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还在真理街

作者: 吴君

姜兰惠突然做起了媒人,对象是一对九○后,男的二十七岁,女的三十岁。姜兰惠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让自己早日摆脱困境。姜兰惠准备赌一次,她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念头是晚饭的时候升上来的,随后就在脑子里转,盘旋,再也没有消失。水池里的碗没有洗完,姜兰惠便因为想到这个,而变得轻松起来,甚至连走路也显得比以往快了些,之前那些肩痛腰痛通通不见了。我阿姐姜兰惠丢下手里的活儿,重新回到客厅坐下,她清楚这次坐下与之前的坐下不同。在此之前,她闷得快要爆炸,所有的小事情都貌似导火索,而她只能忍着。

此时的姜兰惠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做媒这个方式来解决问题。连她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原因是她平时不爱说话,更不要说去管谁家的事情。这些年,她认为自己睡着了,睡着了才不会觉得痛。姜兰惠认为她的这种变化没有人发现,除了陈家和,他永远都是那副什么都看不惯的神态,私下却对姜兰惠明察秋毫,哪怕她走到对面的街上,他也耿耿于怀,像是担心姜兰惠抛下他不再回来。失意后的陈家和主要工作便是观察姜兰惠,他希望通过征服姜兰惠证明自己还有价值,顺便获得姜兰惠经济上的支持。毕竟他除了基本工作,什么都没有了。

姜兰惠倒是真的想过逃离真理街,走得远远的。而想归想,她不仅没有跑,还在真理街生活了二十多年,有了孩子,也有了不想做事的想法,就连说话做事也是一副真理人的模样,包括八字脚和人字拖,还有春夏秋冬打赤脚的习惯,直到最近姜兰惠才算是醒了过来。

陈家和对于姜兰惠的变化非常不屑,他认为学得再像,也跟本地人不同。姜兰惠听了。也不回应,她猜到对方早晚会说,只是比预期晚了些时间。最后,陈家和不再掩饰,他终于说出:“说到底是你们抢了我们本地人的饭碗。”

“可如果没有外省人,这里只是个小渔村。”这句话闷在姜兰惠心里很多年。

当年的事情偶尔在脑子里闪过,很快就被她强行删除。是啊,所有的都过去了。姜兰惠安慰着自己。

此刻,她在远处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姜兰惠当年肥嘟嘟的脸已经变了形,现在只有枯瘦、苍白。川字纹倒还在原地,只是又深了许多,刀刻下去一般,横竖都有,说是“川”字已经有些不对了,说是“井”字倒是比较恰当,拧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变成一块凸起的肉。两只眼睛多数时间是无神的,偶尔多出一股狠劲儿,对别人也对自己,她常常恨自己当年吃了迷幻药般,就是担心陈家兄弟放弃之前的努力,而她这一次留下之后再也没有走出真理街。旧款的衣服穿了很多年,衣角处起了细细的毛,姜兰惠愿意如此。她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自己的内心,她希望走在街上不要被人认出。这样的话,她便可以安全地藏在人流中,藏在真理街的深处。

姜兰惠发现这些年男人们不会与她对视,她成了真理街男人们眼里的空气。真理街的中年女人们倒是愿意盯着她,笑着盯着她,目光停留的地方多是她消瘦的身体和眉宇间那坨鼓出来的硬肉,她们显然是在笑话姜兰惠也老了,再也不能折腾,包括对当年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街上的人都在等着看姜兰惠的笑话呢,只是笑话来得早了些,作为被工作队落下的一名队员,她不只留在了曾经工作的真理街,同时没有逃过街上许多女人的命运。

话说姜兰惠成为媒人这件事最初源于老公陈家和的计划。

做这个决定之前,姜兰惠正对着自家阳台右上角透出的那片黑色天空。她在想媒人的脸应该是圆润的,更应该是圆满的,而不像她这样越老越发有了那种倔强的棱角,那样才有说服力。

姜兰惠已经回不到当初,她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离开当年那些同事太久,姜兰惠尽管在梦中无数次与他们相见,拉住他们哭喊“你们为何丢下我不管,又是为何无人来找我——”梦中的她用的是京剧的念白,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是你哭着喊着要留下的,说是为了爱情和理想。”当时的队长坐在准备回城的车上,惋惜地丢下这句。姜兰惠不愿想起这些,那个车上有人正暗恋着她,而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梦中惊醒的姜兰惠不愿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她失去了方向,这种感觉近些年经常浮出来。楼上阳台淋花或是洗地的水漏了下来,滴答滴答了很久,似乎姜兰惠住的不是楼房而是山洞,而她姜兰惠据守洞中多年,连去洞口向外望一眼的愿望都没有了。两年前她还有精力敲开楼上的门,笑着提醒对方不要把水流得到处都是。眼下,自家的栏杆已经生出了一层粗厚的铁锈,姜兰惠也都随它去了,就连楼上住的是谁也不再关心。那个时候,她坐在阳台上一把半旧的竹椅上静静地看着西边的天。不远处是摇曳生情的大王椰,这种树倒是漂亮,却把小区的味道改了。好像一夜间这里变成城市。香蕉树、荔枝树在夜里大家都还熟睡的时候被拉走,换成高不可攀的观景树,姜兰惠还是有些不适应。姜兰惠记得天亮时,那些买菜回来的老人站在院子里发呆的样子,姜兰惠和他们类似,仿佛做梦般,看东看西。显然围坐在榕树下饮茶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姜兰惠有些怀念那个时候,只可惜没有知音,包括一起走过来的陈家和。她曾经感叹,连那个时候的灯光都是柔和的,可灯光下的陈家和却并不柔和,甚至越发狰狞,有几次,他在夜里大叫,姜兰惠从梦中惊醒。

梦里的姜兰惠没有当过工作队的队员,没有见过那条只有大货车的大道,也没有过同情,没有结婚,没有来过真理街,更没有认识这一对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兄弟,也没有阻止这一对热爱赌博嗜酒成性、为争家产打得头破血流的真理街兄弟。为什么要管闲事,还要爱心泛滥,导致自己深陷泥潭,从此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可惜人生不能重新来过,她不愿意被人提起自己这一段历史,所以姜兰惠喜欢躲着别人,而不愿意开口说话。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她回不去了。

此刻的姜兰惠想,对自己是否胜任媒人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压力,她认为即使不胜任,也要去做的,她需要从这件事情开始改变自己。

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了,陈家和不断地酝酿自己的辞职计划。姜兰惠清楚,如果想不出办法,陈家和便会采取措施。陈家和已经受不了,费了不知道多少口舌,却还是没有签成一个订单,今天是十月十二日,这一年过去了五分之四,如果还是没有变化,他说要把眼下住的房子抵押出去,与弟弟陈家好一道到乡下买个小房子,安度晚年,远离这条让他感到失败的真理街。他说等了这么久,在看不到希望的真理街,他再也不想等,人生已没有多少时间,而姜兰惠当年说的那些都是屁话,狗屎!陈家和发火时,会死死盯着姜兰惠,并且向着她的方向迅速走过来,随后上来的是两只大手。

人生得意须尽欢,明日愁来明日愁。普通话都讲不好的陈家和突然发现了安慰自己的这一句,说话时必须酒过三四巡。想到了解决方法之后的陈家和话多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拘谨。

真理街一直是个大集市,原来的老街人各个成了房东,靠着收租生活。外面人也当真理街都有钱收。卖菜的问她:“老板娘你有几间铺头啊?”姜兰惠不知如何答话,之前还会解释,很快又觉得意义不大,并没有谁想去听。真理街上谁管你是什么人,反正只要有钱大晒。

讲客家话、潮汕话的小贩们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到真理街的。他们当初拖家带口,租了真理的商铺,开始了真理的生活。市场外面是一圈八层高的破旧米黄色楼房,风吹日晒了二十多年之后,原来的样子没有了,它们和楼下的集市成了一个颜色。姜兰惠便住在这里,被叔仔赶出来后,她是用了自己的工资,供下了眼下这套大屋。

真理街的集市里有肉有菜,有活着的家禽和青蛙。每天凌晨三点多,楼下便已经人声鼎沸了。那是运海鲜、运猪肉的车和卸货验货的人。有几次姜兰惠被吵醒,她扶着窗棂向下看,远远的那些男男女女小人儿,不用吃不用睡,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外星人,让姜兰惠恍惚不已。新安电影院和海港城就在不远处,只是很少有真理街的人光顾。真理街的人多数在自家门口的市场里解决一日三餐和文化体育生活。从凌晨到后半夜,让真理人寂静的时间几乎没有。哪怕是到了后半夜,街上还有各种男男女女喝多了酒高声唱歌或是哭泣。而这些真理人早已见怪不怪。真理人什么没有见过呀,三月三庙会上,他们在这条街上似曾见过首富。

“他们哪里会到这条拐来拐去,连车都开不进来的小巷子里。”

“嘁,没文化了吧。这是几百年的街,上千年的庙,反正说了你也不知。”真理人不服地反驳道。

有人清早在拉二胡,撩拨着外乡人的愁绪,有鸡鸭被宰发出的尖叫,也有喜鹊在不远处欢快地吟唱,当然,也有那些老得已经分不清真理街东南西北的老者,他们却对这条街的未来充满信心,喜欢掐指一算,或是弹出手里的一张扑克牌,企图得到这个时辰的某种暗示。转眼之间,靠河的一家新华书店被新开业的商场彻底挤得没了踪影,变成了成群结队的花篮和美女,像是一团火,从远处向近处过来,烤得真理人浑身不自在。有些原本想去市场买菜的老人,远远见了试探了几次,还是不敢近前一步,最后见到玻璃幕墙上面巨大的人头像是要走出来的,便吓得拔腿便跑。边回头边想,睡了一觉这个地方怎么就变了样,莫不是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真理街连名字都要改。她在没有改成。真理街人懒得想事,更不愿费神去记一个新的名字,在老一辈人的脑子里,上午穿着人字拖饮早茶,下午去祠堂摸两把麻将才是最幸福的事,麻将桌前有的从屯门回来,有的从黄大仙那里过来,而哪一个都没有他们这些从来没有离开过真理街的人过得好。

再过几日,咖啡厅、影楼已经真的竖好了牌子,与姜兰惠楼下的大葱大蒜、花椒大料,过道的档口上悬挂的腊肠腊肉和晒干的咸鱼开始争相斗艳。食物们混在一起便是股奇怪的味道,浸入中间商铺的服装店的衣服上面。一件好好的一百三十元的假名牌T恤无端端有了咸鱼肉饼的味道,不得不降了十元,因为老板的底气显然没有之前那么足了。过了这么多年,这真理街的变化也太慢了吧,是不是把这个地方忘了?他们把她姜兰惠忘记了吗?

真理街有点像个留守老人和儿童住的地方,现在各种生鲜超市,网购如此方便,谁还去真理街呢,除了老年人和那些怀旧的人。这破败的地方,除了开发商多次送米送面,说马上签合同要拆了,还有谁会来呢,臭水沟和掉皮的楼房外墙,因为挨着海鲜鱼肉,而被浸了腥味的各类服装,有假名牌和镶了金边的唐装和旗袍。

这拨开发又是不了了之,因为有的街上人移去了海外,联系不上,所以踌躇满志的开发商泄气了。再后来,指望着成为拆二代的年轻人倒是因为希望失望周而复始了几次之后,索性连工也不打了,直接躺平。果然房价一直不断攀升,倒是那些内心脆弱的中年男人,犹豫再三,寻找契机,他们有了理由不再受老板的气。在他们的心里,千万身家的日子不远了,大湾区、前海,坐在家里喝茶的人认为,这已经是他们本地人最后一次机遇了,再不抓住就蠢爆了。

姜兰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真理街,原因是她一个人常常走在路上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要去哪里。有时走出去了很远,还会顺着原路回来,那时的真理街上还有老鼠和蟑螂呼啸着窜来跑去。姜兰惠害怕别人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她曾经劝过那些受到威胁的女人不再沉默,勇敢地站出来,讲出自己的不幸和遭遇。而此刻,她真的希望谁都不认识她,她希望藏在人流中,买菜做饭,和菜市场里那些卖菜的女人一起老去,或是在某一天蒸发,没有前传和后史,消失得干净,像是从来没有光临过人间。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家是最安全的,像座城堡,她躲在里面,什么都能看见。高而圆像个玻璃罩一样的东西把她扣在里面不能动弹。姜兰惠常常半夜坐到阳台的藤椅上去看天,天上有时是一朵,有时就成群的云一起涌到她头顶,也在看着她。姜兰惠根本不想向下面望、向近处看。她认为身边的这些东西都会让她心情不好。旧衣服、过期的食品和旅游带回来的小工艺品缠绕在一起,堆满了茶几、沙发,她的家没有地方是空的,全部放满了物品。还有几个箱子没有打开,那是陈家和从网上买的,连他自己也忘记了是什么,索性就让它们丢在门后或是客厅的角落里。

“陈家和你越来越像个女人,你要这样耍赖到何时啊,你们兄弟怎么那么喜欢抱怨呢?当年,我只是劝你应该参加工作,而不要留在家里啃老便被赖上了。”好多次姜兰惠的话停在了微笑的嘴边,而变成一句,“你欠了多少,我们再想想办法”。

陈家和也不开口,只等姜兰惠从口袋里掏出钱。

被这“狼来了”般的拆迁改变的真理街人各个都有变化,他们有了待价而沽的资本,而陈家和的意思是在房价最高点抛掉,这是弟弟陈家好的主意。

姜兰惠边收拾房间边说:“哪怕我有钱也不会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家里堆得乱七八糟,成了一座垃圾山,而我成了没用的废物,满满的负能量。”说话时她的声音轻得只能自己听见,最近她喜欢自言自语。这个方式真的适合她。姜兰惠一张脸挂着微笑,她需要让不远处的陈家和误以为她真的不再折腾。只有这样,才能藏住她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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