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阁楼上
作者: 艾玛岛城五十年来最冷的那天,他去了那栋德式老别墅。
这栋老别墅建于德占时期,距今一百多年了。别墅被分成了四个单元,她租下的是西头楼上的那个单元,走廊改成的厨房和卫生间都特别狭小,一间茶室还算宽大,茶室门口有木质老楼梯通向阁楼,阁楼中间砌了一道墙,一半属于这边,另一半属于隔壁那家。
她拉着他上了阁楼。
阁楼朝南那面墙连着一片坡式屋顶,非常低矮,墙上开着一扇圆形的小窗,和轮船上的那种小窗一模一样,这扇窗使空间不大的阁楼变得明亮、舒适起来。阁楼上没什么家具,也没怎么装饰,除了一张小方几,就只在窗前铺了张色彩艳丽的地毯。地毯的图案纷繁复杂,和他妻子援外医疗时带回来的那张有点像。(她治好了一个酋长的眼睛,获赠了那张地毯。)他们跪在地毯上,往外看到了一小片海。天气异常冷,他们看到的那一小片海却热气腾腾的,像开了锅。他们像是坐到了一口热锅里,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也变得炙热起来。就像船行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他们止不住那摇晃……晚上,回到各自的家里后他们才得知,那天冒热气的海令全城的人都兴奋了,许多市民冒着严寒来到海边拍照,上传网络跟人分享。专家在电视里解释说这种现象叫海浩,只在极寒天气里才会出现。
他是个牙医,开着一家齿科诊所,诊所位于一栋写字楼中,旁边有家少儿外语培训中心。她是他的患者。有一天下午,她趁孩子上幼儿英语课时来他这里洗牙。她不年轻了,但也谈不上老,是一位看上去有些人生阅历的成熟女性。她的长相、气质都很普通,且瘦,牙齿略细长,但排列还算整齐。她在牙椅上躺下后问,像她这个年纪,还能不能做牙齿整形。他说当然可以,你还年轻着呢。她笑了下,眼角现出几道细纹。他又说,等洗完牙,让小周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有隐形正畸。小周是他妻子的远亲,他的护士兼助理。她张开嘴,他俯身下去。开始洗牙前他说,其实你的牙还可以,不整也行。后来她告诉他,洗牙时她闭着眼,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说虽然看不清口罩后的他长什么样,但他身上的味道好闻得很,是一个干净的男人才有的味道。这话令他心头一颤。他经历过一次严重的婚姻危机,他总觉得妻子是嫌弃他的,人到中年,他们分房而眠,他从她的眼里看出来,她嫌他脏。
第二次见面是因为她的牙齿过敏了,第三次也是。这两次她都在大衣里面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羊毛裙子。她走进他的诊疗室,把大衣脱了挂在衣架上,一转身,让他猝不及防地头晕。他看到一条细细的金色十字架项链陷在一道被刻意挤出来的深沟里,这个十字架令人生出想伸手把它从深沟里抠出来的冲动。她在牙椅上躺下来后,他连忙用一次性蓝色医用口水巾把那道深沟和十字架都盖上了。他有点意外,一个那么瘦的人,竟能挤成这般。这两次治疗的时间都很短,他专心地给她治疗牙齿,没想过跟她有什么。那次婚姻危机让他像脱了一层皮,事业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他不想再经历这些。
看过三次牙后,她加了他微信。微信显示她叫李莉斯。
过了几天,李莉斯在微信里向他咨询孩子牙齿的问题。她突然发现女儿的牙根是黑的,所有的牙都这样。这个城市又发现了几例新冠肺炎患者,她不敢带女儿去人多的地方,慌作一团。他让她拍照片发来看。他看过照片后,断定那只是色素沉着。“等换完牙就好了。”他说。她道了谢。他想了想,又说,孩子吃完东西后,应该让她漱漱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糟糕的妈?”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她又说道:“哎,我虽然做妈不算合格,但我是个不错的爹哦!”他愣了一下,会意过来,原来她是单亲妈妈,既当爹又当妈。他说对不起。她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你又没说错什么。这下他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晚的闲聊到此为止。他觉得她接下来应该会把他从好友里删了。也好。他想。
过了几天,她却又在微信里问隐形正畸的事。“我三十四张了。”她说。他在“三十四张”里看到了她的伤感,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妻子援外的那段时间,孤单的他和同科室的小护士发生了一段恋情。这段恋情未及深入,便被残忍曝光了。有的人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有的人还未到河边,鞋已先湿了。他羞于为自己辩解。被迫离开那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公立医院后不久,便是他的四十五岁生日,他到处奔波,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自己开诊所。生日那天他奔走在路上,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四十五了啊你!”仿佛看到一段漫长的人生下坡路在眼前展开……想到这些,他宽慰她道:“你才到哪儿呀,要是真想整,来吧,我有个患者五十多了呢。”说完他又强调她的牙齿状态不错,“何必花这钱呢!”他说。她发了个笑脸给他。
有一晚临睡前,她突然问他喜不喜欢喝茶。他说他对茶没有特别的嗜好,有茶时也会喝一点。她发了个地址给他,“我有个茶室。”她说。她请他有空的时候过去喝茶。那地方离他的诊所不远,周围都是红瓦绿树的老房子。站在诊所的窗口,能看到那一片红屋顶。
他从未想过会去她那儿喝茶。
闲下来,他站在诊所窗前往外望,看着那片红屋顶,偶尔他也会想到那个十字架。
后来李莉斯又来过诊所几次,都是看牙。吃火锅上火,牙龈发炎了;吃螃蟹时不小心,蟹壳嵌进了牙齿。还有一次,她大约是用牙开了啤酒瓶,他花了两个多小时给她修补一颗崩掉了一小块的尖牙。每治过一次牙后,他们在微信里聊的东西都更多了。疫情严重的那阵,她告诉他,年轻时她是个疯丫头。(这一点其实他从她的牙齿也能看出来),大三的暑假穷游,和男朋友一起。她发了一张图片给他,一个圆乳长颈、蜂腰肥臀的女子跷起一条腿。“这是拉达克一座寺庙中的壁画,美吧?”美,能给人致命一击的美,无比色情,也无比庄严。“我拍了不少照片,想不想看看其他的?”她坏坏地笑。“改天吧,”他说,“不早了,睡吧。”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人躺在黑暗中,身体却飘浮起来,如卧棉上。这一次他差一点就删除了她。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打仗那阵,她也发了张照片给他,背景是一座雪山,她站在雪山前,从头到脚裹在一张毯子里。那是亚美尼亚的亚拉腊雪山,毕业后的第二年她和另一个男朋友去了那儿。“挪亚方舟最终停靠的地方。”她说,“愿它别后无恙。”
他羡慕不已,她这样度过青春。他回首走过的人生路,却看到一条孤旅。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对不起自己,那些不得不读的书,那些在牙椅上张开的嘴,吃掉了他大半的人生。
她告诉他,三十岁以前她一直在路上。“有了孩子后,哪儿也去不成了。”她说。
第二天,他买了一个地球仪,在上面标出了拉达克和亚拉腊雪山的大概位置。他长久地凝视这两个地方,努力去想象不一样的世界。那些陌生、遥远的地方,仿佛都开始与他有关。
立秋那日一早,李莉斯给他发了一篇小文章,“秋风起,劝君更进一杯茶”。他坐在马桶上点开,原来是教人如何做姜枣茶的。看完后他回了句,“谢谢小李”。
她没说话。到了上午他快要下班的时候,她发来两行字,“还以为你早就知道我叫什么了呢。”句末附上了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
他走到助理室,让小周调出了半年来的就医记录。他努力回忆她每次来就诊的时间,找到了她,原来她姓常。
晚上,他妻子有应酬,他一个人开了袋速冻饺子煮来吃。此城风俗,立秋吃饺子,冬至也吃饺子。他想问问在外地读书的女儿,想问她在忙什么,有没有吃饺子。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算了。自从他闹出那事后,女儿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了。妻子对他最残忍的谴责是,“你毁掉了女儿对婚姻的憧憬”。如果女儿恋爱不顺,以后不婚,这罪责就全在于他了。想到女儿他便有些胆战心惊。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他不敢问妻子有什么应酬。自那件事后,他妻子就获得了一些自由,比如,无视他的自由。但,这个城市有八百万人口,如果他不见了,有谁会去找他呢?恐怕也只有他妻子。他们过成这样,可她还是他八百万中的唯一。
他在微信里问她,“小常,”他的口吻像个长辈,“那么,李莉斯是谁?”她回了个笑脸。
他在沙发上躺下,一个人躺在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她发来一篇文章,题目是“李莉斯”。
“你写的?”他怀着玩笑的心情感叹道,“原来你是作家啊。”
“哪里,一个听来的故事,都没能写完。”她说丢下太久了,如今都不知道该如何往下写了。
他怀着好奇,点开了这篇题为“李莉斯”的文章。
有早晨,有夜晚,许多年。
他头一回没有在天黑前回家。好在月亮有光,星宿清吉,他没有迷路,月到中天时他回了家。
他那温顺贤惠的妻子一直站在门前等他。他在屋外长廊下的小桌旁坐下,妻子用陶碗给他盛来了食物:牛奶和抹了蜂蜜的面包。月光下,碗里的牛奶看上去像银子一样。
“不错。”看到这儿,他忍不住赞叹。他有些意外。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从小不会写作文,高考时,作文拖了后腿,不然他就可以去学他喜欢的眼科,像他妻子那样。
他打开灯,认真读了起来。
“孩子们都睡下了。”妻子说。
他们有两个儿子,阿得和阿空。儿子们都已娶妻生子,他们现在是一个大家庭了。儿子们跟他一样,勤劳、本分,老大擅长耕种,老二精于放牧,他们一直遵循他的教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往他也一样,以身作则,不迟出,不晚归,土里讨生活,不敢懈怠。因为他清楚,人要是填不饱自己的肚子,道德和戒律就成了比陶碗还脆弱易碎的东西。他猜妻子一定想知道他去哪儿了,为何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回家。他喝完牛奶,她没有问他。他吃完了面包,她还是没有问他。她一直这样,他不开口,她便不打探。他叹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倒想她问问他来着,这样他便可以跟她谈谈那个奇怪的梦了。
连续三个晚上,他都梦见了那个曾令他抓狂的女人,他的前妻,李莉斯。李莉斯跟他一样聪明、强壮,她骄傲自负、争强好胜,不甘居他之下,甚至连那件事,也是如此……这令他忍无可忍,他让她离开了。自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偶尔他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似乎她过得并不如意。在梦里,她还是老样子,长发像着了火一样飞舞,大眼睛里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梦里的一切都很美,地上到处散落着珍珠和玛瑙,金子在草丛中闪光,树木繁茂,树上一半是奇异的花朵,一半是香甜的果实,有清澈的河水从大地上流过。不过,妻子即便问,他也绝不会告诉她的是,在梦里,前妻一丝不挂,从那河水里走向他,水珠像珍珠一样从她美丽、结实的身体上滑落。她将他推倒在草地上,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在她长发飞舞的头顶不停摇晃……
接下来的那些文字像是一个个小火把,狠狠燎到了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一种既绝望又痛苦的情绪抓住了他。他很久没有这样了。那件事后,羞耻感、挫败感击垮了他。他脸朝下趴在沙发上,抱着头,身子像块重物,深深地陷进沙发里去。
过了许久,他平静下来,拿起手机接着往下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样,她推倒他,她在他上面,天空摇晃。连续三个晚上,她都在诱使他承认,他喜欢这样,喜欢她在他上面,喜欢她跟他一样聪明、强壮。他羞于承认,温和地缄默。她还是老样子,而他,已经经历了时光的变迁,年轻时不识的人生种种滋味,这些年他已逐一尝遍。回首往事,他为曾经不能容忍她的争强好胜而愧疚,但也仅此而已。眼下的一切,不都是主最好的安排嘛!前妻对他的沉默不满生起气来。后来,她俯下身,气恼地在他的耳边说,你的一个儿子会犯下大罪,将被流放,你猜是哪一个?他当然不信,他的哪个儿子都不像是会犯下大罪的人。前妻笑起来,她起身离开前对他说,那你就在这个礼拜六的日落时分,去四条河中间的高地上,往东看一看吧。
这就是他晚归的原因。
起初他并没有把梦里的一切当真,接下来的两天,第一天他打理果园,第二天修缮畜栏,白天劳累,夜里无梦。到了这日的下午,他在垒水渠时想到了前妻说的话,心内不安。于是他丢下手里的活儿,走了很远的路,于日落时分去到四条河中间的高地上,往东看了看,他看到一列影影绰绰的队伍,像阿得一家,也像阿空一家,他大声地呼喊他们的名字,他们边走边回头,却并不回应他,他们越走越远,直到走出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