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诸野

作者: 李清源

县知事风眩复发,病情甚重,已数日不能理事。日军警备队队长召其议事,连召数次,皆不能至,颇怒,派医官前往探视。医官来到县公署,只见知事高卧榻上,手把佛珠闭目养神。医官询其症状,与上次并无不同,以西医视触叩听之法仔细诊断一遍,亦无新发现。医官将诊具收起,凝视病榻上的知事。

“请阁下睁开眼睛。”医官说。

知事摇头:“不能睁。”

“试睁一下。”

知事眼帘微张,望向榻旁的医官,仅一瞬,即已面现痛苦之色,急又将眼合起。据颐生堂大夫讲,风眩为病,乃由风痰上扰所致,发作时眩晕剧烈,不能睁眼视物,睁眼即天旋地转,狂呕不止。知事虽复闭上眼睛,胃气却已顶撞上来,一时间呕哕连声。医官冷眼旁观,待他干哕稍定,说道:

“倘若阁下所述无误,这便是典型的梅尼埃病,使用前庭抑制剂必有效果。建议阁下再试一次,如何?”

知事不答,唯眉头紧蹙,显是在强忍痛楚。过了许久,眉结方渐渐解散,神情也舒缓了些。医官又说:“请阁下再用一次前庭抑制剂。”

知事摇头:“还是不用了吧。我并非不信任院长的医术,院长是帝国医科大学高才生,医术自是没的说。只是我这体质,可能不适合西医,前次发病,用西药便无效果,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我还是找中医试试吧。”

医官略显尴尬。知事上次发病,是在三个月前。彼时警备队队长奉命扫荡,召知事商议行动,正商谈间,知事忽然头晕难耐,强忍片刻,即仆地呕吐,将胃中隔夜的酒食喷溅得到处都是。其时医官也在场,立予诊检,判断是梅尼埃病,命人速去医院取药急救,待其呕吐稍缓,即护送至“共荣医院”,特辟静室继续治疗。医官从军之前,在九州岛长崎市执业多年,对医术甚是自负。他认为诊断准确,用药无误,不料连治数日,并无好转,直到警备队队长完成首轮扫荡,率部归来,知事仍在病床上缠绵未已。医官束手无策,试图向北平医生求助。知事谢绝了他的好意,叫人去请城南颐生堂的坐堂大夫。医官不悦,却也并未反对,连他都治不了的病,他不信小城的中医大夫能够治得。但对知事的要求,他仍提出劝告和质疑。知事青年时曾留学日本,为反清革命奔走鼓呼,纯然是一进步青年。据特务机关情报所示,彼时的知事极是服膺日欧文明,视现代科学为救国良药。不料今日此时,他居然放弃现代科学之西医,转而求助传统落后的中医,令医官在不悦之余,亦生出许多感慨。

“阁下当年曾昌言,迷信传统而不尊奉科学,是中国之所以落后挨打也。”医官说,“言犹在耳,阁下却已向传统投降。阁下是中国少有的有见识之人,尚且不能坚守信念,难怪中国一蹶不振,总是落后挨打。”

知事闭眼苦笑。“中国不落后,贵国哪有搞共荣的机会?”知事说,“中医仗的是经验,经验也是科学,所谓老马识途,未必无用。目前地方粗安,百废待举,我忝为知事,不能一直躺在床上浪费时日。眼见用了几天西药,效果不佳,且让中医先生开几服汤药,吃一吃看吧。”

医官不便再劝,哂笑而去。知事请来颐生堂大夫,诊断之后开出一张药方,仅吃两剂,风眩即霍然而愈,第三日便出院回公署去了。医官大愕,索来处方仔细研究。处方笺是颐生堂自家制作的,黄麻纸面上套印着本草图案的底纹,看上去甚有古意。笺上简单罗列了知事的症状及脉候,其他大半张都是中药名字与用量,医官一一点数,竟有十六味之多,打头的是半夏、天麻、羌活、防风,想必是所谓“君药”。医官不懂汉方,看得茫无头绪,欲召大夫询问,又恐被取笑。恰有一名翻译官也得了眩晕病,症状与知事无异,医官试以此方治疗,却无任何效果,改以西药医治,不几日即痊愈归队,被派往前线效力去了。医官益复心疑,吩咐新民会调查颐生堂大夫。两日后,新民会会长递交一份调查报告:那大夫的医术系由家传,到他已是第五代,在县城颇有一些名气,但病人却并不甚多;自从医好了县知事的病,坊间盛传他医术通神,病人才陡然多起来,如今已是门庭若市。至于大夫其人,除了嘴巴大爱吹嘘,并无不法情事,亦不关心政治,家属及亲友亦无国共党员及在国民政府任职者。

医官听罢,忽忽不乐。次日上午,医官去新民会主持宣抚会议。日军扫荡虽则凌厉,效果却不尽人意,有越扫越乱之趋势,急需加强宣抚工作,以安绥民心。医官兼任新民会顾问,职责所系,不敢懈怠,亲自拟定宣教办法,在会上布达实施。新民会指导部设在城南奎楼,途经颐生堂。会后,医官乘车返回医院,在颐生堂前停下,望了望门头上的堂号匾额,在警卫引导下跨进堂内。堂内病人甚多,几乎挤满了三楹间的房屋。大夫正在诊脉,忽见一名日军带进来一位长官模样的人,急忙起身相迎。那大夫穿一件土黄湖绸长衫,腹微凸,背微驼,瓜皮帽下露出一圈苍白鬓发,想必年事已高,但容光焕然,精神矍铄。医官报上家门,大夫颇惊,连称失敬,将医官邀入后院奉茶。颐生堂是前店后宅,店后是座宽敞的四合院落。宾主在客堂坐定,医官稍做寒暄,讲了几句卫生合作、造福县民的官话,将话题转到县知事的病上,向大夫请教处方奥妙所在。

大夫已知晓医官医治县知事无效,是自己妙手回春,可谓为国医争光。只是那医官做了手下败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他既得意,又忧惧,数日来忐忑不安。此时医官登门,摆明是为此事而来,虽没有明确问罪,却俨然有寻衅的架头。大夫在椅子上欠欠身,向医官赔笑。

“这方子是化裁李东垣的半夏白术天麻汤,要在平肝熄风、健脾化痰。”大夫说,“也没有什么玄妙。”

医官说:“实不相瞒,我使用过先生这个处方。前几日也有人得了梅尼埃病,与知事症状相同,但用了这些药物,却无任何效果,不知是何缘故?”

“中医治病,首在辨证,辨证对了,立方遣药就错不了。病是活的,方是死的,有些病看上去症状相似,病因病机却大不相同,不先辨明病因病机,只看表相便套用药方,是不行的。”大夫说,“就好比行军打仗,必须先定策略,策略对了,再去调兵遣将,自可稳操胜券。倘若不讲策略,只是一味对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鲜有打胜仗的。”

医官说:“这个不须先生指教,西医治疗同样要先行辨病,并非一味只看症状。知事与那位患者症状一致,性别相同,体格、年龄也均相近,却不能使用同一个处方,甚是奇怪。不知先生这处方里,可有什么秘密?”

大夫神色微变,端起茶碗徐徐啜了一口,笑说:“中医与西医确有不同。中医治病,在望闻问切之外,还讲究一个感觉,一种灵悟,所谓‘医者,意也’。四诊易学,这个‘意’,却是至难领悟的东西。太君若问有什么秘密,秘密就在这个‘意’上。”

医官说:“愿闻其详。”

大夫摇头:“讲不了,讲不了。‘意’这东西,在心如明镜,出口似云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即使要讲,也无从讲起呀。”

医官呵呵一笑:“医学是科学,不是玄学。世界上也没有讲不了的事,只有不愿讲的人。”他戴上手套,对大夫说:“打扰先生了,祝你好运!”

新民会的宣抚工作未如预期。他们组织人员到各处宣讲“日华提携、共同反共”,试图缓和民众的敌意。他们贴标语,发传单,表演文明戏,各种方法用尽,乡民却反应冷漠。宣讲队下乡,时常会遭遇攻击,其中大多是游击队所为,但也有一些是乡民干的。城中居民对“防共反共”亦不感兴趣,除了若干浑水摸鱼的“积极分子”,大多与日军保持距离,而无亲附之心。医官深以为忧。医官虽是学医出身,却甚爱中华文化,尤其推崇王阳明与鲁迅,对中国历史与现状亦有颇多研究。日军占领本地后,组建宣抚班接管政务,特务机关以医官知华,任命其为班长。医官莅任后,施医药,赈饥民,拉拢地方名士,极力营造亲善气氛。然而日本毕竟是敌国,宣抚班以征服者身份施恩惠讲和平,譬如狼子与羔羊言欢,适足以令人反感。特务机关遂调整策略,扶持伪政府治理地方,另设新民会负责宣传教化,宣抚班则退居幕后,遥控掌握。县城原有一所教会医院,医官将其接收改造,命名为“共荣医院”,自任院长,以掩人耳目,另以县公署顾问和新民会顾问的身份掌控大局。眼见占领已久,本地仍然民心动荡,不能安附,医官不免心焦。一日午后,他去新民会观看演出。新民会新编了一出“亲善共荣”的话剧,在指导部首演,请医官前往观摩。医官从颐生堂前经过,只见病人如沙,溢到诊堂之外,将街道都占去一半。他想起“共荣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少,还曾以为是自己卫生做得好,使其不再遍地病夫。不料病夫依然是病夫,只是跑到这里来了。看演出时,新民会会长见他神情不怿,问明缘故,也忧虑起来。

近日市井间流传一个谬论,说日本医术不如中国,院长医术不如颐生堂大夫。会长说:“这显然是无知之见,只是任由它发酵流传,恐怕会动摇人心,不利于稳定和谐……”

医官拍手说:“很好!”会长愕然,回视医官,原来是为舞台上的表演鼓掌叫好。次日凌晨,夜色尚未褪尽,颐生堂的病人已结队赶来。往日此时,颐生堂的伙计已开门洒扫,今日却大门紧闭,闻听后院哭声一片,向邻居打听,原来是大夫忽得急病,于昨晚暴卒了。医官闻信,亲往吊唁。他不顾亲属反对,强行对尸体进行检查,然后宣称大夫死于心肌梗死,倘若及时送到“共荣医院”抢救,定会保住性命,可惜了。坊间本就怀疑大夫是日本人所害,医官此举,欲盖弥彰,吊客无不切齿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

知事也出席了大夫的葬礼,但却未曾致辞,唯抚棺片刻,黯然神伤,然后就离去了。两月之后,知事旧病复发,且病情更甚于前,每日闭眼煎熬,痛苦不堪。大夫已死,还好处方尚在,知事照原方吃了几剂,效果却甚不理想,再吃下去,仅有那一点效果也不见了。知事无奈,只好另请良医。然而县城内外大夫虽多,竟无一人敢来应诊。警卫颇怒,欲持枪捉拿大夫过来,被知事阻止了。

知事说:“他们不来,自有不来的理由,无须勉强。身在乱世,人人不易,不要为难他们了。”

知事反复在紧要关头病倒,令日军警备队队长极是恼火。

队长对知事本就不满,嫌他行事不够果决,对日军的支持也甚为不力。日军在战场推进迅速,后勤保障至关重要。本县地当要冲,扼交通命脉之咽喉,因此分拨精锐,设立警备队以镇守之。但因本县山多谷深,游击队纵横出没,各种偷袭,警备队虽然警觉,仍然时有损失。有一次损失尤大:是时天寒地冻,运输队夤夜运送一批弹药去前线,途经一座山峰,山坡路陡且长,车队下山时,忽觉刹车失灵,整个车队犹如滑冰般倾泻而下,一连串摔入山谷之中。原来那坡道上被人泼了水,结起厚厚的冰。警备队队长大怒,认定是周边村民所为,欲行屠村。医官却有不同意见。他认为洒水成冰显系军事破坏行为,自是游击队所为无疑,即使周边村民有所帮助,找出帮凶治罪即可,不必过多杀戮。两人争执不下,询问知事意见。知事踞坐在太师椅上,手弄佛珠面色如水。

“庖人主厨,要割要剁,不须问砧板上的肉。”知事说,“皇军是屠是戮,也全由二位定夺,不须问我的意见。”

警备队队长猛拍一下桌子,将茶碗震得叮当一响。医官眉头也皱起来。

“阁下是知事,守土有责,应当与皇军勠力同心,一起维持治安,恢复地方秩序。”医官说,“怎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知事笑了笑。天下本无事,英雄自扰之,扰乱了一池春水,又怪煞春风多事。知事说:“我说杀,会被人骂汉奸,我说不杀,又违逆了队长的心意,横竖难为,二位太君就不要为难我了。”

警备队队长怒视知事:“你已经是汉奸!上了海盗船,就别想做好人!”

知事神色骤变。医官说:“少佐,请冷静!”警备队队长自知失言,向知事微磬一鞠,转身离去。医官安抚知事:“请知事莫要多想,知事是日本帝国珍视的朋友,也是医官本人敬重的政治家。”知事苦笑。

“是我矫情了。”知事说,“都跳进了粪坑,还讲什么清白!”

医官看他神情落寞,亦觉无语。知事当年锐意革命,辛亥革命后,慨然自日本返乡,在老家策动武装起义,虽未成功,却也动摇了本地的统治根基。其后国家多事,先是袁世凯复辟,之后又南北对立,军阀混战,知事站在革命一方,讨袁、护国、护法,无役不与。可是眼见得越是革命,国家越乱,到后来竟至于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一腔爱国热忱也渐渐冷却了。蒋冯中原大战之后,知事彻底绝望,从此无心政治,在老家买田百亩,隐居其间。日军占领本县,寻找代理人管理县务。县中有名劣绅,常年勾结县府,豢养土匪,祸害地方甚巨。他主动上门,向时任宣抚班班长的医官自荐效忠。医官查了他的档案,又在士绅间做个调查,得知其人声名狼藉,遂拒绝了。县中士绅一致推荐知事,知事的档案亦甚合医官之心,医官遂登门拜会,请知事出山主持大局。知事坚辞不就。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