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芬姐
作者: 尹学芸一
小雨在砌墙,我从那里过,问他有没有看见我母亲。小雨的脸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像热带雨林中的芭蕉叶子一样。他直起腰来说:“往天都能看见老太朝街里走,今天兴许我没注意。”他解释说,自己一直在猫腰干活儿,老太即便真去了街里,他也看不见。穿过横街,我又遇见了成果。成果网兜里提着一些小碎鱼,刚从河堤上下来。他说:“放周末了?”我说:“放周末了。”他说:“是找老太吧?老太也许去看热闹了——这不,来了。”母亲左手拄拐,右手提拎着一块用线绳绑起来的泡沫板,头上戴一顶粉红色的帽子,仰头跟成果说话。母亲不仰头,帽子就遮住眼睛。母亲说:“又捞这么多鱼,大热天真想吃?”母亲的注意力都在网兜那里,意思是,大热的天不应该想吃鱼。成果翻了一下眼皮,扭身走了。母亲却看不出所以然,冲着成果的背影说:“那水都被污染了,鱼的肚子都是黑的,人吃了容易得病!”最后一句话,母亲几乎发狠了,顿着拐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朝母亲紧着摆手,那意思是您快别说了,管人家干啥。可母亲不管这些,又朝那背影说:“有病去瞧大夫啊!”成果拐过墙角,倏忽就不见了。“人家不爱听啥您说啥。”我说。母亲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人,吃惊地说:“这不是云丫吗,你咋到这里来了?”
我说:“家里没人我才来老街找您。”
母亲说:“你大哥大嫂呢?”
我说:“他们也没在家。房门四敞大开,家里没人,我就出来了。”
母亲说:“三婶子二大娘都还在那里。我说我先回去了,她们还不依。说吃饭还得一会儿,这么早回家干啥去?好像我知道你来似的。”母亲呵呵地笑,特别自负。她是个自负的人,打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我问三婶子二大娘她们都在干啥,母亲说:“瞧热闹,蓝芬死了。”
“啊?”
“还是昨天的事。蓝芬一早不起来,扣子过去扒拉她,一扒拉头,脚动弹。”
“昨天就死了?这大热的天,怎么还没火化?”我更吃惊了,说,“您走得慢,先回家吧,我过去看看情况。”
母亲说:“你别往近前走,人横竖是死了,那里阴气重,身子微的人容易闹窄儿。虽说身子不凉,到底也是活死人了。”
“什么叫活死人?”我给母亲正了正帽子,她仰头看我的样子很别扭。帽子稍稍一提,就露出了眉眼,看人就不那么费劲了。只是就这一点,母亲似乎也想不到。“只要身子不凉,那就说还没死透。”母亲振振有词。
“那就是没死。”我说。
母亲连连摇头说:“人肯定是死了,把棉花绒毛放她鼻子前,棉花都不动弹。可就是身子不凉,真让人纳罕。身子不凉就没法叫火葬场的车,扣子两口子犯难呢。”
拐过响四家门口,就听一阵鼓乐声。响四媳妇在门口站着,说:“这大热的天,闹腾啥啊?”我停下脚步,叫了声“四嫂子”。她朝那边张望,说:“你四哥夜里出车,我傍天亮才眯瞪一会儿。”发完牢骚才问我咋来这么早,我说我来取毕业证,组织上要查学历。“听说现在当干部也不容易了,查得严了。”我说可不是,干啥都不容易了。
响器班子原来是罕村这一拨,以大黑顺为主,贴墙根坐了一溜。村里有红白喜事,他们不是应邀前来,而是硬要前来。吹打一通,酒给多少肉给多少,或给多少钱物,都凭主人自愿。当然越多他们越高兴,能把曲子吹出花样来。这样的组织不止他们一个,所以也就理解他们为啥来这么早,他们都长着顺风耳。大黑顺年轻时是个俊把子,唱样板戏时演郭建光。小时候我们追在他的屁股后头喊他郭政委,就像眼下的追星族一样。眼下他正吹双簧管,腮帮子鼓着,眼睛努着,摇头晃脑吹得特别卖力,曲子却是“天上一个太阳,水里一个月亮”,也如泣如诉。
合着响器哭的是双全,扣子的儿子,蓝芬姐的侄子。他生下来就脑瘫,下巴顶在肩膀上,肩膀歪在胸前,整个身体像半个麻花。他十几岁了仍不会走路,在地上爬。有一次从我家门口过,正好让我看见。我惊奇地说,双全会走了啊。他羞怯地笑,一只脚横着往前移动,另一只脚拖在后面,却显得特别自豪。我问双全多大了,有二十了吗?双全连说带比画,二十六了。我抚了一下胸口,顿觉百感交集。连双全都二十六了,真没天理了。
这是几年前的事儿,我有些想不清。我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了。母亲说自己记性不好的时候我总说,我也记不住事了,伊伊也说没有小时候记忆力好了。伊伊是我女儿,那时才二十出头。
双全坐在方凳上,咧着大嘴哭。脸上都是鼻涕眼泪。他用袖子东抹一把西抹一把,鼻涕都粘在了腮帮子上。我非常想把纸巾递到他手里,或者帮他擦一擦,看了看周围,没动。看热闹的围成了一个圈,三婶子二大娘都在人群里。她们都是母亲的老朋友,平时看见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刻大家都很专注地看双全,在响器的空隙分辨只言片语。双全说:“姑呀,你死我没法活呀。你带我走啊,我想跟着你呀!”吐字不清楚,说得也不连贯,一句话总反复,但说的大体是这个意思。悄悄地,我也掉了几滴眼泪。蓝芬姐大我们十多岁,从打年轻的时候就心眼儿好使。采猪草、捡麦穗,或者到邻村偷芝麻秸、棉花柴,我们都爱跟着她,她也不嫌弃我们。跟她同样大的姐姐们心都独,不愿意带着孩子。比如,当着我们的面约定几点在哪里集合。我们早早赶了去,等两个钟头也不见人影。我们还傻子似的在那儿巴望呢,人家已经提着篮子、背着筐子回来了。脸上都是鬼魅的笑。还有去邻村看电影,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嫌我们累赘,蓝芬姐却从不嫌,像收容队长一样,把一条街狼哭鬼叫的孩子都带着。回来一个一个点卯,立正稍息向后转,喊着号子回家。当然也出过事,那次我们去窝头庄看《渡江侦察记》,去时八个孩子,回来已经走到村边了,才发现少了一个。蓝芬姐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杀回窝头庄,放电影的场院空无一人,小雨蜷缩在麦秸垛旁酣然大睡。那场电影估计大家都忘了,我忘不了。因为转天我在课堂说话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一个老师围着我转,说这孩子多像昨天电影里那个撑船的啊。所有的老师都围了过来,像观看一只猴子。只有班主任说不像,说人家的鼻梁子没有那样粗。管他。我放学就往镇上跑,花两毛五买了本小人书,特意找到了撑船的那一页,上面小姑娘说:“回去,报仇!”
我自己看着都有点像。
“你死了谁给我洗澡,谁给我挠痒痒,谁给我焐被窝,谁给我……”双全忽然不哭了,似乎这才发现围观的众人,一下呆住了。人们似乎一直提着心,等着双全说点什么,又怕双全说些什么。双全不说了,又有些不甘。静场的时候,扣子媳妇分开众人走了过来,一把把双全提拎走了。扣子媳妇怒斥说:“傻哭啥,快去给你姑磕个头,趁着她还没走远。”看见我,扣子媳妇迟疑了一下,还是拖着双全走了。我跟着往里走,我说我想看看蓝芬姐。自从我家从老宅搬走,我很少到老街来,有多久没见过蓝芬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今天既然遇见了,就没有不看她的道理。扣子媳妇站住了,她一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子里。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出了名的跋扈。扣子本来身材也小,在她的气焰面前,越发没有斤两。她把双全往里推了一把,回转身来说:“还不凉,再不凉我都要凉了。”说得我一激灵,我说:“你说的是蓝芬姐?”她说:“哪儿有这样吓人的,人走魂却不走。”我问:“人几时走的?”扣子媳妇说:“说不准,我们发现的时候,也就两点多吧。”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十点了,按说没有不凉的道理了。我说:“你确定她已经死了?”扣子媳妇说:“不是我确定,是成果确定的。我一早就把他找来,他一量,血压没了,脉搏没了,心跳也没了。这还不叫死?”我点头。但医学上有种说法叫脑死亡。显而易见,在乡村没有确定脑死亡的条件。双全不会双腿跪,而是整个身子歪在地上,刚要哭,扣子媳妇喝了一声,他又住了嘴。双全歪在门框上,倦了似的倚了会儿。然后又翻起身,匍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板给震得砰砰响。扣子在炕沿上坐着,脸上有忧戚。到底是嫡亲的姐姐,扣子的忧戚显而易见。可他指缝里夹着烟,那上面还在冒火。他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面相还像个娃娃。蓝芬姐在地上搭起的床板上横陈。被子是紫地白花,脖颈露出了一圈红格格,是家常衣服。脸上盖了一块青布,是旧的,反面朝上,还挂着丝丝棉絮。若是朝向里边,我怀疑,那些棉花丝会被吸进鼻孔。
扣子站了起来,问我啥时候来的。问我有没有听说这样邪性的事儿。“想死就快点死,这样不死不活,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你摸摸她的手,比活人的都热。”
其实我想揭开那块布,看她的脸。很久都不见她了,有点忘了她的模样。当年我家打墙,按照风水先生的意思,往里收了一尺多,把圆角砌成了直角,那个角正对着这条街。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这一条街的人都去村委会告状,派出所的人都找上门来了。可我家是往里砌而不是往外砌,即便是告到中央,又能说出什么来。这一条老街伤了我们的心,很是有些年,我们全家都不愿意往街里走。现在年头实在是太长了,母亲实在是太上岁数了,这一切才真算过去了。这些告状的人里面没有蓝芬姐,她晚上特意跑到我们家,安慰我们。
这样的情谊,才是真情谊呢。
我站在外侧,其实就是扣子的对面,中间隔着蓝芬姐。蓝芬姐就像一条河流,在我和扣子之间形成了沟壑。扣子沉郁着又坐在了炕上,朝向东,用一只肩胛骨对着我。蓝芬姐的左手两根指头露在外面,我小心地摸了下,进而往里摸。摸到了她的手心,横的竖的纹路,很粗糙。蓝芬姐像一株高粱长在地里。扣子夫妇贪心,承包了大片的河滩地,种西瓜、种花生、种棉花,都是经济作物,费工费时。大半活计都是蓝芬姐干,多少年了?很有些年了。他们出产完了,全村的人都去地里捡剩。那时双全还小,扣子媳妇抱着他坐在树下的阴凉里,看着蓝芬姐在地里忙碌。天不亮蓝芬姐就到了地里,天大黑了才回。不忙的时候,孩子才会移到蓝芬姐的手里。扣子媳妇口无遮拦,满街嚷:“羞不羞,还是姑娘呢,就让双全叼乳头。要真嘬出奶来,可别赖我们双全!”
啥人啊?村里人都说,这嘴,就该趁早给缝上!
指节像柴棍,光溜溜、硬邦邦的干燥。可那手心是个旋,微微拱起了手背。我把几个指头放到底下,然后又跟她握手。我觉得,她的体温跟我的差不多,甚至略高。
双全还在磕头。没人理会双全磕头。双全的脑门儿磕出了土印子,边缘都是青的。
扣子媳妇一手支在门框上,说:“会不会因为天气热?”
我出汗了,后背凉森森的。有风从敞开的后窗吹了进来,蓝芬姐耳边的头发一撩一撩的。我没有回答扣子媳妇的问题,扣子大我几个月,我一直都叫他们扣子、扣子媳妇。我的注意力在那块青布上,方方正正,周边都是针脚的印痕,不知曾经派上过什么用场。它也隐隐在动,上面的棉絮丝,或者,口鼻之处的起伏,都略略有些彰显。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错动了一下,又错动了一下,揪住了那块青布的下角,蓝芬姐是小鼻子,肉乎乎的。我就预备看见蓝芬姐的小肉鼻子,上面点着几颗浅麻子。青布滑了下来,显现的却是蓝芬姐的眼睛,大睁着,骨碌一转,叫了声:“彭蓉,你啥时来的?”她侧过脸来要伸手抓我。我大叫了一声,甩了那青布就从屋里跳了出来。扣子在叫,扣子媳妇在叫。双全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牛哞一样的叫。这屋子瞬间就被各种啸叫装满了,人都要炸裂开。屋里的响动显然惊扰了外面,外面的人像风一样在往里涌,我在堂屋停顿片刻,一颗心要跳出喉咙口,难受得不行。我擦着门框挤到了院子里,又从院墙边上挤了出去。
外面的空场一个人也没有。大黑顺他们不知逃到了哪里。我站在猪圈旁的一棵槐树的树荫里惊魂未定,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说好的来看蓝芬姐,却让蓝芬姐的一句话吓丢了魂。人可真虚伪啊!我用拳头顶着心脏,那里还在擂鼓。这里是一条宽敞些的胡同,放眼望去,几层房子依次是响四家、线板家、小庄家、扣子家。当然,这都是他们的小名。他们是一爷之孙。要说能干,响四最能干,家里养大车,走南闯北。要说废物,扣子最废物。赶大集都能转向,转到晌午歪才找到回家的路。可扣子的大房盖得最好,沉实地坐在最北端,笃定地看着前边三兄弟的房。小庄和线板家的屋脊都有些塌陷,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对老宅就不那么上心了。若不是有个脑瘫的儿子,扣子家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他的小儿子聪明伶俐,眼下正在外读书。村里人都说扣子命好,有姐姐帮衬,又娶来一个能干的媳妇,日子一直没塌过腔。瞧那大房盖的,噔噔噔的。这个“噔”字村里人常用,若用文字解释,能写一页纸。出了罕村就没人这样形容房屋高大结实。成果曾经跟我说:“很多形容词都是罕村人自己造的,要不咋说罕村人聪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