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唱吧

作者: 常小琥

玩了三十多年乐队的陈傲,见识过各种演出事故,有些干脆令一切戛然而止。于是他练就一样本领,你点什么他唱什么,你不爱听他立即把嘴闭上。这种悟性,一般主唱没有。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不敢站上台的这一天。

那几乎算不上正式的演出场地。陈傲身上挂着一把巨大的琥珀色Gibson R9,可脚下那个只有一张桌子大小的舞台,除了能容下鼓手,其他人都要站到地上演奏,挪个身还要打架。现场的监听音箱也不够用,贝斯要看着鼓手数拍子才能跟上节奏。红绿两色的聚光灯,更是营造出交通信号般的拙劣氛围。至于底下的观众,少得足够让你记住每一张脸。即便是这样,陈傲仍然跳下台,站到键盘手身后,加上他身形矮小,这乐队一度像是没有主唱。副歌时他半拉身子甚至躲进了侧门,仿佛随时想逃之夭夭。

陈傲上一次登台还是六年前,那场具有官方性质的文艺会演,在几十米见方的水泥高台上,还是“反醒”乐队主唱的他,穿着铆钉皮裤,对着青白色的天空仰头长吟,像是设坛作法的巫师,忸怩作态中带有些微悲壮之感。当时他和每个乐队成员的距离都很远,而且各扭各的谁也顾不上谁,因为那天实在太冷。陈傲站在舞台前端,忽然做撞墙式鞠躬,一口一个“我错了”,那是他积累多年的演出习惯。而他父亲正满意地用DV(数码摄像机)机对着台上拍摄,老人同样习惯为儿子录制演出画面,那一天也是陈傲乐队生涯的巅峰。可是就在演出尾声,老人突发脑溢血,看着屏幕中的儿子,撒手人寰。由于舞台下面有几万名观众,山呼海啸般拥成一片,忙于道歉的陈傲全然不知父亲是如何倒下去的。但冥冥之中他跪到了水泥台上,直到整首歌演唱完,也没有站起来。

如今在这家名为“勇”的酒吧里,他被临时叫来替人唱歌。一上台他却感到两腿像放坨了的面条,又软又沉,那把Gibson吉他被顶在肚皮前如同胖娃娃怀里的金元宝。观众们看笑了,这是摇滚乐,可陈傲每唱一句他们就要笑一阵。他顾不上这些,因为他还要去找DV机在哪儿,今天在台下录像的人换成了儿子吉米。尽管父子俩早已在家反复训练过,可那小子的镜头却压根没对准他。吉他弹到尾声的扫弦节奏型,陈傲双手在头顶上方击掌、前后扭胯,像被薅住头发似的往键盘手身边凑,同时对着儿子喊:“嗯哼嗯哼嗯哼!拍这里吉米!嗯哼嗯哼!大家跟我一起来!吉米我在这里!”

台下的观众立刻不笑了,他们面面相觑。陈傲意识到出了问题,他连忙转身,两手在头顶改成叫停的手势,乐手们拖拖拉拉地停下了乐器,看到陈傲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我错了,对不起,”陈傲说,“我们重演。”

可他身后再度响起的却是爵士乐,陌生乐手们无趣地交换眼色,或者让开这家伙。鼓手在后面随意地加花,律动也从未合到一起过,陈傲就这样一直被拖着哼完了他们即兴弄出的旋律。

工人卷线收家伙的间隙,陈傲的经纪人大壮迎了上去,这人是个戴白框眼镜的黑胖子,下巴颏留着一撮鞋刷子似的胡须,头戴紫色小礼帽,穿灰色棉麻西服,两条肥腿堵住陈傲去路,令他一时没下来台。

“傲哥绝了!”大壮抬头,竖起大拇哥,后脖颈叠出一嘟噜肉褶子,“那几声我在底下全听傻了,你的唱功又进步了!”

陈傲看了看大壮,轻轻点头,没说话。他的眼珠总向外凸,眼底分泌出暗黄色液体,右眼还略微向侧面分,所以沉默时整个人似乎格外哀伤。他知道所有人都看出了问题,自己从没出过这么大洋相。他拉开紧裹在身上的赛车服拉链,重重吐出一口气。由于身材走形,不仅他的脸和胸脯肿得跟气垫一样,肚子也坠在腰间。刺眼的红绿灯照射下,红薯色半长发更显凌乱稀疏,这令他看着像一只头重脚轻的刺球。

“明天再演一场吧,就唱你那首《勇者无惧》,”大壮两眼紧贴礼帽的帽檐盯着他,“你得多混圈子,哪个场缺歌手人家才能想起你,这不丢人。这间酒吧的阁楼上,我永远给你留一个VIP(贵宾)位置。”

大壮身后,陈傲看到吉米举着DV机还在录像,镜头终于对准了自己。他立刻咧开嘴角、眯起眼睛,脸上布满皱纹,却格外灿烂。至于经纪人的话,像是没听见一样。

《勇者无惧》是“反醒”乐队第一任主唱侯俊写的大金曲,他用这首歌把乐队带向辉煌后宣告离队。陈傲替他把这首歌唱了十年,他就是因为受不了每次登台、返场和加演都要唱这首歌,才决定离开“反醒”。可他没法拒绝大壮,因为他正借住在对方的排练室里,他要把演出费补贴给大壮,否则人家也犯不上给他安排这次演出。这对双方都没有什么好处。

那是个重要的排练室,陈傲平时除了写歌、编曲,还要在里面进行吉他教学。凭借“‘反醒’前主唱”的名声,加上在“滚圈”的地位,吉他班一度相当火爆。不过目前他只有一名学员——吉米。

由于这个假期前妻郭菲得在张家口的养殖基地忙上一阵,父子俩只好住到了一起。吉米二十三岁了,看上去仍然稚气未脱,嗓音也很尖细,因为他始终不会用喉咙和丹田正确地发音。他是属于“谱系”里的人,一个“孤独症谱系”里的人。这确实影响到了陈傲的吉他教学,排练室本就狭小闭塞,只能铺下一张大床垫子,周围还要堆放电脑、合成器和吉他,学员一进屋就得脱鞋上床,随时还要被吉米的哭泣和歌声打断。由于脖子细长,这小子比陈傲高出一头,粉白色长脸上有双雌鹿般的黑亮眼睛,眼神时而阴郁时而飘忽;他紧贴脑袋的斜耳上还有许多橘色绒毛,一直连到修长的手指;鬈曲的头发被修剪得很像锅盖,或者狗啃过的烂叶子,露出凹凸不平的脑门。他的确有点像一头鹿,灵敏且迟钝的鹿,没有犄角的鹿。这会让女学员们无所适从,很快大家就纷纷退课了。

当初谁也说不清吉米到底什么毛病,“颅脑损伤”“感统失调”“雷特”还是“唐氏综合征”,或者兼而有之。在那道漫长的光谱里,中间深重且笔直的颜色才是典型孤独症,可陈傲的儿子在那范围之外的某个浅色边缘区域和其他病症混合,成了不正常中的不正常。陈傲只记得那年冬天,吉米被确诊时大夫告诉他,你儿子得了“精神上的癌症”。记不清有多少次,他清清楚楚地在梦里看到吉米管他叫“爸爸”,他高兴得醒过来。后来他在两广路的过街天桥上站了四个小时,他想从上面跳下去,后来是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才没跳。吉米一字一顿地问他在哪儿,吃不吃饭。

这次陈傲让儿子录像,是因为他需要拿着今天的视频,向音乐班的学员证明,他还能上台演出。回去后,陈傲鞋还没换就打开DV机回放,他担心儿子把他道歉的画面也录进去了。可是看了半天,里面连他人影都没有。吉米倒是麻利地打开屋里所有电源和灯,抢座似的一屁股坐到合成器前,手指轻轻在键盘上跳跃——这是陈傲答应给他的奖励。陈傲继续往前倒,看到的却是存储卡上父亲临终前拍摄的自己作为“反醒”主唱在台上唱歌的画面,他慢慢蹲到地上。

“吉米拍得真棒。不过我在哪儿呢?”陈傲问,“我不是教过你,要拍到我的脸吗,屁大点地方你都找不到我?”

“吉米删掉了,吉米不拍陈傲鞠躬道歉。吉米等陈傲重来,但是陈傲没有继续唱那首歌。”吉米说。

陈傲看见儿子眉眼舒展地仰起头,双手先弹出几个五度音。那是他的歌里的和声走向,吉米只听一遍便准确地记下了,就像光看一眼照片就知道房子的内部构造。他扭动着长脖子,支棱着耳朵斜过来,仿佛在等陈傲唱歌,等他一起玩音乐。

“陈傲在这里断掉的,”吉米说,“主唱的声音进来。”

“吉米真棒,吉米什么都知道。”

陈傲把DV机扔到床垫上,重重地在儿子头顶上亲了一口。他知道不管怎么给课程减价,也不会有谁来找他学琴了,他教的人只能是吉米。其实这二十年来,夫妻俩没有一天不在训练吉米。他自制搅舌板,一点点教儿子吐字发音、分清你我。她则在儿子情绪崩溃时耐心安抚、疏导。他们用尽各种方法,想把吉米练得和正常人一样,至少和他们自己一样。可所有进步随着陈傲父亲的倒下变得无力,爷爷生前是最疼爱吉米的人,如果没有他的照顾,这小子可能无法活到现在,然而老人遗体火化当天,除了跟在父母身边,他没有任何动情的表示。

只有在弹琴时,吉米会进入陈傲都不曾有过的忘我状态。如同现在这样,他的弹奏不必去看键盘,摇头晃脑中还对着电容麦克风唱了起来。其实吉米尖细的嗓子唱出的音调很怪,总令陈傲心烦意乱,可是他越唱越投入,以至于两眼眯细、面部肌肉扭曲且沉醉,很快还出汗了。吉米无法理解,老人的离开令陈傲打心底里厌恨音乐,他每天都在厌恨音乐,并且吉米永不会道歉。

“吉米跳绳了没有?”郭菲发来信息。为了克服感觉统合失调带来的情绪认知障碍,儿子每天都要做跳绳训练。郭菲还给他制定了严格的食谱和食材标准,这些陈傲必须执行到位。

“吉米真棒,但是别唱了,”他用脚踢开地上乱作一团的彩色电线,捡起一根灰色跳绳,“我他妈叫你别唱了!”

陈傲打断了吉米唱歌。与其说他受不了儿子的歌声,倒不如说是更受不了儿子那张不正常的快乐面容,相比之下,他更希望儿子练跳绳。

陈傲拔掉了键盘电源,把跳绳放到吉米弹琴的双手上。

“每组一百个,跳够十组,”他架着吉米一只胳膊,扶吉米起身,“吉米真棒,自己出去跳,跳完了吃饭。”

“每组一百个,跳够十组,跳完了吃饭。妈妈总是陪吉米一起玩双人跳绳。”吉米离开时手指对着空气快速弹奏,两眼仍然看向合成器,像是一只失落的熊猫。没什么比打断吉米唱歌更令他痛苦,但是他会遵从陈傲的指令,他自幼就习惯接受一切具体的、强化的指令,接着得到奖励。这也像一只熊猫。

曾无数次,陈傲幻想自己的儿子应该是个足球运动员,是个拳击手,他们更应该一起去树林里打野猪,或者坐在一只船上激流勇进。

猩红色夕阳下,陈傲面向窗外擦琴,这样他抬头就能看到吉米那笨拙的身体,看他弯腰干呕,看他给自己重新计数。陈傲眨动着凸起的斜眼,轻轻地抚摸琴颈,从那里会传来冰凉又温柔的触感。他想起视频里弹键盘的是个来客串演出的女孩,随即又捡起DV机回放,这才发现吉米其实全程对着女孩在拍。尤其是她那一双光亮的跷起指尖的手,潇洒地在合成器上按来按去。吉米刚才模仿的是她弹出的和弦。

“运动中注意吉米眼睛在看哪里,注意他甩绳是否流畅。”郭菲又发来信息。

“吉米是不是应该有女朋友了?”他回给她。

“火腿要热过再吃,胃疼他是说不出来的。他只喝韩国进口的鲜奶,喝国产奶拉肚子。”郭菲回,“我已经快递过去了。”

把喜欢的姑娘拍下来,再去模仿她,吉米又给陈傲上了一课。这帮“谱系”里的家伙总保持着一种近似傲慢的专注度,令他心悦诚服。陈傲走到街上,买了一包好烟,尽管他早就戒掉了,但还是想买一包烟,随便跟谁借个火,聊上两句。要不是郭菲那该死的营养配餐,他还可以带儿子下馆子庆贺。他为他的女人买过一栋别墅,他们一起用鹅卵石在屋前的草坪上,铺出郭菲名字中“菲”的首字母F,他们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那条鹅卵石路很像一把手枪。但那都是郭菲的主意,她还说那把手枪象征着他们两个人。他可想不出这背后的关联在哪里,他只是执行命令。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粗鄙反叛、放浪不羁的摇滚青年相比,诸多经历和擦身而过的见闻,加之生性鲁钝,令他善于躲避生活中的悲伤和残忍。

陈傲要找到那个女孩,兴许她能让吉米的病就此“摘帽”。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又重看了两遍视频。尽管女孩没有露脸,但是他可以联系大壮,毕竟对方正盼着他复出,如果他提出要找她做伴奏乐手,一定不是问题。对方在电话里停顿几秒钟,告诉陈傲,那女孩自己也有一支乐队,明天会在“勇”酒吧演出。他说陈傲可以过来看看,“你们是否真的合适”。

父子俩再次赴约时,绵绵雨水凌空飞降,陈傲把紫色赛车服给吉米换上,还为女孩准备了一张“反醒”乐队早期的港版唱片作为礼物。可是赛车服的面料对吉米来说太硬了,号码也小,穿起来像被绑住一样,他对雨水打在身上也感到不安。一路上陈傲却在比画着见到女孩后该拿出的气势,他让吉米看自己眼色行事。“妈妈告诉吉米,不要跟陈傲学坏,而且陈傲眼睛是歪的,看他没用……‘勇’酒吧是陈傲加入‘反醒’时开第一场新闻发布会的地方,为了证明自己能够胜任主唱,他对着众多镜头和话筒当场飙起高音……”不过他还是被他爸威逼利诱地拉进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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