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
作者: 张鲁镭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齐物论》
发财了,发财了,菜刀发财了。啪啪啪、啪啪啪,听见没?数钱呢,满满一鞋盒子。
菜刀开始坐在床上数,数着数着腾一下站起来拉窗帘。再把钱攥到手里时一拍脑袋,刚刚数到哪儿了?重来!天光被窗帘挡在外面,屋里一下子暗淡了,怎么显得鬼鬼祟祟的?太影响数钱的心情了!开灯。他开了壁灯不行又开吊灯,觉得还不行又去开台灯。灯光们凝聚在一起照在钞票上,哇,好一个光明的世界……
“看看,你看看这个菜刀!”“何必抱微词?面对这么一笔飞来的横钱,谁能把持住不动容?你能?嘁……信你个鬼呀!”
听,他们又在那儿说菜刀了……嘁喳……嘁喳……
“菜刀,知道不?”“什么牌子?‘王麻子’还是‘张小泉’?我们家一直用进口的‘双立人’。”“看看,驴唇不对马嘴了吧!我说那个画家,好家伙,可了不得!”“画家叫菜刀?”“人家有本事,就算叫瑞士军刀你也没办法。”有人忽然压低嗓子,“那个谁前一阵儿搬到菜刀隔壁。两人做起邻居,我的天啊……”
这里地角又偏房子又差,都算不上个小区。原本只有几栋居民楼,后来被一截围墙圈上,安个栅栏门,栅栏门旁边再盖个小房子,小房子里坐进去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安泰小区便有了模样!
小区前面有座山,它就像一道天河,把喧闹浮华高楼大厦连同汽车尾气一并隔在外面。花坛里种着绿莹莹的白菜,一楼住户用木板隔出来一道道篱笆墙。墙上爬着黄瓜丝瓜倭瓜豆角,丝瓜开黄花,豆角开紫花,那篱笆墙就变成一面花墙。居然还有牡丹和月季?什么眼神?那是晾在墙上的花被单子,被风吹得呼嗒呼嗒、呼嗒呼嗒。
楼上住户也总能找到让他们耕种的角落,围墙下、过道边,就连大门口都栽着几排葱。咯咯咯,不知谁家的母鸡在那儿扯个脖子嚷,下蛋了,我下蛋了。小区里也有猫和狗,不过它们都很安静,不像那只鸡,生只蛋恨不得用喇叭喊。
“哪个?菖养的偷黄瓜?”声音翻过墙头越过玻璃窗,落到香喷喷的饭桌上,男人正在吃黄瓜蘸酱,咔嚓一口,咔嚓又一口。一滴褐黄色大酱滴到下巴上,男人用舌头舔进嘴里。
倘若你不小心从外面闯进来,都会萌生出穿越的感觉,是梦回故乡还是回到了上个世纪?人们都在忙,种下去的种子都讲诚信,春天它给你开花,秋天它给你结果,种子不会辜负人。
桃儿很中意这个环境,她刚搬过来,看看这又是鸡又是鸭又是红又是绿,满眼都是怀旧般的新鲜感!她从外面折了几根柳枝,插哪儿呢?走廊窗台上有个黑坛子。桃儿出来拿坛子,突然一股风,砰,桃儿被关在门外。
桃儿扒着窗户往外看,希望能从这里跳到她家阳台。她伸长脖子目测,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从三楼摔下去虽不致死,基本也弄个半残,那样真不如摔死好!
桃儿敲开隔壁门,菜刀这样建议,斧子凿子家里都有,但与其这样舞刀弄枪,真不如找个人上门开锁。当然上门开锁得花钱,但总好过把门砸个窟窿,换锁比换门划算。
菜刀打电话帮桃儿约了上门开锁,桃儿便在门厅那儿坐下。她手腕上缠着一串绿松石念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没事就拿在手里捻,嘴里嘟囔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会儿桃儿又拿起念珠。菜刀端来一杯水:“你先坐,我得继续画画,要不颜料干了。”
菜刀正画一个人儿,穿件大红袍,满脸胡子,手里拎着把宝剑。“这谁呀?”“钟馗。”“干吗的?”菜刀看看桃儿:“这可是个厉害家伙,谁要是得到他的庇护,要财送财,要官得官,要福赐福,号称‘万应之神’。他最大的本事是能降妖除魔!”
菜刀把钟馗捉鬼的故事添油加醋讲一遍:“那个钟馗呀,抓住小鬼儿用手撕巴撕巴塞嘴里……大鬼也能抓,拿着这把宝剑,”菜刀指着他的画,“一剑下去脑袋开瓢了。”菜刀用毛笔在宝剑上抹了点绿:“呵呵,这样宝剑就开刃了。什么妖魔见了不怕?”
菜刀平时就自己,屋里多个人他挺高兴。尤其还是个女人,这女人长相蛮好看,清清秀秀一笑,脸上两个酒窝。桃儿张着嘴巴眼睛都不眨,菜刀继续往宝剑上抹绿。“咱中国人啊最没安全感了。从前家家户户都贴门神,钟馗可是门神里的老大,关公和张飞都不能比,钟馗能沟通天地三界奔走于人鬼神之间,”菜刀语调抒情,努力捋直舌头说普通话,“即便现在南方有些地方过端午节,还要请钟馗、跳钟馗、闹钟馗。”开锁的来了,烦人不?
傍晚桃儿又过来:“你那钟馗卖吗?”没等菜刀说话,桃儿已经把五百元放在桌子上。菜刀盘算着明天一早去市场买两只鸡,他有日子没喝鸡汤了。在菜刀的概念里,有鸡汤的日子近乎完美。菜刀近期没怎么卖画,虽然每天他都在画。菜刀画山画水画花画鸟画人,他没读过美院,但造型能力不差,啥都敢画。
菜刀在群众艺术馆上过为期三个月的国画培训班,那个扎小辫儿的老师看看他的画:“不错,真的不错!”菜刀回头把职辞了——他之前开大货车。
菜刀润格便宜,现在有些画家论平方尺,有些画家论张。菜刀属于后者,二三百元一张。有时候一高兴,买张大的还搭张小的。无所谓,有人买就好。
桃儿家里有不少佛像,释迦牟尼、观世音菩萨、千手观音、地藏王菩萨、普巴金刚……材质也千秋,玉的、铜的、瓷的、陶的……她是佛教信徒?不是!收藏家吗?非也!这话该怎么讲?就好比有病乱投医,它们都是她的药……
现在桃儿的房间里只有钟馗,用透明胶贴到墙上,也没焚香,下面放了个黑坛子,坛子里插着几根柳枝。桃儿一面捻着念珠,一面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心里没来由的安宁。
桃儿再次上门时,菜刀正在煮鸡汤。鸡汤的香气拧成一股绳儿,直往鼻子里钻。那天他一下子买了两只又肥又壮的老母鸡,把每只鸡分成四份,这样就成了八份。他隔几天煮一份,隔几天再煮一份,所以他的鸡汤一直持续到现在。菜刀煮鸡汤时放了不少糖,无论烧菜还是煮汤,他都愿意往里面加些糖。生活太辛苦,他要人为地让舌尖和胃口多享受点甜头。
桃儿进门,脸上就挂着两个酒窝,她拉开椅子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菜刀看,脸上酒窝仍旧保持着。要说酒窝这东西一笑一闪才媚气,一直挂在那儿,倒像两个小窟窿了。
菜刀端来两碗鸡汤,刚刚煮好的。“谢谢,谢谢。”桃儿脸上的酒窝一下子飞了,眼里忽然涌出一汪水。菜刀丈二和尚,不就是一碗鸡汤哪至于!桃儿胳膊上挎个奶黄色小包,她把手伸进去摸出来一摞钱,又摸出来一摞,又摸出来一摞。菜刀蒙,但他眼里没揉沙子,知道那一摞就是一万。
“谢谢你,更谢谢你那钟馗。不,是那位钟大神。他太厉害了,太神通了。才几天就把骚狐狸给正法了,你知道之前我请过多少神,拜过多少庙,屁用不顶,还是钟大神他老人家法术高。多亏你在宝剑上抹了那么多绿,寒光凛凛的,大鬼小鬼全逃不过。”
桃儿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对着自己脖子做了个杀的动作:“咔,那只骚狐狸一命呜呼了。”菜刀听得后背刮风:“你、你杀人了?”“之前真的想过,可我没那个胆。都考虑过雇人了,可敢接这活的不多。
“车祸,摔死的。撞坏桥栏又掉进大海,下面刚好有块礁石,都摔成肉饼了。”桃儿脸上又呈出两个酒窝……
“那后事的处理我也积极参与,我建议老周请和尚诵经,还建议他成立治丧委员会。老周黑着一张脸,‘去你妈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超度一下好,都成肉饼了,阎王爷那儿也说不过去。’‘滚一边去!’我问老周知道钟馗吗?安泰小区那边,我就请了一个。知道钟馗捉鬼不?
“老周当时脸就白了,‘奶奶的,新买的雷克萨斯性能绝对没问题,又没喝酒,前后还没车,大白天偏偏就往桥栏上撞,偏偏就给撞碎了,偏偏又掉在礁石上。不是招了鬼是什么?’老周居然摸摸我的头,‘老婆,我心里一直有你。’
“上次那五百元太微不足道,都有辱大神盛名。这些你收下,”桃儿把钞票往桌子里面推,“后补也好,追加也罢,我是诚心诚意。”桃儿端起鸡汤碗朝菜刀的碗撞撞,一仰脖干了。
菜刀的冰箱被塞得满满的,里面都是老母鸡。现在他天天有鸡汤喝。一幅钟馗几乎解决了全年的生存问题。桃儿又来过两次,送鸡送鸭,送白酒送红酒送啤酒……
菜刀还去了桃儿那边一次,桃儿和几个好姐妹在家里宴请他。桃儿家里布置得极简单,都是些临时性家具。那幅钟馗已被装上枣红色镜框,下面有个黑坛子,坛子里插着几根碧绿的柳枝,显得别有风味。几个女人开始叫他“刀老师”,几杯酒下肚后桃儿、雪儿、凤儿一起举杯:“来、来、来!刀大师!”
凤儿问他怎么叫个菜刀?桃儿插话:“菜刀辟邪,这名字本身就有法力。”大家都觉得桃儿说得在理。凤儿说也要买一幅挂家里:“到时候看他还敢跟我耍花活。”菜刀喝得高兴,他说什么钱不钱的。桃儿脸上的酒窝一笑一闪:“这个一定要自己买才有诚意。”
这几天菜刀有些伤风,他和几个人比赛爬山,那天他爬得特别快,他新买了一双进口轻便运动鞋,居然得了第一。出了身热汗洗了个冷水澡,然后就伤风了。晚上迷迷糊糊刚睡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查水表的改上夜班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站在门外:“您好,您是钟大师吧?”“不是。”菜刀转身要关门。“这不是一单元三〇二吗?”“是,可我叫菜刀。”“对、对,您看我这人一急脑子就短路,我就找您刀大师。”“找我?”菜刀还没反应过来,小伙子已脱鞋进到门厅。
“是凤姐姐介绍我来的。”菜刀一时也想不起来谁是凤姐姐。“您能帮我个忙吗?”小伙子握住菜刀的手。“你谁啊?”“我姓彭,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工作有八年了。我小学一年级就戴上红领巾,三年级被评为‘优秀少先队员’。刚上初中就入了团,高中被评为‘三好学生’,大学也是学生会干部。参加工作后还当过办公室主任。”姓彭的小伙子极力表白自己是个好人,从小到大根红苗正。不过这些跟菜刀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睡觉。
菜刀打着哈欠说他这几天伤风了,头晕,还困。“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您,凤姐姐说您这人特好。”“你到底什么事?”
“其实……其实我那个金融公司待遇蛮好的,早餐和午餐管两顿饭,端午节分咸鸭蛋,中秋节分月饼,春节是大米白面牛羊肉。听说过几年还有福利购房,凭我现有条件能分个两室一厅。我呢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不迟到不早退,吃饭也不浪费,吃多少打多少,不像有些人吃一半扔一半。”
“听起来真不错,那你就干吧。”菜刀很不耐烦。姓彭的小伙子把桌子上一个苹果递给菜刀:“您吃点水果!我也下决心在这儿干一辈子。多好的地方,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可过几天单位里搞竞聘,估计我要滚蛋了。”
“这事儿应该找领导,大半夜你来我这儿?”“我那老大不是个好东西,总想着搞掉我,这次重新竞聘就是针对我。”姓彭小伙脖子上的喉结一跳一跳,像钻进去一只小老鼠。
“可我又不认识你们老大。”“认识他干吗?简直是一种耻辱,他都不配认识您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姓彭的小伙脖子里那只“小老鼠”跳啊跳,再使劲怕要跳出来了!菜刀在脑子里快速翻检着他所认识的女性,没找到凤姐姐呢?
“您现在伤风了,体力还成?”“体力?”“我想在您这儿求幅钟馗。”绕了半天原来这么回事儿。“你要送他幅画?”“不,您那钟馗能降妖除魔,我想……
“您也不必惊讶,我可不是个歹毒的人。刚刚跟您讲过,我从小到大都贴着‘优秀’标签,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最初他看我人勤快,让我当办公室主任,我也是按照办公室主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本来不胜酒力,为了帮他陪客就使劲喝使劲喝,都喝胃出血了。
“谁都不愿意值夜班,我来吧。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办公室灯还亮着,以为是忘了关灯,就拿钥匙开门。办公室主任嘛,所有房间的钥匙我都有的。一进门他正和一个女的……后来这事连扫地的都知道了,绝对不是我传的,但他就认为是我,处处找碴刁难,办公室主任早撤了。
“办公室主任不干就不干,可手里这饭碗不能丢。我老婆下个月就生了。”姓彭的小伙子一面说着一面从兜里掏出两摞钱。菜刀就把他领进画画那个屋。小伙子看见墙上挂着两幅钟馗,一幅拿宝剑,一幅拿扇子。“不知道哪幅对他威力更猛,那家伙爱好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