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口
作者: 王族一
大风刮了一夜,到了天亮,天空被刮得像被黑夜紧紧拽着,死活挣扎不出一丝光亮。
李成军走出帐篷,抬头往上看,哈希勒根达坂变得黑乎乎的,像一块要砸下来的石头。他知道达坂不会砸下来,但达坂上的积雪会发生雪崩,倾泻下来会把山坡覆盖,把峡谷填满,也会把人吞没。李成军这样想着,觉得刮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在脸上刺出一阵痛。他哆嗦了几下,想扣上军大衣的扣子,但一想今天又开不了工,便让大衣敞着,省去过一会儿又要解扣子的麻烦。
李成军是工程兵部队的副营长。
三天前,他带领一个连上了天山,在巴音沟口的山坳里驻扎下来。他们要修的这条路,从北疆独山子的“零公里”处开始,穿过天山的四个达坂、两个草原和一个大峡谷,最后到南疆的库车结束。这条路修通后,原先从北疆到南疆要三四天才能走完的路程,现在用一两天就能走完。人们已经为这条路起好了名字,叫“独库公路”。这条路先前修了十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搁浅,今年从各地调动好几支工程兵部队,从独山子和库车两个方向同时施工,最后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会合。会合的那天,就是全线贯通的日子。李成军所在的部队从湖北被调到新疆,负责这条路的石方工程。
他们一上山,就刮起了一场大风。
整整三天,都因为大风而无法开工。季节到了四月,山下的树都已经发芽,地上也有了一层绿色。他们从独山子出发时,一名战士看了几眼那绿色说,他们从春暖花开的湖北出发,到了新疆刚好又赶上看天山上的花朵。战士们一片欢呼,照那位战友的话说,他们在一年之中赶上了两个春天。李成军听了那位战士的话后也很高兴,在春天施工,天气暖和,风调雨顺,一定会很顺利。
不料,四月的天山却冰封雪裹,仍然是一副冬天的样子。这三天,李成军每天一大早就起床看天气,他希望风经过一夜吹刮后,像用尽了力气的人一样,疲惫地落入或远或近的角落,不再像虎视眈眈的大手,阻挡得人迈不出一步。但是今天还是老样子,大风虽然吹刮了一夜,却像永远也用不完力气似的,又开始了一天的肆虐。
李成军暗自叹息,天山不是一般的山,人一来,就给你一个下马威。
连长欧阳家良来请示李成军:“副营长,今天的风又是这么大,怎么办?”
李成军说:“不能再等了。”
欧阳家良有些疑惑,说:“那就开工?”
李成军摇摇头,说:“不,不是开工。”
欧阳家良更为疑惑,说:“那……”
李成军说:“先把施工的工具运到‘老虎口’去,等大风停了,战士们上去就可以开工。”
欧阳家良明白了李成军的意思,等大风停了运送工具,会浪费半天时间,而现在与其等着,不如先把工具运上去。这个想法好,看来副营长考虑了一夜,已经拿定了主意。
欧阳家良吩咐下去,很快,由一名战士驾驶一辆解放牌汽车,另外两名战士护送,要拉一车工具上去。
十年前修出的路,因为从未行驶过汽车,加之缺少养护,很多地方都变得坑坑洼洼,只向远处延伸出一条隐隐约约的痕迹。现在,终于有一辆汽车要开过去了,有车行驶的路,才是真正的路。
战士们都来装车,李成军却拦住了他们。
欧阳家良又有些疑惑,说:“副营长,你改变主意了?”
李成军看着哈希勒根达坂,没有说话。大风仍然在刮,刮着刮着就起雾了,整个达坂像是悬在半空,让人望而生畏。过了一会儿,李成军才说:“第一趟重在探路,少装一点工具,如果顺利,多跑两趟就是了。”
于是,象征性地装了一点工具,就出发了。
李成军又看了一眼哈希勒根达坂,天上起了乌云,把达坂上的雾压低了很多,达坂似乎真的要一头栽倒下来。
李成军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
他想把那辆汽车叫回,但那辆汽车转过一个弯,已经不见了影子。路不好,但车却跑得飞快,看来开车的战士在这三天憋坏了,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便快速向前行驶而去。
大风迅猛地刮过来,又刮过去,一来一去搅得达坂上的雾上下起伏,像一只憋足了力气的怪兽,要恣肆摇摆一番。
李成军的心收紧了,似乎那辆车一去将不复返,会被大风和大雾吞没。他对欧阳家良大喊一声:“快,再派一辆车,把那辆车追回来!”
他后悔了。
也害怕了。
欧阳家良听到李成军的命令,脸上又浮出疑惑,但他没有惶恐和慌乱,马上叫来一辆汽车,欧阳家良亲自驾驶,李成军坐在驾驶室中,双眼紧盯着前方。
汽车冲进大雾中。
李成军以为飘动的大雾并不会停留一地,汽车穿行一段时间,就会驶出大雾。但是风太大,似乎把所有的雾刮到一起,积成厚厚的一层。汽车驶入雾中后,一团一团的雾弥漫过来,像是被汽车击碎了,转眼又缠绕在一起,厚墩墩地向汽车围裹而来。
李成军以为雾中有雪,仔细看了一下,没有雪,只有大雾在弥漫。他还发现,大雾弥漫的速度很快,在车窗外像是挤出了一丝讥笑,然后飞掠了过去。
欧阳家良加快车速,意欲尽快冲出大雾。
李成军的心收紧了,欧阳家良想加快车速冲出大雾,驾驶那辆车的战士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两辆汽车,一辆在前面拼命地往前跑,另一辆在后面拼命地追,什么时候才能追上?这一刻,他反倒希望前面的车遇上麻烦,比如滑坡的山石堵住了路,或者路塌方,让那辆车不得不停下或掉头返回。那样的话,两辆车很快就会相遇。
雾慢慢小了。
风仍然刮得很大。
欧阳家良再次加快车速,他的驾驶技术过硬,只要冲出大雾,前方的一切不再被遮蔽,他就可以再次提速,直追那辆汽车。
李成军明白欧阳家良的用意,但他想,那辆汽车会不会也是这样?
翻过一座小山,终于开出了大雾,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看见了那辆车。驾车的战士因为谨慎小心,开得并不快,出了大雾也没有加速。李成军一阵欣慰,他在前几天曾对战士们提过这个要求,在山上行驶必须谨慎慢行,看来这名战士记住了。是个好兵,年底可以考虑给他一个嘉奖。
李成军轻舒一口气。
欧阳家良放慢了车速,看情形没有危险,所以就不追了,就这样慢慢开到“老虎口”。今天行车顺利,以后会天天顺利,所以这一趟重在探路,不用着急。
李成军靠在座位上,让自己放松下来。
前面的那辆车在悄无声息地行进,绿色车身被雪地的反光照着,不时反射出光芒。李成军觉得不可思议,刚才还是大雾,天也阴着,仅仅翻过一座小山,大雾却不见了,然后便是晴朗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李成军曾听人说,天山上的不同地方就是不同的季节,山下是春天,山上则是冬天,下了山又犹如进入秋天,而在开阔平坦的地方,则又像是夏天。一日可遇四季,这就是天山的特点。
大风还在刮。刮了一夜的大风,不会说停就停,人遇上这样的大风,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李成军正这样想着,突然看见一道暗影从达坂上压向山坡,迅速将山坡吞没。那辆汽车的反光陡然消失,随之而来的黑暗,像大手一样抓住了那辆车。山谷在一瞬间变得幽暗无光,看不清模样。
李成军一惊,坐直了身体。
是一片巨大的阴影,从达坂上扑下来,把那辆汽车和山谷都裹了进去。
欧阳家良也看见了前面的动静,紧踩一脚刹车,车停了下来。
李成军说:“有情况,下车!”
他们刚一下车,一股风压过来,脸上一阵痛,耳朵也一阵鸣响。他们想对前面的那辆车喊叫,但那股风越来越猛烈,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们被冲击得站立不稳,便用双手紧抓车上能抓的地方,随即又无力地松开——冲撞他们的是巨大的声音,他们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发现那声音是从山上传下来的。他们再往上看,便看见达坂上的大雾像是被一只大手压着,在向下移动。
又是大雾。
而且是从未见过,只有天山上才有的大雾。
大雾起初倾泻得很慢,甚至不易察觉,但很快便山崩地裂般地倾泻成了雾浪。整座达坂上的雾都在倾泻,像摇头摆尾的巨兽一样向山下扑来。
前面的那辆车,在阴影中已变得模糊不清,但还在向前行驶。车上的三名战士,听不到李成军和欧阳家良的喊叫,也没有发现大雾。
李成军抬头往达坂上看,暗自希望这只是一场被大风裹挟的雾,不会弥漫到山下。但是达坂上的情形很吓人,起初是山顶的雾向下滑落,下面的雾像是承受不了压力,便也向下滑落。达坂陡峭,很快便是成团的雾翻滚而下,像只白色巨兽一样压了下来。
这时候的雾是最大的,似乎带动达坂上所有的雾,要把大地一口吞噬。
欧阳家良大叫一声。
李成军冲到驾驶室外面,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他要开车去追那辆汽车,然后让它停下。
“副营长,来不及了!你看,大雾已经下来了!”欧阳家良在外面喊叫,声音里有哭腔。
李成军伸向车钥匙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向下冲涌的大雾撞到岩石上,好像被撞碎了,但扭身一转变得更加巨大,而且更凶猛地压了下来。有几棵树挡在前面,大雾径直飞掠过去,树枝很快便不见了影子。最后,大雾压到山下,腾起厚实的雾影,天地倏然暗了下去。
好在那辆汽车陷入了悬崖边的雪中。李成军浑身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二
“这路还修吗?”李成军低声嘀咕一句,用手把胡子上的霜抹掉。
胡子三天没刮,长得又粗又硬,摸上去扎手。
李成军苦笑一下,这路肯定要修,但是怎么修,他心里没有数。他咬咬牙在心里想,李成军你不应该,军人哪怕流血,也不能在困难跟前打退堂鼓。虽然还没有开工,但是第一趟出去,就差一点让三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战士出了事,他心里还是一阵阵发紧。
“修,这路无论如何都得往前修!”李成军自己回答自己一句。
三天前的那场大雾中,那辆汽车虽然没有坠入悬崖,却陷入了雪中,他和欧阳家良从车上取下军用铁锨,和那三名战士在积雪中挖了两个小时,才将那辆汽车开了出来。悬崖太深,如果那辆汽车坠下去,不知道人和车会掉到什么地方。当时,他们返回营地让战士们安心等待,没有接到上级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又起了大风,呜呜呜的像是在喊叫着什么。李成军端起碗吃饭时,还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手一抖,碗掉在了地上。他把碗捡起,饭都倒在了地上,已没有办法再吃。他把碗放到一边,算是吃过了一顿饭。
现在,欧阳家良匆匆吃完饭,一放下碗,突然梗着脖子对李成军说:“三天前的风已经停了,就不能证明往后天天会有风,咱们的任务这么重,时间这么紧,所以还是要尽早开工。”说完就冲出了帐篷。
李成军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欧阳家良很着急,不光是欧阳家良,战士们也很着急,想尽早开工,早一点完成任务。所以欧阳家良起身出门的速度很快,几乎用身体撞开帐篷的门帘,然后就冲了出去。
门帘晃动了几下,才慢慢合拢。
门口落了一层沙土。大风还在刮,门在刚才被欧阳家良撞开时,沙土涌了进来。
李成军也想尽早开工,作为带队的副营长,他怎么能不着急呢?已经三天了,大家都知道那三名战友差一点出了事,都希望那场大雾结束后,一切就都好起来了,今天就能开工。李成军暗自希望是那样,哪怕战士们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只要能把任务顺利完成,也在所不惜。
欧阳家良刚才走得太急,忘了向李成军请示,说走就走了。李成军不怪欧阳家良,在这种时候抢时间,就是抢工程进度,请示或不请示已无关紧要。
李成军刚出帐篷,一股大风刮过来,他的腰一阵疼痛。
他的腰已经疼了好几天,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他觉得腰受风寒了,天气暖和就会好起来。但是刚才的那一下疼,像刀子刺进去一样,让他一阵眩晕。他想伸右手到腰后面揉一下,却发现手里抓着手套,他一愣,手套掉在了地上。他无力弯腰,便不捡手套了。
大风迎面刮来,李成军的腰又剧烈疼痛起来,他浑身一软跌倒在门口。他要站起,却用不上力。他一咬牙再次用力,腰一阵剧痛,又失败了。这一折腾汗就出来了,他顾不上擦汗,试着慢慢用力,总算扭动身体坐直了。作为副营长,怎么能趴在地上,他哪怕把腰扭断也要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