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期

作者: 矫健

方圆没有想到的是,疫情如此严重,刘备和宋可行两个兄弟竟然要同时到达被封闭的海润酒店。

天上飘着小清雪,凉意沁人肺腑,有一种难言的清爽。洁白的积雪渐渐加厚,人行道旁的梧桐树披上银装。想到夜幕降临,两位老兄爬窗而入,方圆不禁好笑。人心深不可测,真不知会导致何种结局?

这时,仓库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神秘的老头儿走进来,一跃跳上窗台,蜷起双腿,深深呼吸。真好,我真想跳到街上跑一跑……老头儿悠然,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

方圆有些紧张,起来拽他胳膊:下来!

老头儿推开他:别害怕,我不会上街乱跑。他乜斜着眼睛瞅方圆,这么多天的接触,知道我全部秘密了吧?

方圆愣住了,他没想到老头儿说出了这样的话,知道什么?这个捡来的爹!但方圆见老头儿此时仿佛神志清醒,不像几天来东西不分地糊涂,很想与他谈谈心,真正了解一下他的底细。他假装胸有成竹地说道:现在你啥事也不必瞒我了。

老头儿脸上浮现羞怯神情,有几分可爱地说:阿青啊,我对不起你妈!

一听到“阿青”两字,方圆的心一紧,但马上镇静下来,趁机抓住了这个他一直感兴趣的话题,你做了啥坏事?

我做了啥坏事?老头儿也有些迷茫,停了停,似乎下了决心。那好吧,我说了,你也要对我坦白!咱爷儿俩都掏心窝子,好不好?

难道他知道了鸡公和老备要来,才和他坦白?方圆有些疑惑,心头一动,怎么透露的消息呢?

鸡公和老备的前来也是因为方圆疫情初期莫名其妙捡来的这个爹——就要过年了,疫情闹得人心惶惶,方圆的海润酒店打算关门歇业,可就在这天傍晚老头儿来了。

老头儿低垂着脑袋在斜照的光柱中打瞌睡,兰花上前只问了几句话,就一脸慌张地跑来对方圆喊:你爹来了!然后又问,我从没听说你还有爹?

方圆紧跟兰花走出厨房。一见方圆,老头儿就喊:阿青,儿啊,你怎么这么多年不回家呢?方圆的脸唰地白了,木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老头儿说:我把惶向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想到你来了北方。

方圆强作镇静,单刀直入地问:大叔,是谁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老头儿瞪起眼睛:什么?亲爹都不认啦?

方圆不与老头儿纠缠,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老头儿狡黠一笑,伸手指着兰花鼻尖,问她,是她把我领来的。

兰花急了,我?我认识你吗?

方圆脑筋飞快地转动:阿青,惶向,一大堆往事如乌云涌上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当年,惶向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地方。当地人说过一句名言:惶向没有政府,只有公司;没有领导,只有老板。惶向的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某种激素,使人产生莫名的激动。自由伴随梦想而行。

方圆满怀梦想和两位同学奔惶向来。宋可行,绰号鸡公,大学时代与方圆睡上下铺。另一位,刘备,当时同学们都乐了,你敢叫皇帝的名字?刘备扶扶眼镜:老爸起的,他胆大我也没办法。老成温和,天生皇帝材料。

刘备当不了皇帝,只当了个副科长。方圆在一所名牌中学当语文老师。宋可行天马行空,索性辞职下海,成了一名炒股专业户……宋可行说,马上就要来一波大牛市,他们兄弟一块儿上阵!各自把钱打入鸡公的账户,半年工夫翻了两倍!

人变阔了,胆子也大了,想要活出另一番光景。鸡公推出惶向:南方一个刚崛起的城市,人人可以当房地产商。三人合股闯荡,说不定一不小心成了李嘉诚!青春热血动荡,刘老备带头辞去科长,方圆也向校长提交了辞职信,一路杀向这座魔城!

方圆不敢再想下去,只好把老头儿先留下来,他试着把这个消息通知刘备和宋可行,然后再做从长计议,毕竟该来的一定要来!何况,疫情封城,海润酒店也被封闭起来,想把他赶走也送不出去,方圆和兰花只能和他待在一起。没想到,得到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宋可行当时就要来,刘备却玩起了失踪。

几天来,这老头儿情绪反常,说话语无伦次。据说,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记忆有一个特点:距离越近的事情越容易遗忘,距离越远的往事却记得非常清晰。方圆仔细盘问老头儿的来历,可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老头儿说,封城了,他爬上最后一班卧铺大巴,才逃了出来。方圆又问,大巴一路上跑了多少小时?老头儿却说飞机在天上能看见海。方圆再追问下去,飞机又变成火车……然而方圆提起往事,老头儿却头头是道,让方圆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方圆从他谈话中看见阿青的人生拼图。少年时期,阿青的父亲似乎得了什么重病,住在医院里很长时间。母亲带着阿青定期探望父亲,他可能得了某种传染病,不能与亲人接触。他们隔着玻璃窗说话,每一次老头儿都很伤心。

老头儿在窗台上坐着,雪花飘落在他稀疏的头发、眉毛上,仿佛撒了一层盐。

方圆看着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站起来关窗,他怕自己即将开始的忏悔传到街上。

我不是阿青,我叫方圆!我不是你的儿子,你听清楚了吗?方圆注视着老头儿的眼睛,低声强调。

老头儿点点头,他似乎特别清醒,一下子搞清楚人物关系了。

好吧,方圆。你和阿青做过朋友,后来怎么翻脸了?

方圆讲述十几年前在惶向的情景:是方圆把湖南帮的阿青引进公司的。阿青生得矮小,极瘦,眼睛射出精光,让人感觉瘦小的身体里藏着不同一般的力量。他说自己是做建筑生意的,喜欢结交各路朋友,最大特点就是为人豪爽!方圆觉得这人挺有意思,把阿青带回公司亚细亚,阿青请老备、鸡公喝酒时一副豪爽的样子。他想揽工程,当时他们的亚细亚已经有了不小实力,同时盖四栋小楼。

阿青不断地请客,一团热络中,他们定下了工程承包的事情,谈好价格,就准备跟阿青正式签合同了。隔壁老板提醒他们:你们知不知道阿青有点小毛病?吸毒!小老板是湖南人,他还告诉方圆,阿青是湖南帮骨干分子,惹不得!

小老板兀自走了,方圆、老备和鸡公都频频摇头:吸毒的人最危险,当即决定终止合作!四座大厦都要开工了,鸡公和老备负责以极低的价格承包给一支由四川人组成的建筑队。开工那天很热闹,包工头用浓重的川音讲了很多吉利话。还放了两串鞭炮,和他们共饮一大碗白酒。三个老板各握一把铁锹,挖下第一锹土。方圆心头一热,激动得泪花满溢,这是在奠定百年基业啊!

回到公司,晚上要喝酒庆祝。外面的防盗门被砰砰砰擂得山响!打开门一看,是阿青,带着两个湖南人来了。鸡公问,什么事?阿青面无表情。方圆从厨房出来,看见阿青已经在沙发坐下了。那两个敦实的湖南汉子穿着短袖黑衫,露出刺龙画虎的胳膊,一脸凶相,眼神吓人。他心里一沉,麻烦来了!

阿青直截了当提出要求:赔偿损失!刘老备态度和蔼地笑问:我们的工程,你没投入,怎么会有损失呢?我们也没签过合同,你索赔没有依据啊!阿青人虽然瘦巴巴的,却很有架势,往后一仰靠着沙发,向凶汉伸出手掌。

右边的大汉从皮包里拿出油纸包裹,阿青动作夸张地剥去油纸,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他手指摸摸刀刃,斜眼看着老备,我请你们喝酒唱歌,到头来工程没拿到,怎么没有损失?刘备望着砍刀声调软了,却还辩驳:我们也回请过你,大家交朋友嘛……阿青吼起来:精神损失呢?我让你们耍了一回,这损失要多少钱补得上?

说着,他把砍刀往茶几上一甩,刀尖戳进木头,颤巍巍立在老备面前,吓得他眼镜滑到鼻尖上!

方圆注意到,阿青眼睛里火星闪耀,凶气逼人。他那瘦窄的脸配一双圆眼,使人想到一种猛禽——老鹰!方圆倒吸一口冷气,满嘴苦涩,那双鹰眼给他留下了永远的记忆。

阿青走了,临走开出赔偿价码——三万元!当时三万元能顶现在三十万元,他可真是狮子张大口,开出这样的天价!

然后呢?老头儿睁大眼睛问道。

阿青死了!方圆说。

怎么死的?老头儿暴跳如雷,又说,我知道是你们杀了他。

不,是淹死的,阿青就是死在水里……方圆痛心地垂下头,双手捂住脸庞。

你跪下!老头儿神情冷峻,厉声命令道。

方圆一怔,抬头望着他。负罪感使他膝盖一软,跪倒在老头儿面前。

老头儿大声喊道,有罪就得罚,你欠下的债要还!

方圆被罪恶感压迫着,此时产生一种逆来顺受的心情。好,你尽管出气……方圆垂下头,跪在老头儿面前,决心接受一切惩罚。令他没想到的是,老头儿用指关节在方圆头上凿暴栗,下手越来越重!

你弄死我儿子,我今天要你拿命来抵!他的咆哮越来越激烈,口气也越来越恶毒。

方圆抱住脑袋,跳起来拉开仓库门,窜到走廊上。老头儿疯狂起来,眼睛鼓凸,充满红丝!他追着方圆打……方圆逃到餐厅。老头儿紧追不舍。兰花闻声跑下楼梯,喝止老头儿!老头儿却抓起吧台角落一个空酒瓶,猛地砸向方圆的头顶!酒瓶碎裂,一道鲜血像小蛇一般,流向方圆的额角……

兰花慌作一团!连方圆养的傻大狗虎子也漫无目标地怒吼着,在餐厅里乱跑一气。她拖着老头儿回二楼房间,老头儿在楼梯上一步一回头地朝方圆怒吼:你要给我儿子偿命!我不会放过你的!

兰花找出碘酒、棉花、纱布,为方圆包扎伤口。只听他叹息道:坦白也有代价啊……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方圆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楼上的老头儿还在吵闹,兰花从内衣口袋找出一个药瓶,朝方圆晃了晃,说:老头儿犯病了,我得上去给他吃药。

方圆问:他有什么病?

兰花表情从容:他有精神病史,狂躁症之类吧,还住过医院呢。

你怎么知道的?方圆瞪圆了眼睛。

兰花瞥他一下:难道你真的没看出来?

方圆更奇怪了:究竟啥意思?

兰花沉吟道:我不能再骗你了,再说鸡公和刘备就要来了。她又晃晃小药瓶,说,现在老头儿正发精神病,我要给他吃药去,让他安静下来,我再给你仔细解释。

方圆望着她登上楼梯,一脸迷惑。

兰花在楼梯口打开电灯,方圆才想起时间已经很晚,两位兄长应该快到了。他振作精神,又向仓库走去。老头儿到来的消息发出后,他们的反应打消了方圆的顾虑,断定他们要来,他们知道这老头儿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鸡公接到信息,马上回复:我马上动身,尽快赶到!而老备,失踪了一般不曾出现,方圆又联系了几遍,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难道是这家伙做局?正纳闷儿哪!出现了!竟然就来到了跟前!这是他的性格,凡事沉得住气,做事沉着老辣。但阿青毕竟是他们的心结。那么是谁在做这个局呢?方圆又迷茫了。

当年在惶向的雨季,雨水淅淅沥沥,像任性的小姑娘哭个不停。出门时打伞,到了桥头雨停了,远处的深山想必雨大,洪水翻卷灌满整条河床。鸡公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密码箱,装着一箱子钞票。净是十块钱一扎小票子,三万元也就差不多装满了小黑箱。

阿青骑着一辆摩托车出现在河对岸,骑到石桥中央停下了。石桥有些年月了,连两边的护栏都残缺了。摩托车轰轰地响着,他摘下头盔挂在把手上,朝着方圆他们勾勾手指头,让他们过去。

鸡公提着黑箱在中间,三个人一字排开慢慢走向阿青。交易过程很简单。阿青倒显得大气,也没细点钞票,就把一扎一扎十元票子从小黑箱拿出来,塞进他斜背在肩上的一只挎包里。说了一句:人货两清,再不相干!

阿青要走,老备却抓住摩托把手。且慢,你应该打一个收条。阿青瞪起眼睛,哪来那么多啰唆?这地方我怎么写条子?老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收条我们已经写好了,你看一下,签个字就行。鸡公也在旁边说:是啊,以后再有麻烦,我们拿不出收条,这钱不是白给你了吗?

阿青冷笑。他也不再多说,垫着黑箱在收条上签字。方圆注意到他的武器——那把包油纸的砍刀也装在挎包里,露出刀把儿。

天忽然又下雨,闪电划破乌云,响起隆隆雷声。山洪下泻更急,河水漫上河岸,直逼石板桥面。这时候,方圆与阿青忽然冲突起来!两个人电石火花,暴跳如雷,都怒不可遏!

过后回忆,老备说是方圆先骂了阿青;鸡公说不对,是阿青骂了方圆,方圆才回骂他。当时吵得很凶,并且动起手来!方圆伸手掐住阿青的脖子,瘦小的烟鬼眼睛暴鼓,落了下风。但他唰地抽出那把砍刀直劈方圆的胳膊。方圆后撤,阿青闭着眼睛挥刀乱砍,鸡公、老备想助战却无法出手。大雨瓢泼,一场混战,四个人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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