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号直播间
作者: 魏姣有人说,在北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很幸福。事实上,有房住不了也是一种悲哀。我那些拖家带口的哥们儿,孩子在哪儿上学,他们就得在哪儿租房。学区房租金不菲,全家宁可蜗居,也不能折腾孩子。而我这单身汉也折腾不起,房子在东五环的百里湾,上班在西南角,单程奔波一个半小时。我受够了在地铁上昏昏欲睡的日子,索性在公司旁边租下一套小公寓。
没想到,自己的房子砸手里了。三年前买房的时候,中介还追着问我要不要出租,说这套七十平方米的大开间适合单身和小家庭,月租六千元起。可现在降价都无人问津了。我在朋友圈和租房网发消息,在楼道和电梯口贴广告,还得跟清洁工打游击。早上睁眼就发愁,房贷每月七千元,公寓租金四千元,月工资税后还没过万元呢。
搬家以后,我才知道租房对生活质量影响有多大。小公寓廉价的装修很快现出原形。看似清雅的壁纸四处打卷儿,贴皮地板的裂缝藏污纳垢。窗户漏风,衣柜门歪。抽油烟机不吃烟,只产油。马桶动静挺大,吸力甚微。我不敢往里面扔厕纸,它还是隔三岔五“水漫金山”。
我楼上的住户习惯大清早剁肉馅儿,吵得我脑浆要迸出来。多次沟通未果,我只得在邻居提刀之前逃到楼下晨练,跑完五公里离上班还有个把小时,继续深蹲撸铁吊单杠。虽然我知道,即使胸肌加厚三尺,我也脱不了单。
父母花去大半生积蓄,又跟亲戚东拼西凑,才给我交齐首付买了房子,为的是给相亲增加个筹码。而见过的几个女孩,还没等我亮出筹码就没影了。我承认我对她们不够殷勤,可内心缺乏一股原动力。就像枝头上的果子,看着挺好,却不敢摘。也许无能者最好的自我保护,就是消解欲望、维持现状。
我工作日住小公寓,周末回到百里湾小区享受宁静,就像在度假。我的房子是父母按照婚房标准装修的,家具也是精挑细选的。落地飘窗那两扇窗帘就花了一千多元,牛油果底色点缀淡雅的花朵,丝绒立体垂感,影院级遮光效果。拉上它入睡,就像躺在英国的庄园里。
这天我跟哥们儿约了饭,提了瓶汾酒走出小区。结果他临时爽约,送闺女去培训班了。我折返回来,路过物业办公室,灵机一动踱进去。宽敞的屋里只有物业经理一人在值班,见了我,把双脚从椅子上放下来。我跟他寒暄了几句,吐槽租房的苦恼。他叹道,您在百里湾住这么久还不清楚吗?这算个文化圈,艺术传媒公司流动性大,小网红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把酒递给他,说初次拜访,不成敬意。他连忙起身推辞。我放在桌上便走,他乐呵呵地把我送出门。
没过几天,物业经理给我打来电话,说傍晚有人来看房。
来者是个黄发小伙,戴着亮晶晶的链子,还打了耳洞。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边拍照边低头发信息,然后毕恭毕敬地哈着腰,叫我一声大哥,问月租多少。我听着挺舒坦。在公司位卑权轻,我一直都被称为小于。现在总算扬眉吐气,可以摆点谱。
我开价五千五百元,他可怜巴巴地说五百元顶他一个月伙食了。
五千元正是我的心理底价。我豪爽拍板,拿出自拟的租房合同。
他握着笔犹豫了片刻,说其实是他的朋友要租房,委托他来办理。
我说:“委托书呢?”
他掏出朋友的身份证复印件交给我,说她独居,委托书明天补上。
照片上是个秀气的女孩,名叫许笳,二十七岁,湖北人。
我让他转告许笳,这是新房,绝对不许打隔断不许合租,我会不定期抽查。黄发小伙鸡啄米似的点头。
其实我有点心虚。这时候他要是反悔,我该傻眼了。租金押一付三,我俩加微信扫个码,两万元瞬间到账。当房东的感觉真好。
我把房子打扫一番,清理了所有柜子和抽屉,犹豫要不要把高档窗帘换下来。想到租客也许就是被这窗帘营造的温馨气氛所打动,干脆留给她吧。
大约过了两个月,我正在开会,百里湾物业经理来电话了:“您家开发廊啦?一个女人抱只狗招摇过市,身边围着红黄蓝绿四大金刚!”
他夸张的语气和我丰富的想象力一碰撞,我心爱的小屋已然危机四伏。
物业经理嘱咐道:“您留个心,别出乱子。”
回到会场,项目主管的脸色很难看。我们公司给客户做了个宣传片,我负责视频剪辑。之前客户还略有歉意地说今年经费缩减,希望继续得到我们的支持,共渡难关。转眼他又居高临下地批评样片缺乏震撼力。客户每指出一个问题,主管就接了圣旨般嘱咐我,小于,记着。这就叫作压力传导。所有含糊的指示、武断的否定、吹毛求疵的要求最终都汇成锥子,扎在我头上。好多次,我幻想自己合上笔记本电脑,指着客户的鼻子说,你们那点格局和物料,就是请好莱坞大师也剪不出好效果!
忍气吞声加完班,我去百里湾突袭检查。起先我轻轻敲门,无人理会,但里面传出笑声。我重捶了几下。开门的是跟我签约的黄发小伙。我有点不悦,什么替朋友租房,同居还遮遮掩掩?
他把食指放在唇上,蹲身从鞋架给我拿了双一次性拖鞋,仿佛我这不速之客妨碍了人家的正事。
路过洗手间我忍不住往里瞅了一眼,玻璃架摆着花花绿绿的小瓶子,一个桃红色瓷杯,一支电动牙刷。马桶还算洁净,水箱上放了包卫生巾。
穿过门厅,我的大开间一目了然。书桌挪到了正中央,三男一女围坐在电脑前,五颜六色的脑袋像蘑菇。黄发小伙戴上耳机,抄起沙发上的吉他加入了他们。中间穿粉T恤的女孩应该是租户许笳,对着麦克风嗲声说:“宝宝们真的想听吗?哇哦,让我感觉到你们的心跳!”
绿头发男孩吹起口琴,黄发小伙闭着眼睛弹奏吉他。在撩拨的旋律中,红发男孩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一边跟蓝发男孩眉来眼去。原来他们在直播。与印象中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主播不同,许笳素面朝天,蓬松的乌发在脑后绾了个结。
她转头冲我一笑,妩媚感超越了初次见面的礼节,但比刻意挑逗要纯真俏皮。我有点蒙,来不及回应,她又转向屏幕了。
他们唱完了聊,聊完了唱。许笳随意抛出话题,比如最近淘了什么样的衣服,做甜点失败的经历,回忆人生尴尬时刻,憧憬去哪儿旅行……三个男人插科打诨。我无所事事地旁观,其间还帮他们收了一份外卖。
有个软物蹭了蹭我的腿,我低头一看,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是物业经理提到的狗,而是一只黑不溜秋的无毛猫,皮肤皱巴巴的。它悄无声息地走近许笳,挠挠她的拖鞋,轻巧地跳上她的膝盖。
许笳把猫抱起来,给它戴上一顶彩虹针织帽子,挥着它的爪子跟大家没完没了地拜拜。
我想,屏幕前的观众不会睡着吗?听了这么久闲扯,还关心一只猫的装扮?唯一的解释是,他们迷恋许笳,她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好玩,做什么都觉得可爱。
直播结束,绿发男孩站起来伸个懒腰。红发男孩和蓝发男孩脱开紧扣的十指,显出一脸疲惫和淡漠,显然刚才的暧昧是一场迎合粉丝的伪装。黄发小伙打开外卖餐盒,招呼我一起撸串。我抱肘而立:“你们唱歌忒吵,对门是一对老夫妇,隔壁的孩子在读中学。要是邻居投诉,我立即收回房子。”
许笳给我一串羊腰子:“房东哥哥,遵命!”
“我们哥几个是乐队的,每周在这儿播一次节目,以后尽量清唱。”黄发小伙躬身递给我一张纸壳CD,“请多指教。”
那张专辑乏善可陈,跟我曾经在音乐节地摊上淘的货差不多,狂躁的鼓点透着孤独,有宣泄,没出路。也许年轻个十来岁,我依然会被地下乐队的狂热和执着感动。封底的二维码和小字倒让我眼前一亮:每周五晚,与你相约27号直播间。这大概就是许笳的地盘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她今年二十七岁吗?
第一次进入直播间,我像个偷糖吃的孩子,兴奋夹杂着不安。屏幕里的许笳跟现实中不太一样,也许用了美颜滤镜,她的下巴更尖,眼睛更大,声音也特别嗲。在线受众成百上千,互动送礼超级活跃,我隐藏在角落,享受沉默的快感。
她每晚都直播,用甜腻的歌喉献艺,或分享某部电影的观感,或眉飞色舞推销一盒润肤乳。我保持着冷静的距离感,心里不断提示自己,这些内容没什么含金量。可不得不承认,她的姿态美得无懈可击,流盼之间有种令人心醉的柔情,让我无法转移视线,甚至眨眼的频率都降到最低。或者说,离开屏幕,我找不到更有趣的事可做。有时她开播了,我还没下班,索性躲到洗手间看完再加班,不然抓心挠肺什么也干不了。我把她的直播全都录下来,可以随时打开回味。
许笳具有不可思议的排他性。我偶尔也去其他直播间逛逛,待不了几分钟就撤了,觉得那些女人俗气又做作。我自知夸大了个体之间的差异,可偏要以蔑视其他异性的决心,来显示我品位的独特和优越。
一天当中我注视许笳的时间,绝对比一年我瞅老妈的时间加起来还长。人和人就是看和被看的关系,所谓成功就是被注视。当我意识到上瘾,已经陷在坑里出不来了。
我想象都是些什么人在看着她,看她的时候在做什么。往嘴里塞泡面的,缩在公司格子间的,晃荡在地铁上的,背对着熟睡老婆的,独酌的,写着作业的,泡澡的……她不认识他们,但她稀释着他们的寂寞。
之前我加入了百里湾小区好几个微信群,什么旧货交易、美食拼购、单身乐园之类的,搬家后陆续退出了,只留下一个业主群。
从来不声不响的我这天竟然被群主点名了,说我出租也不挑个有素质的租客。
我正纳闷,又冒出几个吐槽的:你家垃圾袋堆在门口,猫叫声太吵,晚上有不三不四的青年出入……
我怕租房受影响,辩解道,那不是租客,是我堂妹,暂住一段时间,大家多包涵。
一位大姐接茬:好好管教你妹!我在妈妈群里免费赠送孩子穿小的衣服,她领走了一包,竟然把图片转发到旧货群。
有个业主向我开炮:我问过她那个黄发小伙跟屁虫,你月租五千元,合同都续到明年了。
幸亏是在网络世界,我不用钻到地缝里,丢开手机装死就好。
中午见完客户,我没回公司,直奔百里湾。许笳穿着吊带裙,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她一点不尴尬,仿佛认识我很久了,打个哈欠说厨房里有咖啡。
我发现那只黑猫不见了,她说直播的时候已经帮宠物店老板推销出去了,想起它还有点伤感。
我质问她为什么要干那些无聊的事。
她说:“因为孤独深入骨髓,我太想跟外界建立联系了,顺便吸点粉丝嘛。”
我说:“吸粉吸到群起而攻之了,那位给你衣服的大姐义愤填膺。”
她笑道:“她还不知道她老公是我直播间的常客。”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受老婆指使给邻里送旧衣服的男人,去时满腹牢骚,回来却喜不自胜。女人啊,难免失算在细节上。我说:“你习惯了不劳而获。”
她撇嘴:“别小看我,直播不是出卖色相,很多比我漂亮的主播反而赚不到钱。不是每个人都能干这行,必须兼备魅力和智慧。能瞬间吸住他们的眼球,然后入侵他们的大脑。”
我说:“这是初期的假象,为了讨好受众,你撒娇卖萌,投其所好,真实情况是你将逐渐被粉丝控制,异化成一个木偶。你没有现成的剧本和导演,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搜索谈资。连演员都有休息时间,而你时时刻刻准备作秀,一举一动都在营业。表演就是你的生活方式。挺可悲的。”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这是我最喜欢她的一点,可以无拘无束地瞎扯。不会因为观点偏激而争执,也不会因为语言刻薄而反目。可她的职业就是聊天,也许她跟谁都这么随心所欲。想到这儿,我又有些沮丧。
我们部门经理辞职了,总经理找我谈话,说我算是公司元老,一直勤勤恳恳,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要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
领导要考验咱,咱能不愉快接受吗?干了这么多年都上不去,父母说我不善沟通、不会来事,哥们儿说我是技工气质,怎么看都不像管理者。其实都没说到点子上,我特别不愿意压迫别人。大家不会做的活儿,我手把手教。人家交上来的活儿不理想,我宁可自己修改,也不想拉锯式地强行灌洗别人的头脑。
工作量激增,我没时间一遍遍回播许笳的视频,就用她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把她的歌设成来电铃声。每晚一小时的直播是我最奢侈的享受。她的表情和语气就像在谈恋爱一样甜美,让空气有种发酵的气息。也许每个看客都有当男主角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