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

作者: 程青

直至坐上海口到三亚的火车秦益心还是晕的。车窗外完全是符合想象的风景,青碧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星星点点的鲜花和在风中摇曳婆娑的椰树,还不时出现一段平静得像画又像是悬挂的幕布一般的湛蓝海面。她侧脸瞄一眼坐在旁边的老公,樊志同正专注地朝另一边的窗外望去,似乎不舍得浪费一点飞逝而过的风光。她脑子一闪,想起段子里说的坐在一辆车里的情人会相互凝望,夫妻是各看窗外。隔着过道儿子小火星瘫坐在座位上正拿着他爸爸的手机打游戏,玩得不亦乐乎。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朱总一家,他们坐在前一节车厢,车门是自动关闭的,她心里莫名有一点轻松,仿佛透上一口气来。不过心里的这个空间并不大,似乎刚刚够转个身,还不够走动和奔跑的。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闭起眼睛,想眯上一小觉。

但她睡不着,脑海里浪花翻卷,有一队队的小人儿在踏浪跳舞。她失眠的时候就是这样,头脑比清醒时还要活跃,不过这会儿她并不担心失眠,睡着睡不着无所谓。迷迷糊糊中她梳理了一遍行程计划,又像查漏一般把计划的每一项过了一下,将不周之处做了调整,心里感觉踏实多了。

微信一响让她立刻清醒了过来,她意识到刚才还是有片刻迷瞪了过去,脑子里的那些规划也是错乱的,就像梦里做的题目一样。她仿佛有特异功能似的听声音判断微信是戴敏娜发来的,一看果不其然,立马振作起来,她对这位从前一起租房的室友、如今的职场知交,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情感上的依恋。戴敏娜的微信还是她一贯的简洁风格:“到啦?”紧接着是,“咋样?”

秦益心觉得前一个问题简单,后一个问题三句两句说不清楚。她迫切想给戴敏娜打个电话聊聊,心里这个冲动十分强烈,可老公就坐在旁边,她感觉多少有些不方便。如果像吸烟的人那样跑到车厢连接处去,她又觉得未免小题大做,说不定老公还以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她觉得这次樊志同出来一直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尽管谈不上“紧张”和“戒备”,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放松,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消解他的不放松,她自然是知道症结所在,可她觉得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这个理解和体谅应该有的,难道他还不清楚她的用心吗?她还不是为了他们的家好?她懒得跟他解释,也不想用肢体语言让他缓和下来,心里想的是随他去吧。她给戴敏娜回了“一言难尽”四个字,随即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她想想忽然觉得好笑,这次能成行要说也跟戴敏娜有着相当直接的关系,若不是戴敏娜一味怂恿鼓动,若不是自己习惯了无脑听戴敏娜的,估计她是拿不出如此这般果断迅速的行动力的。从朱总委婉暗示继而明确向她表达这个意思,到两家人拖儿带女上路,一共不足二十四个小时,真的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遇到吃不准或者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找戴敏娜,戴敏娜总是知无不言有啥说啥,对她的事情就像对自己的事情一样上心,甚至比对她自己的事情热情度还高,她那种直来直去也不怕事后落埋怨的态度让秦益心对她产生了毫无保留的信赖,就像考试不会时抄邻座的,人家让抄,她便眼一闭心一横好赖就是它了。不过这么多年来戴敏娜在她面前确实是建立起了良好的信誉,秦益心发自内心承认戴敏娜为她出的主意还是比较高明的。在她眼里戴敏娜聪明能干那是没的说,关键是这个官员家庭出身的孩子嗅觉特别灵敏,无论是看文件还是听说话,她能够及时捕捉到一些旁人没留意到或是留意不到的信息,加上她自己别出心裁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分析判断,总能及时有效地趋利避害,这也是令她很服气的,因此她也乐得不动脑子听她的。

昨天午饭后秦益心在电梯口碰到朱总,他请她到他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先是跟她布置了一番工作,对她指导了几句当期专题的标题、内容要点及注意事项,又转身从保险柜里拿出几份红头文件让她抓紧时间看一下,提炼一下精神确定下期选题。说完这些他压低了嗓音,透露秘密一般对她说:“那件事看来快了。”

她晕乎了一下,心里立刻明白他说的“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去年年初编辑室主任老高到点退休,主任的职位空缺了快两年,一直传说要从别处调人过来坐这个位子,但却迟迟没有来。直到上月底,楼道里贴出公示,副主任宋波被任命为编辑室主任,腾出了副主任的位子。秦益心早就从消息灵通的同事口中听到过自己是呼声很高的人选,无论是从资历还是从水平来说,她无疑是很有优势的。宋波升迁,她又听见同事议论大概率会轮到她,虽然这不过是他们私下猜测,但她相信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

她满心喜悦,等着朱总往下说,可他却收住话头不说了。在她心目中朱总向来不是一个吞吞吐吐的人,至少对她不是那样,他不像总编辑老涂那样老谋深算,说话喜欢藏头露尾,她觉得他是几位高层的领导中最敞亮的一个,又是垂直领导她所在的编辑室,所以她跟他也比跟其他几位大领导走得要近一些。他像这样犹犹豫豫欲说还休在以前是很少有的,让她觉得有点古怪,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既然他不说,她理解他大概只是点到为止吧。

她正欲告退,朱总打个手势示意她再坐一会儿,一边利索地起身去关上了办公室门。他轻声告诉她上午开完编前会涂总把他找去说话,他面露羞赧地笑骂道:“他妈的也不知哪个孙子在背后瞎说我们,你听没听到?当然是一派胡言,纯属无稽之谈!”

她并没有特别惊愕,她想朱总平常比较庇护她,肯为她说话,对她的态度也确实更加友善亲切,别人乱猜疑也不算太不正常吧。

朱总带着被冤枉的愤懑说:“我都想不出是什么人喜欢背后瞎琢磨,没事都能给你编派出事情来。”他叹了口气又说:“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至少我们自己清楚吧。”

他两眼望着她,一脸无辜。她听了却没有激愤,莫名有点好笑,心里很好奇涂总为这么件没影的事情跟朱总聊些什么,也想弄明白朱总对她说这话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朱总似乎不好意思对她复述涂总跟他的谈话,他讲得线条很粗,而且有点语无伦次,好多次一句话没说完自己就打断了自己。他忽然似乎有些委屈地说:“涂总那么明白的一个人,老于世故,足智多谋,他不至于耳朵根子那么软,人说啥信啥吧?你知道他对我怎么说的……”他停下来,羞于启齿一般。过了片刻才接着说:“涂总说,‘你们要想办法自证清白’。”他瞪着眼睛,做出一副惊愕至极的表情,“我真想问问他怎么个自证清白法?清白一定能自证吗?既然清白还需要自证吗?”

她来不及细想朱总这些话里有没有更多的内涵,直接问朱总该怎么办。朱总沉吟片刻,突然换了很亲近的有点婆婆妈妈的絮絮的语气说:“我相信俗话说的,身正不怕影子歪,主要是怕对你影响不好,你年纪轻,又是女孩子,名声玷辱不起,最主要的当然是你还恰好在有可能上升这么个节骨眼上。”

说完他笑眯眯地静观她的反应。

随即他又换了玩笑的口气自我解嘲般说:“我在这里不是头号人物,也不在升迁的节点上,涂总刚过五十五岁,还是风华正茂呢,再说在一串的副总编当中我也不是排名最前的,那几位哪个不是雄心勃勃斗志昂扬渴望大展宏图的?”他换了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跟你说说也没关系,我跟涂总反复表过态,我会全心全意协助他工作,他对我也是相当不错的,我们在工作中配合得一直都是非常默契。”

她含笑听着,不明白朱总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追问他那到底该怎么办。朱总也笑,笑得很像个知己,仍用很像是玩笑的口吻说:“既然涂总给开出了药方,那咱们就照方抓药呗。”

她的脑子瞬间出现了短路,一时没想出这个“照方抓药”究竟怎么个做法。大概是看她发愣,朱总就像随口提起说明天就是周末,他准备休年假,再不休年前年后忙得陀螺似的又要休不成了,他打算带老婆孩子出去转一转透透气。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与她有啥关系。朱总似乎只好把话说得更加直接些,他问她是不是年假也没休,他向她建议,如果可以的话,要不两家一起出去度个假,比如三亚或者什么地方,两家人在一块玩,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他们之间啥事没有的呢?

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朱总让她还是回家跟先生商量一下再说。他送她到办公室门口,开门的当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老前辈的腔调笑眯眯地夸奖她说:“看你遇事不急不躁,这么沉得住气,真让我刮目相看,跟你刚来时大不一样了,确实是成熟了啊。”

她走出朱总办公室,就像回过味来一样觉得这事真有点莫名其妙,她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就是感觉哪儿都不对劲。她在走廊里就给戴敏娜发了条微信,约她马上到新闻大厦底楼的咖啡厅见面,不搬救兵她觉得自己真有点搞不定这个状况。

戴敏娜火速赶到,竖起耳朵饶有兴味地听她把刚才朱总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戴敏娜听得乐不可支,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口气说:“这下你麻烦了。”

秦益心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戴敏娜说:“这还用说?我给你翻译一下,去掉枝叶留下主干,就是朱总要让你跟他一起去海南休假,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答应。”戴敏娜用长辈般的目光望着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嘀咕说,“不至于啊,按说朱光会算是个挺正派的人。”说完便哧哧地笑起来。

秦益心接上去说:“可不是嘛,我对朱总印象一直挺好的。我记得你说《论语》中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朱总还比较符合的,怎么说他也算是个君子吧。”

戴敏娜说:“我说过吗?我已经忘了。再说人是会变的,谁也打不了谁的包票。”她咯咯笑起来,随即又说,“这可是对你和你家樊老师爱情的一次考验。”

说到“爱情”她语气很夸张,说完又是一通笑。

秦益心听了立马反驳说:“这我是最不担心的,我们早过到一个锅里了,谁怎么回事彼此都清楚,我想志同绝不可能想歪的。”

戴敏娜笑说:“那行,那你就踏踏实实地去吧。”

戴敏娜说得十分肯定,秦益心心里反倒又有点犯怵,踌躇地问她:“你帮我再想想,能不能不去呀?”

“当然不能,”戴敏娜一口否定,“你不但要去,而且要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去,还要事事周全,要不然人家感受不够好,你去也是白去。”她望着秦益心,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态度却是极其诚恳地替她出主意道,“朱总既然提出来了,你要是驳了他面子,就怕你提拔的事情上少了个帮你说话的人,还多了份阻力。姑且当我是小人之心,你姑妄听之。不管说是顺水推舟,还是将计就计,我看你只一个选项,没有旁的选项。”

她听戴敏娜的话,不再犹豫。她给老公打电话,樊志同正在开会,她在电话里简单跟他说了准备这一两天全家去趟三亚,是朱总提议的,问他下周若是请假行不行。他回答说可以,随即挂了电话,没有多问她一句怎么忽然想起要去三亚,也没提一句疫情还没过去对出行会不会有影响。她想大概他早已经习惯了她自作主张,也习惯了她会有各种心血来潮的计划。打完电话她跑去对朱总说了,朱总笑得称心如意。

她立刻打开App下单订机票和酒店,朱总和颜悦色地站在旁边看着,他没有提一句费用的事,只是用一种陷入美好回忆般的语调说道:“小时候我最向往坐火车出门了,火车和我心中外面的世界是密切相连的。你肯定想不到,考上大学我才第一次坐火车,我特别喜欢吃火车上的盒饭……”

朱总流露出与他年龄和身份不相称的憧憬,她愣了一下,说:“从北京到三亚您不会打算坐火车去吧?”

朱总哈哈大笑,说:“当然不是,不过旅行我还是最喜欢坐火车。”

她脑子一转,提出把飞凤凰机场改到飞美兰机场,然后再乘火车由海口到三亚,朱总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惊喜的神色。

不过她回到家便和老公发生了冲突。当她告诉他去三亚是和朱总一家一块儿去时,他不仅吃惊,而且非常生气。她说:“下午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得好好的吗?”樊志同说:“我还以为是你们单位组织的集体活动呢,我没心情陪你们领导。”樊志同其实是个脾气不错的人,家里的事情也愿意让她做主,能听她的都听她的,像这样不通融还是很少见的。

他问她为何要和朱总一家一起去度假。她忽然发现竟然不能照搬下午朱总跟她说的那一番话,如果她说他们这一趟去三亚主要是为了她和朱总“自证清白”,她不知道老公会是什么反应,但无疑是越描越黑,刹那间她甚觉此事荒唐,也体会到戴敏娜说的“这下你麻烦了”这句话的分量。不过她还是觉得樊志同莫名其妙,自己跟朱总的关系他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她和朱总走得近一些不假,朱总对她比较关照也不假,但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私交,当然更谈不上有任何私情。每天她下了班就回家,采访或者加班盯版都会如实告诉他,时间地点都是相当明确,就像坐标一样准确无误把行踪传送给他,可以精确到分秒,而且从来没有含糊不清的时候。她认为樊志同理应像相信自己那样信任她,如果他以为她和朱总有事,那是对她诚信的践踏。所以一看他那副急赤白脸的样子她也气不打一处来,倏地跟他戗了起来,吵完两个人赌气谁也不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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