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宗汉归案记
作者: 陈九那前儿中秋的月亮跟现在一样,又圆又亮。不一样的只是故事。
一
一九六二年我七岁,长这么大印象最深的就是爸妈吵架,天津人叫干仗,不真动手,动嘴也叫干仗。现在一说家暴都是男的欺负女的,老头欺负老婆,我们家可不是,挑头的都是我妈。这不中午吃捞面,麻酱卤,再来点黄瓜丝吗的,多好啊。我爸斟上酒,刚把碗端起来,我妈可就说话了,我说陈大魁,陈大魁同志,这酒好喝吗?好喝。喝喝,喝死你完事!说得我这么大孩子脸上都挂不住,凭吗呢,凭吗喝死他,我爸死了对你有吗好,咱不一家子吗?我就想不明白这个理。
说“想不明白”也是瞎话,家丑不可外扬,讲出来其实也没吗。我爸是干公安的,原来还是头儿,管着不少人,当年一提陈大魁没不知道的,传说打日本那前儿他会少林功夫,长短拳,上三路下三路,十几个鬼子不得近身,新中国成立后改行干了公安。生我那年有个“杜宗汉案”,你们肯定听说过,说是美国间谍,公开身份是“白光照相馆”老板,有这个照相馆吗,在东北角金刚桥一带?我妈一数叨我爸就“杜宗汉案杜宗汉案”,怼得他抬不起头来。为吗这么说,我爸这人吗都好,人厚道又会拳脚,就是好喝酒,有瘾,二两下肚话就多,明明是他亲手逮住杜宗汉的,上级正申请给他立功呢,一高兴喝了一瓶直沽高粱,好嘛,大发了,直沽高粱六十五度,边喝边给同事比画长短拳,我先来个“白鹤亮翅”,啊走,再看这个“黑虎掏心”,啊走你。跟人家同事白话,你们哥几个回家团圆去,赶紧着,这有我呢,不就杜宗汉吗,有吗呀。
当晚中秋,月光下,杜宗汉跑了。
把我爸一撸到底呀,除保留公职吗都给抹了。处理决定下来我爸拒绝签字。人家问为吗,他说细节有问题,里面说杜宗汉乘“民主二号”客轮先逃大连又去香港,物证呢,给我瞅瞅!人家说大魁你也太不觉闷了,你是谁,凭吗给你看?我爸坚持说这不是事实,明明我开枪打着他了,倒地上了,他不可能乘船去香港!倒地上了,为吗不抓呢大魁?我不喝高了吗,惦记睡醒再抓他不迟。人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宗汉人呢?“捉放曹”是吗?交不出来人说吗也白给。归齐也没人相信他。关键是交不出人,杜宗汉人间蒸发,你让组织怎么信你?最后多亏我爸的老局长,就是现任市长,看在他屡建战功的分上,把他安置在民园派出所当片警,所长老易又是我爸老部下,这才算有份稳定工作。要不是我妈成天着哩,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她就是看不惯我爸喝酒,挨完处分我爸这酒更勤了,他认死理,认准杜宗汉就在天津,一喝酒两口子就干仗,死结似的,就是死结。
他俩一干仗我就闹自闭,光掉眼泪,吗也说不出来,用现在的话说叫“心理障碍”,落毛病了,见小朋友跟父母说说笑笑倍儿自卑,说吗不肯去幼儿园,当时我还没上学,满地打滚,我们住重庆道,一栋杂居小洋楼,我跑到楼顶,说再让我上幼儿园就跳楼,信吗?而且还有,他们老是吃饭的时候吵,搞得我饭也吃不好,久而久之小脸见黄见瘦,我打小胖极了,小名叫胖子,这下成瘦子了,两条腿麻秆似的,夏天穿裤衩像两根竹竿挑个灯笼,晃来晃去的。那天我姥姥来家,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抱着我哭得上不来气,我的小胖子哟,你咋成这样了?我姥姥山东聊城人,说话带口音,说吗要把我领走。我妈不乐意,腻腻歪歪跟我姥姥矫情,胖子不挺好的吗,到您那儿干吗去,您这么大岁数了。我姥姥一看窗台上摆着瓶煤油,那前儿擦木地板都用煤油。老太太抄起煤油就往嘴里灌,要玩儿命啊!吓得我妈“嗷”一声扑上来抢,娘,您这是干吗呀,小胖子您领走,这不打镲吗,老太太。
我姥姥住的地界不能跟我们家比,我家算五大道,过去是租界,是天津最好的社区。而我姥姥住南楼新里,靠近围堤道大沽路交口处,那个年代这里是城乡接合部,非常大自然。要再往前捯,此地叫“窝铺”,吗叫窝铺,你肯定没见过,就是地上挖个坑,上面拿稻草和油毛毡盖个顶,人像动物似的住在下面,这是当年最贫穷的产业工人居住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政府把窝铺平了,红砖灰瓦盖起一片片工人新村,比如进步巷、跃进里、南楼新里,我姥姥就住南楼新里三十九号。
按说我姥姥是大户人家,为吗住南楼新里呢?她丈夫,就是我姥爷,我没见过,民国那前儿是国大代表,还是政务院委任的绥远矿局督办,姓张,张维藩,有名有姓显赫一时。因拒绝在苏联人掠夺绥远煤矿的协约上签字,跟苏联谈判代表巴沙洛夫拍桌子硬怼,被人家带来的哥萨克护兵一攮子捅肺上死了,留下我姥姥带着孩子,还留下长沙路和先农大院的几处房产。
“三反”“五反”时,老家来人说我姥爷算反动军阀,那前儿矿局督办有军衔,我姥爷是中将,他死了,他老婆就是我姥姥也得回乡接受批斗,还派马车来天津接人。马车走到围堤道我姥姥觉得不对劲,回去不得给打死,孩子怎么办?我妈那前儿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解放海南岛去了,她打小跟我姥姥不对付,还有弟弟妹妹呢。老太太拎出一袋银圆给赶车的,你就说我死了,惊风吓死的,求你让我们孤儿寡母下车。可下车以后呢,原来房子都没收了,一家人住哪?就这时,只见路边好多人在挨个,挨个就是排队,有说有笑,便问人家为吗挨个?分房子。吗人能分?你吗成分?我是,城市贫民。有啊,城市贫民算无产阶级,还等吗,挨个分房啊。就这么着,我姥姥一家在围堤道路边的南楼新里安顿下来。
一路跟着我姥姥心里立刻放松了,美得吗似的。乘4路汽车打河北路到西南楼,这条路我滚瓜烂熟,先到马场道河北大学,从浦口道拐弯上广东路,三义里、谦德庄、人民公园,最吸引我的就是人民公园,里面有猴和大老虎,还有骆驼,骆驼急了会啐人,大唾沫星子糊脸上倍儿难闻。最后到西南楼4路汽车总站,下了车慢慢往南楼走,我姥姥小脚,拄个拐杖走不快,路过棉二宿舍、电镀厂,前边就是南楼新里,当地人把“南楼”二字省了,就新里,你吗地界的?新里的。
其实我知道为吗我妈不乐意我来姥姥家,她嫌这边太土。围堤道像一条分水岭,北边是居民区,进步巷、新里吗的,南边就是尖山,当年尖山除了四中吗也没有,一片开洼。“开洼”二字跟北京话的“淀子”“海子”比较接近,指无边无际的水洼和野地,尖山的这片开洼一直向南延伸,恨不得接河北省去,数不清的大小水坑和零散人家,纯粹就是农村,连城市户口都没有,更别提居委会吗的基层组织,乐意来的来,乐意走的走,没人管。另一方面,即便围堤道北边是居民区,人也没法跟重庆道比。人家是吗,干部啊,买卖人哪,大学教授呀,我们楼上费家,天津老城厢有个费家胡同,有吗,他就是一支后人,专营皮货生意,当年代表团送苏联的“一窝猴”就是他的货。一窝猴吗意思,选上好羔皮经特殊处理,打开了是一件攥起来是一团,俗称一窝猴。可到了我姥姥家崴泥了,蹬三轮的、摇麻绳的、钉马掌的,老黑他爸就是钉马掌的,在围堤道路边开个马掌店。我妈这人要面子,最烦我跟老黑他们混,怕成野小子。
二
我妈穷横,一到姥姥家我吗都忘了,成天跟一帮孩子外边疯。老黑他们大我三四岁,论体力和兴趣并不匹配,照理说玩不到一块,为吗还事事都叫上我呢?胖子咱玩“藏么个”吗?“藏么个”就是捉迷藏。胖子陪我去“为人民”吗?“为人民”是一家副食店的名字。胖子咱上茅房吗?上茅房都一块去。或许贫穷的日子太过单调,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一丝丝欣喜。还有他们一直认为我爸是干公安的,专抓坏人。街坊四邻提起我爸从来不说姓,大魁长大魁短,没听说过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前儿东楼的四阎王,欺男霸女吗都干,没人敢惹,还得看咱们大魁,说四阎王咱俩单挑,好嘛,上去一个过肩摔就把四阎王撂地下了,稳拿呀!大魁是吗,童子功,娃娃腿,有他在,吗也不用怕知道吗。于是大伙把对除暴安良的崇拜转到我身上,我俨然成了南楼新里三十九号的一个人物,忙不过来。
但生活毕竟是坚硬的,贫穷的生活更如是,老黑他们不会因为跟我玩而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这个词太文绉绉,体现不出“坚硬”的形态,对老黑他们而言,所谓生活方式说到底就是想尽办法吃饱肚子。那前儿每月的口粮是定量的,对我们家来说定量足够吃,可对那些靠卖大力的人家就未必了。正好新里对过有一大片空地,家家户户在那种粮种菜。老黑家的地最大,种玉米种山芋,种火柿子茄子吗的,他天天挑水侍弄园子,差一点都不行,他爸打起人来没轻没重,扬手就掣老黑一嘴巴子。这天有人来找老黑,嘀嘀咕咕还不想让我听见。我当时就不乐意了,质问老黑吗事?老黑跟我最好,处处带着我,他神情诡秘地问,胖子,跟我偷粪去吗,敢吗?
去哪偷?
尖山粪场。
我一愣,不理解“偷粪”吗意思,觉着粪就是屎尿,偷吗不行非得偷粪,弄一手黏黏糊糊的,自己拉不行吗?老黑忙解释,不是黏的,像土似的,撒地里长庄稼,火柿子能结老大个,小西瓜似的。
是吗?我一听兴奋起来,别看我自己吗也不敢偷,跟着老黑吗都敢干。
走,偷粪去。
尖山那前儿有个粪场。穿过围堤道先到四中,四中对过有座宿舍楼,当年四中教师不少是东南亚归侨,都住这栋楼里,备不住它就为归侨盖的。楼的正南方一里地便是老黑说的粪场,也就是说,粪场离新里直线距离不过一里多地,没多远,完全已是农村景象。我记得倍儿真,并排有两个花岗岩砌成的沤粪池,每个约半个篮球场大。现在想想不可思议,那肯定不是为沤粪砌的,倒像游泳池,石头打磨得很整齐,一看就被金属工具加工过。听说这一带过去有座“比国楼”,难道是当年殖民者建的别墅,房子没了留下石头砌的水池成为后来的粪场?水池一侧是开阔地,十分平整。制粪过程是这样的,淘粪的大车把粪卸进池子里,一个收粪一个沤粪,相互轮换。沤到一定时候加水和黄土搅拌,用长长的竹竿沿着池边不停和棱,直到搅成古铜色的泥浆,再把泥浆盛出来,泼洒在开阔地上自然风干。最终产品是一堆堆粪土,据说这种土是最棒的有机肥,撒进田里庄稼唰唰长,陈塘庄公社的马车大老远前来拉粪,供不应求,老黑他们要偷的就是这玩意。
我们每人挎个帆布袋子,蹑手蹑脚一点点向粪场逼近。空气的味道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万物一旦归土,甭管多闹心的味道,遇土则香,这个香不是鲜花香油那种,而是温暖宽厚,像被裹住,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我正好奇,突然间两条黑狗从粪场一角向我们扑来,汪汪叫个不停,吓得我惊慌失措。咱哪见过这个呀,那前儿城市不许养宠物,轻易看不见狗。
我刚要逃跑被老黑一把扽住,怕吗的胖子,黑狗没事。
黑狗没事?
厉害的狗没有黑的,它不像猫,黑猫你躲远点,黑狗没事。
只见老黑往下一蹲,捡石子似的,两条狗立刻呜呜扭头往回跑。老黑这手印在我脑子里,长大后下乡插队屡试不爽。
黑狗过后重归平静,远处传来莫名的响动,不知是风声还是叫声,于是显得更加安静。真正的安静不是没声音,而是有零零星星的声响。夏日的午后阳光明亮炙热,把空无一人的粪场晒得发白,赤裸袒露着。老黑猫腰左右窥望,黑狗似的,黑狗一定有厉害的,只听他低声吼道,上!我们大伙霍地冲上去,把住一个土堆狠命往袋子里胡噜。粪土干燥均匀,散发着自然的魔力,不仅能长庄稼,人肯定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如果没有意外,只需一分钟,我们就能顺利返航,赚个盆满钵满。然而就在最后几秒,一个清晰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
干什么呢你们!
老黑他们根本没回头,抱住尚未填满的袋子直接开跑,刮风似的没影了。我跟着跑,可挂在脖子上的袋子太重,刚起身就倒在土堆上,干燥的粪土滑落下来盖住我的腿。我脑子一片空白,吗也没有了,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坐在土堆旁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男人和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朝我走来。男人手持长柄方锹,赤裸的上身近似红褐色,双侧肌肉手风琴似的一条条隆起,好像一碰就会放出音乐。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就在他用力的一瞬,我以为他要打我,“哇”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起起伏伏时强时弱,透过指缝发现他的头发花白凌乱,眯着眼静静审视着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最特别的是,他只有一个奶头,男女都有两个才对,他就一个,另一侧是个大疤瘌,滑滑的闪着光泽。我突生畏惧,害怕了,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号啕起来,掀起的烟尘慢慢升腾飘得很远。
这时那个小女孩走上前,她比我高一点,梳着髽鬏辫,一双眼睛亮亮的。她扶起我,弯腰为我掸去身上的尘土,从上到下,她的表情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还抬起我的胳膊,连胳肢窝都不放过。我只穿着背心短裤,她的手毫不犹豫掠过我的肉皮,把我的畏惧一点点掸掉。我的哭声随着她的手断断续续,挨着肉皮就停,离开了就哭。“哇……哇”,于是她干脆胡噜我的肉皮,让哭声完全停止。
你别哭了,我有西红柿你吃吗?女孩问。
西红柿?我发现她说话跟我不大一样,跟那个男人倒挺像。
干什么呢你们?有一个声音响起,收音机似的。
是火柿子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