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明月
作者: 陈世旭一
蹲点的总场武装部李部长连着几天召集全队开会。昨天夜里,他先让吕继承读报,然后讲讲形势讲到很晚。散了会,晏德成照样去江里游水,翘白儿也照样跟去,早上睡死了,没有听到队长吴毛俚敲钟,同寝室的也没人喊她,误了早工。一帮人忙活了一早上,浑身被棉花林的露水蹭得透湿,丢盔卸甲地回来吃早饭,才见她站在宿舍走廊上梳头。她一头男伢儿短发,昨夜游水湿了也不擦干,睡一觉弄成了乱草,怎么也梳不清爽。差不多每个从她面前走过的人都会瞪她一眼,有的女伢儿干脆就“呸”一口。
隔壁的吕继承被老婆崔美仙缠着赖床,也没有上早工,站在走廊上漱口,牙刷用力在嘴里捅着,满嘴白花花的牙膏沫子,扭头压低声音地问翘白儿:
你看我在做什么?
漱口啊。
翘白儿永远是喜眉笑眼的。
你不觉得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不像昨夜晏德成跟你?
该死!
翘白儿“咯咯”大笑。
莫笑了。受不了!你胸口的扣子崩开了。
吕继承色眯眯的。
好不要脸!
翘白儿肉嘟嘟的嘴唇一瘪。
死东西,又在犯贱,回来!
身后,还没有起床的崔美仙听见外面的调笑,晴天霹雳一声大吼。
吕继承手一抖,漱口缸子掉到地上,“咣当”一声。
翘白儿大笑,前仰后合。
吕继承是分场青年干事,但没有人喊过他“吕干事”,都喊他“牛卵泡”,一致认为他外面溜溜光,肚里一包汤。他跟大家一样下地拿工分,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分场领导之一,加上舅舅是县法院的头儿,喊总场武装部下来蹲点的李部长直接就喊“老李”,一天到晚高声大气,吆三喝四。去县里出了一趟差,回来一定说在县长家里吃了饭,最少是在县长办公室扯了半天淡。他人高马大,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队上的画家条子按总场布置满屋场画宣传画,就照他的样子画工农兵。在整个一分场,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到他气宇轩昂地“站在”墙壁上。他也觉得自己魅力无敌,天底下不可能有女伢儿不喜欢他,是个女伢儿他就撩拨,逮着机会就得寸进尺。
新职工刚下来的时候,吕继承以“青年干事”的身份专门跟翘白儿谈过话:我们都搞清了,你老子是码头工,扛大包吐血死的,你是三队新职工里独一的正牌工人阶级后代,我们会重点培养。你应该给你娘老子争口气,莫老是疯疯癫癫。
我怎么疯疯癫癫了?
“翘白儿”是鱼,学名“白鱼”,因为嘴像小喇叭一样翘着,洲上人加上了“翘嘴”,省去了“鱼”,说全了应该是“翘嘴白”,但因为说得快,“嘴”又给带没了,加上儿音,听起来就是“翘白儿”。拿来做她的外号再形象不过,她一天到晚活蹦乱跳,十足像一条刚出水的鲜鱼。
你该求上进。
什么叫上进?
就是进步。
进什么步?就是跟你那样?
洲上没有隐私。下来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知道崔美仙是怎样成了吕继承老婆的。
清明,市农校放假,让师生回老家扫墓。这是毕业班的最后一个学期,吕继承追过的几个女生到手没到手的都被别人拐跑了,搞得他没情没绪,连家也懒得回去。一早上想入非非,浑身滚烫。无精打采地爬起来,在饭堂碰见崔美仙。两个人不在一班,都是学生会干部,平时他正眼也不看她,现在神差鬼使地凑到了一桌,吃过饭,居然脑瓜子一热把她带回了寝室。本来是临时救急败火的,没想到崔美仙情深意长,过后三天两头就来找他,地方她也找好了。开始他还勉强,很快就勉强不下去,教学楼、图书馆、小树林、杂物间、别的寝室、校外的小饭馆,到处躲。不管躲哪里,都躲不脱火眼金睛的崔美仙。崔美仙豪迈地说,你莫想躲,就是躲进阴司我也要叫你还阳!
不久,崔美仙就公开宣布怀孕了。吕继承不认账。崔美仙不跟他啰唆,转身去找校领导。
本来两人都内定了毕业留校重点培养的,哪知道他们一把烂泥糊不上墙。校长找吕继承谈话,语重心长地劝吕继承拐子拜年就地一歪,一毕业就跟崔美仙结婚。他们自己有了交代,也照顾了学校。吕继承起先一百个不愿意,校长说,你母舅在县里做法院院长,她堂叔在市里管政法,你划算划算吧。
毕业典礼一完,崔美仙就扯着吕继承去领了结婚证,绿水青山带笑颜,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个人都被分配到江洲。农场先给了吕继承一个“青年干事”的说法,听着像干部,编制还是农工。跟崔美仙怀孕一样,是个假模式。
结婚本来是人生喜事,对吕继承却是一场灾难。崔美仙跟他一样身强体壮,牙齿整排露在大嘴外面,高颧骨,塌鼻梁,两个鼻孔比眼睛还大,刻薄人说下雨她如果抬头,可以盛水。奇怪的是吕继承在她面前龟儿子一样服帖,就像小鬼见了阎王。
崔美仙性欲超旺,一有空就扯吕继承进屋,她那明显夸张要死要活的惨叫会撼动整栋宿舍,不把他折腾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让他起身。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出门的时候,他气息奄奄,五官都走了形。
有一次崔美仙回了市里的娘家,吕继承心想总算可以少遭一夜罪了。晚上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去场部看电影。回来,一路高歌“翻身农奴把歌唱”,还“巴扎嘿”。快到宿舍,从坝头居高临下,忽然看见家里的窗户灯亮着,“哎呀”一声,跌坐在坝头的草坡上。
崔美仙上午搭班船去市里,原说在娘家过夜的,下午想想又搭顺风车到江洲对岸的县城,赶上场部渔业队最后一班渡船回来了。
就这样,吕继承还贼性不改,老想偷腥。崔美仙把雪亮的裁缝剪刀拍在床头:
你哪天要真敢不老实,我就铰了你那截孽根。莫怪我没有打过招呼!
吕继承乖溜儿说:
你瞎扯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把它铰了,我拿什么孝敬你?
吕继承还真就“是那样的人”。他早就瞄上翘白儿了,每次给崔美仙交差,他总是闭着眼睛,黑暗中晃着的尽是翘白儿那张肉嘟嘟的嘴。
吕继承觉得翘白儿容易得手。会看相的说,嘴唇肉的女人,又活窜了,骚。
二
省高中到江洲的几个高考落榜生中,晏德成第一个学会了抽烟。
刚断奶,母亲就带着晏德成到省城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保姆。从小学开始,他一路都是尖子生。高三,学校把他列进保送上大学的名单,上级一政审,不但保送不了,高考也是白考——出生那年,他父亲被征了兵,随即跟着国民党军队离开了大陆。暑假,学校组织一批没有升学的初高中生下乡,让他带头:是不是走革命道路做革命青年,这是一个考验的机会。校长是个女的,谈话的时候,连喊了几声他才抬头,看着他泪汪汪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别过脸去。
到了江洲,晏德成跟在学校一样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歇坡的时候,老职工分成好几伙:年轻的打打结结;老巴嫂做针线;上年纪的男劳力凑一堆抽黄烟。一根黄烟筒吊着一只烟袋,在各人手上轮流转,看看转了两圈,队长吴毛俚就站起来,吹哨子开工。晏德成第一天下棉花地,歇坡时就坐在他们这一堆里。吴毛俚抽了几筒,顺手把烟筒递给他,他一点没有犹豫就接过来。头几口呛得厉害,他死命忍着,头上憋出了汗,就是不咳出声。过了几天,吴毛俚把烟筒递给他的时候,说:烟筒我还有,这个你就留着用。
吴毛俚也是个闷人,一天到晚三脚踢不出个屁。他对新职工敬而远之,心里喜欢晏德成的老成。
那管黄烟筒用得很老了,竹管油红,铜头锃亮。晏德成天天别在腰里,一有空就咬在嘴上。
因为知道晏德成上学时的名气,二三队这帮新职工,不管省城来的还是市里来的,个个儿敬晏德成三分,喊他“晏哥”,唯独翘白儿喊他“德成哥”。两个人都没有了父亲,两个人的母亲都是做保姆,天生的兄妹。
翘白儿一有时间就往晏德成的寝室跑。整排新职工宿舍,就这间寝室最安静:聂宏亮跟晏德成同班,学校动员下乡的时候,省城的报纸广播宣传得震天响,他热血沸腾,抢着报了名。到了江洲,一切风光烟消云散,后悔也来不及了,就挖空心思制造新闻,终于以朗诵诗歌出了风头——这是后话;陈志是初中生,跟两个高中生隔生,每天下工回来就糟蹋稿纸,一心想写诗赚钱;晏德成是个死牛活头,整天没有一句话,只低头抽烟,不时叹口气。
嗬,我以为没有人!
翘白儿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来。
欢迎小鱼儿!
聂宏亮声音做作,惊喜是真的。
你们这里好干净,别的屋就像狗窠。
翘白儿感叹着,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抓起陈志桌上的一本外国诗集,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刚看个开头就喊起来:
呀,好不要脸!
陈志喜欢在书上瞎画,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把夺过诗集,松了口气。那是诗集作者的一首诗,第一行是:
爬到我身上来吧,美少年……
陈志正要说什么,翘白儿已经走开了:
哟,黄烟筒!
翘白儿一惊一乍,走到晏德成面前:
我抽一口。
晏德成没有反应过来,黄烟筒已经被她抢过去咬在嘴上了,呛得一阵猛咳。
晏德成难得一笑,松开皱紧的眉头。
翘白儿初中没有毕业就不肯去学校了。母亲管不了,她从小跟巷子里的男伢儿混作一堆,谁惹毛了她敢跟谁玩命。居委会动员城市闲散青年下乡,她根红苗正,不是动员对象,但她觉得下了乡更好玩儿,自己跑去报了名,不容劝阻。
聂宏亮很快就明白,翘白儿进屋没有他什么事,知趣地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陈志除了写诗,做梦想的都是初中班上那双也许再也见不到的黑眼睛,他不喜欢翘白儿这样泼皮撒野的女孩。
翘白儿每次来,晏德成脸上就多少有了活气。翘白儿“德成哥德成哥”地喊得蜜糯了。晏德成的打饭、洗衣服、缝缝补补,都成了她的事,绝不让他沾手:
抽你的烟,莫动。
晏德成烟抽得厉害,一包最便宜的黄烟丝没有几天就抽光了。翘白儿不知从哪里捡来那么多香烟头,一个一个小心剥开,合成一包。那些香烟什么牌子的都有,合到一块儿,比黄烟丝好抽。
每天晚上,晏德成去江里游水,在江洲跟扁担洲之间的湾子游几个来回。哪怕李部长给大家讲形势讲得再晚也不间断。有一天忽然一条大鱼贴着他肚子蹿到前面,黑暗中听到“咯咯”的笑声。
是翘白儿。
翘白儿跟一帮城里孩子从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比晏德成好多了。
不久就有了活灵活现的瞎编:湾子里出了水鬼,一男一女,赤膊浪胯吊,夜夜在水里作怪。
李部长自然是不信邪的:事情只怕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教诫队干部表面上要不动声色,不忙下结论。让大家莫迷信,莫瞎扯什么“水鬼”。
但吕继承心里酸得像刀绞,打死也不相信: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不出鬼那才真是出了鬼!晏德成冷得像块江边的石头,拒人千里之外,凛然不可冒犯,他有点含糊,不敢随便唐突,只敢问翘白儿。翘白儿每次都喜眉笑眼,不承认,也不否认。
好色的吕继承眼睛里就只有“色鬼”,想不到更可怕的“恶鬼”。
连着几天,半夜月亮当空的同样时间,江对面山上的天空,有照明弹一个接一个升起,“嗤”的一亮,把在月色中迷迷蒙蒙的山脊照得通明,然后一阵轻烟,消失在黑暗中。一帮人站在坝头,看得目瞪口呆。
是特务的信号弹。
李部长的牙巴骨咬得嘎吱响,说得大家心惊肉跳。之前他在会上讲敌情,讲形势,大家觉得是天方夜谭,远在天边。现在看来竟然真的近在眼前。
夜里开完群众会,李部长又接着开干部会,分析最近就在身边出现的一些动向。为了高度保密,干部会范围很小,只有他、队长吴毛俚和“分场青年干事”吕继承。
江对面县城的邮局截住了一封寄往香港的信,信的内容和后面留给对方回信的地址,证明了是省城下放到江洲的学生,转到了场部。
信是晏德成写的,请香港的“叔叔”有可能转给他父亲。他在信里说:你丢下妈妈和我,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