,永远比他需要的要多。这是人性的弱点,致命伤,是人类要面对的终极悲剧。跟一个十岁的孩子讲这个,正能量,却无情。
落葵抬起头,望着母亲,说:“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我需要的,什么是我不需要的?”
“我当然知道,我是你妈。”如云回答,她的口气云淡风轻却又不容置疑:“对你健康成长有用的,就是你需要的,那些装饰性的、用来满足你虚荣心的东西,都是你不需要的,它们统统都是毒药。”
落葵觉得寒冷。
她们的新居,如同一个雪洞。触目所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色的:墙壁、家具、床品。家具倒是实木,样式中规中矩,不美,却结实、实用。这个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装饰性的、没用的。墙上没有一幅画,桌上没有一件小摆设,阳台上没有一盆花。吃饭的大碗小碗、餐盘,一律白色,无所谓配不配套。落葵不知道这是家还是医院的病房。如云却说:
“白色会提醒我们干净。”
十三岁,夏天,正值暑假,落葵经历了她的初潮。那是在睡梦中发生的。清晨起床,雪白的床单上一片惨烈的鲜红。落葵吓呆了。跪在那里,嘴里咬着拳头。她并不无知,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她成为一个少女了。吓坏她的,是那惨烈的鲜血,它们玷污了母亲需要的洁白。血顺着她的腿往下流,流,她终于崩溃地哭着发出一声小兽般的狂叫:
“姥姥,救救我——”
如云值夜班,还没回来。等她临近中午到家,一切已经风平浪静。落葵洗了澡,换了内衣,在卫生间找出了母亲平日使用的卫生巾,笨拙却正确地搞定了它。床单换了干净的,被玷污的那一条已经在洗衣机里轰鸣着旋转。如云说:“洗衣服啊?”落葵回答:“床单弄脏了。”她云淡风轻地说:“我来‘大姨妈’了。”
那天晚餐时,如云煮了糯糯的莲子桂花红豆沙。她盛了一碗端到落葵面前,说:“在日本,女孩子经历初潮,要吃红豆饭。”
落葵抬起头,意外地望着母亲。
“这是一个仪式。”如云温存地说,“祝贺一个女孩子成为少女。”
落葵眼睛湿了。“仪式”这样的字眼,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就像太阳从西天出来。如云望着女儿笑了笑,说:
“葵,长大了。”
梦幻般美好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上。如云从阳台上收回晒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叠整齐。她指着床单上隐约可辨的那一片痕迹,忽然说:
“看见了吧,一旦弄脏,就是永远的污痕,再也洗不干净了。”她抬头望着落葵,“你不再是一个小孩儿了。你要懂得保护、珍惜自己的纯洁。这是一个危险的、到处是诱惑的污浊世界,要让自己身心干净,洁白如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懂吗?”
落葵轻轻叹口气,想,你就不能等明天早晨再说这番该死的话吗?你就不能让我有一晚上的幻觉吗?她对着母亲的脸笑笑,说:
“遗憾啊,你生我生晚了。你应该在十八世纪的时候生我,然后把我送到修道院。哦,那是外国,中国没有修道院,那你只能把我关到深闺绣楼上,足不出户,天天念女儿经,夜夜思春。”
“你——”如云气结,说不出话来。
落葵不合群,是个孤僻的郁郁寡欢的孩子。
她没有快乐。
人群中,一眼望去,她特立独行。孤标傲世的一张脸,掩盖的是深深的自卑。
她庆幸人们发明了“校服”这样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物,使她能够把自己的卑微、寒酸、屈辱尽可能藏在那件抹杀一切区别的校服里。就连寒暑假,只要出门,她也只穿校服。除了校服,她自己的衣服单调得可怜,区区几件T恤,都是白色,小圆领。裤子是运动裤,鞋也是运动鞋,当然不是潮牌,是那种最便宜的货色,小摊上或者超市里打折买来,毫无版型可言。几件裙子倒是纯棉,可样式古老、肥大,穿上身就像二战时期的苏联老大妈。落葵碰都不想碰这些衣服。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如此变态地封杀她青春的全部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