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买卖
作者: 房伟一
梅雨季节,黄昏,小雨很密,贼头贼脑的,摸得你的心发痒。
我想出门。我在屋里转了六十六个圈。我在屋里打转,步子很慢,拖鞋拍打着地砖,地砖上有好些油渍,黏在脚上,像奋力阻止我的诅咒。
父亲没死前,我们就住在这栋回迁房里。这也是面粉厂并购前的最后福利。父亲死后,狭窄的两居室,宽敞了不少,我还是感觉,他躲在瘸腿书橱后面,蜷缩着腿,瑟瑟发抖,头发里有面粉飘落,或者鼓着腮,潜藏在水缸深处,吐着泡泡,默默注视着我。我长得像父亲,他也胖,藏起来不容易。
母亲闭着眼,喝着桑叶茶。她很瘦,看到肥肉,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不许父亲同床,让他睡在沙发上。她的肉从皮肤下逃走,只留下一道道褶皱。她躺在油腻的躺椅上,挠着肚皮上的那块白癣,吐出茶根,讨厌地说,你转得我头晕,你真是作死。
我想出去。母亲却说,雨凉,风也不小,不要去了。
“要少吃哇,”母亲强调,“别像你那死肥鬼老爸,太胖了,追不到女人的。”
母亲露出被茶叶染得黑黄的肿胀牙龈,笑着。
我晚上只吃一碗蛋炒饭。我做的炒饭好吃。我不过多加了一个蛋。
我回到屋子,打开手机。我约定和“闲看花开”在这个时间聊天。我盯着墙上的钟表,迟迟不愿打开微信。
离婚后,我不愿和陌生女人接触。相亲我也不去。两个人,牲口配对似的,对摆在台前,唇枪舌剑地“杀价钱”。“买卖”太诡异了。我不想被当成牲口。母亲骂我假清高:“你不过是失业在家的厨子,你以为自己是贾宝玉?”
有两百多斤的“贾宝玉”?如果有,肯定是我。可惜,没有。
我不是贾宝玉,也不是种猪,我下定决心,就算风干成老腊肉,也绝不跳进不喜欢的“锅”。半年前,我离开了团结湖酒店。我炒菜不难吃,前妻都不说我做的饭难吃,是老板经营不善,饭店倒闭,关我屁事。母亲从不说我烧的饭好,她皱着眉头,不断抱怨,说:“花生油放得太多,浪费钱,又堵塞血管,想害死我,你就是‘啃老’的败家子。”
这些事,我只对“闲看花开”讲。
我想对交通广播电台深夜节目“田姐夜话”谈谈,她很不耐烦,哼哼唧唧地应付我,我骂她是个傻?菖,挂断了电话。
没人听我絮絮叨叨讲这些,只有“闲看花开”。我问过她,为啥喜欢听我说无聊的事?她说,我都闲得看花开了,也不差你这点破事。
她主动从“附近的人”加了我,四十多岁的女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头像照片气质还行,就是眼袋有点大,脸上肌肉松弛。我问她要照片,她不给,想来照片也不一定是真的,我没计较,虚拟世界嘛,不必太认真。
我手贱,加上了她。我不想搞女人。我只是无聊罢了。
深夜,下着小雨,我打着应急灯,在微信里和“闲看花开”瞎聊。母亲不让我开灯,说浪费钱。手机屏幕一闪一闪,我关上声音,只能看到一行行字,不断从蓝色屏幕上蹦出来,像一列列整齐的黑蚂蚁。我们聊得很嗨。我好像看到了父亲,他藏在天花板里,从年久失修的、裂开的三合板材之间,露出眼,调皮地眨着。他鼓励我和女人交往。我有些担心,他太胖了,会从天花板上掉下来。
那个雨夜,噩梦开始了。
二
母亲还没睡。下雨天,她的风湿病会犯。她的呻吟声,从外屋传来,若有若无。从肉联厂内退,她身上毛病不断,舍不得花钱治疗,只按照收音机指导,弄点土方子,金银花、桑叶、枸杞、柠檬片,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用热水泡好,大口吞服。她说,是在肉联厂冷库冻出的毛病。我不这么认为。
她呻吟半个小时,慢慢睡去。母亲睡相不好,打呼噜、磨牙,她还喜欢骂人,通常是骂父亲。我听到了叽里咕噜的骂声。父亲肯定趴在床底,抖成一团。我打扫房间,常在母亲床底发现些面粉似的粉末,肯定是父亲留下的。我拈起一小撮儿闻了闻,有股冰海鲜的怪味,想必父亲前些日子躲在冰柜里。
这栋破旧的单元楼,生活永远乏味单调,外面有沸腾的生活,我却丧失了闯进去的勇气。我还在发微信。“闲看花开”给我各种指令,我按照她的要求,聊天或发短视频。不知何时起,我的生活已离不开“闲看花开”了。
开始我们只闲聊,天南海北,乱七八糟。我很惊讶,我居然这么能“尬聊”。我和前妻好几年说过的话,都不如和她说得多。她的性格有些多愁善感,常转发鸡汤文、情感类小散文,搞得像文学青年。我说,你这个状态像“笔友”啦。她惊讶地问:“笔友是啥?”我被她逗笑了,说:“你是啥文化?我可是正经职业中专,烹饪专业毕业。咱们这个年龄的男女,咋不晓得笔友?我喜欢《知音》和《女友》。那时的刊物会登载寻找笔友的启事,也是男女交往方式,类似‘陌陌’这类交友软件。我认识了几个女的,常给她们写信,我还写过小诗呢。”
“你还写诗?笔友还联系吗?”“闲看花开”问道。
“那都是二十世纪的事啦。我那点浪漫心思,早被油烟味熏没了。笔友也早不知落在何处。我现在是啃老宅男,失业的无聊家伙。”
聊天时间长了,我要求视频。我对她有些好奇。她让我在抖音注册小号,专门给她一个人发生活短视频。我可不干,太麻烦,我有时间还要打游戏呢。《王者荣耀》要练级,《英雄无敌》这种老款单机游戏,也是我“怀旧”的菜。我没时间弄短视频。我问她:“为啥不愿和我微信视频,发照片也好哇。”她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你们男的喜欢美女,看到我,就没兴趣了,还不如朦胧点好。”
老女人都古怪。我怀疑,她是残疾,或烧伤过,要不就是超级大胖子。可“乔碧萝”都能修图成网红,不就是开个滤镜,多操作几套工具?再说,她让我发视频,我又看不到她,这不太公平。我想了想,老女人挺可怜,就发了一张生活照。她收到后,居然给我发了一个百元红包,说是奖励我。我眼疾手快,迅速点了接收,贼兮兮地说:“人丑不怕晒。”我虽然胖点,年轻时还挺清秀,眉眼五官说得过去。虽然现在身材走样,可颜值这块,对老女人,还是有些“小自信”。
“闲看花开”也晒图,都是摆拍各种美景和美食图片,五星级酒店吃早餐、高级料理店享受寿司、西藏雪山朝圣、大兴安岭看森林这类东西。我在心里说,这可好,改“凡尔赛版”图文鸡汤啦。我试探着问她:“你是富婆?怎么这么闲?”她说:“前夫有几个钱,离婚后我靠出租公寓过活,日子凑合吧。”
也是离异的。我有点心动,嘴上说:“富婆爱小鲜肉,没工夫搭理我这肥腌肉。”
“小鲜肉有啥好,太轻浮,男人还是老点有味道。”“闲看花开”说道。
“闲看花开”口味真重,连我这样油腻的大叔,都会欣赏,我真“热泪盈眶”了。话虽如此,我也没当真,没傻到求包养,求同居。我只把她当一般朋友。她那么闲,这让我羡慕,我也闲,但没钱就麻烦了。母亲催促我去找工作。
我吃过中午饭,在打游戏。自从不上班,中午到下午三点多,是固定的游戏时间。早上起得晚,大约九点多,早饭就省掉了。上午我上网、看影视剧,或看看闲书。我翻出少年时热爱的温瑞安武侠小说,看得津津有味。无所事事的感觉太爽了,再也不用听老板的呵斥,也不用担心上班迟到。
日子宁静舒适,也让我越来越懒散。下午,我陷在阳台的黑色躺椅上,昏昏欲睡,淡蓝色耳机线垂下,从那股电流冒进我耳朵的,是张国荣的粤语歌《风继续吹》。迷迷糊糊的梦中,我仿佛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孔。他胖胖的头颅,似一个发面团。他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肚皮说:“胖胖崽,想吃烙油饼,还是牛肉包子?”父亲活着的时候,是面粉厂最会做饭的员工。我干厨师,也是受到他的影响。此刻,暖融融的阳光映衬下,我闻到父亲身上淡甜的面粉味。我的眼角,挂着几滴眼泪。我太想念他了。此刻的阳台,如同被春日阳光烫伤的白铝锅,散发着聚集而来的团团热量。我燥热无比,下身肿胀得难受。老婆的身影又冒了出来,她冷冷地盯着我的下身,满眼都是鄙夷。可她的手还是伸向我的裤腰带。我哆嗦着,老婆的脸又幻化成一张从未见过的丑脸。她有大大的龅牙、猿猴似的眉骨,烂眼圈里还滴着黄水。她笑着说:“我是‘闲看花开’,我会让你舒服的……”
我在母亲的怒骂声中惊醒,这才发觉,裤裆竟湿了一片。四十多岁了,居然还“梦遗”,我真是太闲了。母亲用鸡毛掸子抽打我的胳膊,“啪啪”作响。她警觉地看了眼我的裤子,羞怒的表情更加不可遏制。我吃光了家里的菜,而从不去买菜。我宅在家里后,我们就是各做各的饭。母亲瞧不上我的厨艺。从小到大,她从没有肯定过我。她最常说的话,就是“像你那个死鬼老爸般烂没用”。
“你必须找工作!”母亲怒吼着,“你必须交生活费!我生了你,养了你,还要给你养老送终?真是个没卵子的废物!”
三
“你打了老妈?”“闲看花开”问我。
“我被母亲打了。事实就是这样。我怎么敢打母亲。我从小到大,都是被她打。”
“你够的,也够衰,一把年纪,没女人泻火,还没几个岛国动作片?”
我真没有。自从跟老婆离婚,我对那种事提不起多大兴趣,专心在家当“唐僧”,谁承想,做梦也能搞出事。可能我必须找点事做了。
我到劳务市场转了转,活儿还是有,但送外卖不行。我年龄大,又是肥人,跑不过精瘦的小伙子。干这行都是些带鱼似的家伙,像一张张卡片,飘着就飞速送来吃的。我不行,我只能点外卖。送快递也不好,我不习惯被人管得太紧。4S店招人洗车,我不会开车,也讨厌车,只能作罢。最后,我发现,成衣厂要男工,只是干粗活儿,打扫卫生啥的。我面试了一下,我有本地户口,虽然年龄大了,好在他们不挑,就让我上岗了。一个月三千多元,加上补助能到四千元,虽然不多,好歹也是收入。我回家告诉母亲,她铁青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我干了半个月,十五号发工资,给了母亲两千元,她撇了撇嘴,终于不再找我麻烦。
有了工作,不能和“闲看花开”常聊天了。我只能晚上回去,和她聊会儿。她非常不满,连续发了几个“金鱼冒泡”图,在微信里说,这点钱,有啥干头?要不,你就整天陪我聊天,我给你五千元,包含全勤奖啦。我苦笑着说,别拿我开玩笑,我找个活儿,可不容易。
我是想好好干的。可我干了一个月,整天被工管骂,就辞了职。母亲对此怒不可遏,也无可奈何。我说啥也不愿再去成衣厂了。
“她为啥骂你?”“闲看花开”问。
我说:“闲下来,我总要找大号衣裤,自己试穿一下。”
“你在工厂很闲?”“闲看花开”不解。我说:“累得要死,上厕所不能超过两分钟,我一刻不停地忙着打扫,处理衣服废料,还有清洁厕所。”
“那不是很好嘛,干活儿,正好可以减肥。”“闲看花开”说,送上张“棕熊跳舞”动态图。
“好个屁,累得头昏,放个屁都要夹着,生怕耽搁时间。”我抱怨着,顺便还了她一张“痛哭的唐老鸭”图。我俩喜欢在微信上“斗图”,有时斗上几十张,玩得不亦乐乎。
“你为啥偷着试穿衣裤?”“闲看花开”又问。
“成衣厂女人多嘛,那些女工,像养鸡场的白羽母鸡,手脚运转飞快,发出‘咯咯叫’似的缝纫机的声音。”我答非所问。
“缝纫机不是‘咯咯’叫,而是‘嗒嗒嗒嗒’,像撞针撞击在人的心上。”“闲看花开”纠正我说。她说:“这和你偷试衣服有啥关系?”我不同意,在我的眼里,“机器”就是“咯咯”叫着的。女工像一群勤劳的、摇着屁股的“母鸡”。我不喜欢“母鸡”,但我也承认,的确有几个女工让我动心。她们身材好,脖子白皙纤细,像混在鸡群里的“天鹅”。
我不是“辞职”,而是被“辞退”。我试穿大号衣裤,也是借口,我借机和一个管大码服装的女工搭讪。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她不为所动,还向主管举报了我。这种糗事,自然不能和“闲看花开”说。
“你为啥不再去当厨师?”“闲看花开”又问。
“我累了,”我说,“我是个好厨师,可我讨厌油烟味,也不喜欢收拾厨房。”
“一个不喜欢当清洁工的厨师,肯定不是好裁缝。”“闲看花开”调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