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移过山顶
作者: 张策一
筹备两年的市警察博物馆终于完成了布展,开幕典礼进入倒计时。一本用小羊皮精心制作的英烈纪念簿,摆到了市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高山的办公桌上。
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来,纪念簿的棕色封面显得柔和而庄重。高山轻轻抚摸着,心情突然有了一丝异样。
从这座城市解放至今,全市公安系统共有七十六名牺牲民警被评为烈士。按照最初的设计方案,在警察博物馆三层楼高的中厅正中,设立了花岗岩的英烈柱,柱上用浮雕展现了几十年的公安斗争历程,其间刻了每一位烈士的名字。施工完成后,视觉效果果然很震撼。但高山总觉得,仅仅刻姓名,不足以展示烈士们的感人事迹。深思熟虑之后,他提出应该在英烈柱的前面增设一个展台,摆上一本记录着每一位英烈生平的纪念簿。他的提议得到了筹备组的积极响应,年轻人说干就干,十几天的工夫,从设计到制作,这就有了成果。
对开报纸大小的纪念簿,显得非常厚重,散发着一股好闻的优质皮革味道。质地柔软的小羊皮,翻阅起来并不费力。高山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鲜活的烈士照片和生平简介文字,让他的表情越来越肃穆,心情也愈发沉重。作为主管宣传思想工作的副主任,这里面很多人的事迹他是熟悉的。特别是近几年牺牲的不少战友更是他的老相识,前年春节时倒在值班岗位上的派出所所长韩伟,还是他警官学院的同班同学。经他的手,这些英烈牺牲后的记功奖励和宣传报道工作,都产生过非常好的社会效果。但只有高山知道,在每一位英烈的故事里,都有着说也说不完的复杂内容。那种苦辣酸甜,是任何宣传报道也难以尽述的。
按照时间排序,纪念簿的前几页,都是城市解放初期牺牲的烈士,他们大多是当时公安军的战士,在肃清匪特的激烈战斗中献出生命。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更让高山感到遗憾的是,这些年轻的生命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生平简介都只剩下姓名、年龄和牺牲时间,连牺牲过程也大多只是一句话:“在某某战斗中牺牲。”至于照片,就更不可能找到了。设计这本纪念簿的时候,大家商议出用花环代替照片的办法。凡是找不到照片的烈士,就镌刻上一个花环,寓意着对烈士的崇敬。此刻,花环在高山眼中就是一张张烈士的面孔,虽然模糊不清,却血肉鲜明。
一页一页地翻阅,仿佛重温着许多的过往。而翻着翻着,高山的手突然停住了。
面前的这一个花环,下面的文字告诉高山:韩俐,女,一九六五年出生,派出所民警,二○○七年因公牺牲。
二○○七年牺牲,怎么可能没有照片?
他不假思索地抄起了电话,直接打给博物馆筹备组的组长梁紫音。
梁紫音的职务是政治部宣传处的处长,是高山的直接下属,两个人熟络得很。她一接电话,就直截了当地问:“怎么着,领导?”
高山也丝毫不拐弯:“韩俐怎么没照片?不应该啊。”
没想到,一向爽快的梁紫音,语气中竟然有了几分迟疑:“我……我知道。”
“你知道就完了?现在七老八十的奶奶们还整天玩自拍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生前能没有照片?最起码,身份证上也有照片啊。一定是你们工作有疏忽!怎么着,马上就要开展了,还得我亲自去找啊?”
梁紫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主任,你了解韩俐吗?”
高山突然愣住。宣传处长居然把他问住了。这个韩俐,在他的记忆里居然真的是模糊的。对于一个从事宣传思想政治工作的人来说,这似乎不应该。
二
高山把电话打给了韩俐生前所在分局的政委。这个政委是新从省公安厅下来挂职的,高山根本不指望他知道什么。可是按照组织程序,他必须先找他。
果然,政委支吾了几句,马上叫来了分局政治处主任。主任听了高山电话的内容,沉吟了一下说:“韩俐这个人,是比较特殊。她一直在星火社区当管片民警,这么多年了,除了迫不得已,她连分局都很少来,我见她的次数都有限。星火那个地方,恐怕您也知道,山高路远的,所以她不愿下山,大家也都体谅,都说这女同志不容易。唉,她也真是可怜,最后牺牲也是在那条山路上。她送一个犯急病的老人下山,半路出了车祸。”
高山当然知道星火,那里原来是国防保密工厂,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从东北整体搬迁到这里的,当时对外就叫星火机械厂。说实在的,二十世纪那场轰轰烈烈的三线大开发,给这座偏远城市带来的实惠到今天都享用不完。就说星火厂,现在已经变成一家大型国有机械企业,是本省的重要经济支柱。厂子当然早就搬出深山了,可总有些退休老职工舍不得山里的清静和他们自己的宝贵回忆,星火就成了一个社区。
这个社区在地理位置上仍然够偏僻。守着废弃多年的老厂区,过去的家属楼也都显得陈旧、颓败。唯一的那条进山路年久失修,这是社区里的老人们对厂方最不满意的地方,年年为此提意见。而现在财大气粗的厂方领导认为社区已经划归地方管理了,修路应该是政府的事。政府则觉得工厂利润大头儿都交了省里,修一条你们自己人走的路还让市政府掏钱,太说不过去。双方的扯皮高山当然清楚,他还想得到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儿的社区民警工作肯定是不好做的。
“一个女同志,怎么就在那种地方干了十几年?你们就没想过给她换个地方?”
主任听了高山的话,立刻叫起屈来:“不是我们不想啊,是她不干啊!韩俐这个人,性格可怪了,不管和谁,一言不合说沉脸就沉脸,虽然不至于当场翻脸,但她那拒人千里的样子,真的没人敢惹。最奇怪的是,一说让她下山,她就急,好像下山不是好事,而是我们在害她。您说,谁还敢管?”
听高山不说话,主任又补充道:“说句实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松懈了。小年轻大多不愿意上去,找个接她班的还挺难,那她不想下来,是不是也挺好?再说,她孤身一人,也没有拖累。她牺牲前那几年,荣誉也给了她不少,市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光二等功就立了两次……”
高山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她没结婚?”
“没有,是个老姑娘。其实她不愿意下山也有理由,她对星火有感情,她父母都是那儿的老工人,听说好像挺早就都去世了。”
放下电话,高山问自己,怎么自己过去没有了解这些?回忆了再回忆,他想起来了。韩俐牺牲的那一年,他才刚刚提拔当了副主任,正在省党校学习,临时替他代管工作的,是另一位副主任老肖。当时是老肖全程主持了韩俐牺牲的善后工作。而老肖,现在在纪念簿上七十六名烈士名单中的第七十二位,他在下班路上救了一名落水儿童,而自己最终没能爬上岸。他毕竟还是老了,当时他离退休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之前,高山一直在另一分局工作,不认识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韩俐,情有可原。
不知道为什么,高山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特别想详细了解韩俐的一切。他觉得这个直到生命结束时仍然孑然一身的女子,一定是个特殊的人。
三
高山开始仔细回忆能帮他找到线索的人。当时分管政治部的市局党委副书记,现在已经退休,回省城休养了。当时的政治部主任现在另一个市当公安局副局长。高山给两位都拨了电话,可前者,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事情了,他老伴儿抢过电话,低声告诉他,老头子多少有了些痴呆的迹象,原谅他好多事想不起来了。而后者,很长时间才回了个信息,说在办案途中,不方便回电。高山知道,前主任在新岗位上分管刑侦工作。
他打电话给梁紫音,吩咐安排车,他要到韩俐生前所在派出所走一趟,再不行,就跑趟星火社区。梁紫音犹犹豫豫地说:“领导,博物馆开展时间可是已经定死了,市委市政府领导都已经答应出席典礼。现在再去找照片,就是找着了,时间恐怕也不允许重新制作纪念簿了。”
梁紫音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正经的播音系科班出身。那些在老百姓眼里都是名人的电视台主播,在她嘴里就是师哥师姐,都有说不完的校园糗事。她走了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路,一毕业就回了家乡,并且进了公安系统,曾经身兼省上和市里两个电视法治栏目的主持人,是本市公安局的形象代言人,也曾是全省知名的红人。现在年纪大些了,行政上又有了职务,电视上虽不出镜了,但仍然在全省公安宣传文化口赫赫有名。
她办事向来干净利索,尽管语气中有犹豫,但高山知道,领导决定了的事,她不会在动作上有迟缓。果然,处理完手头的文件走下楼,高山就看见一辆公务车已经停在门口了。梁紫音在驾驶座上正襟危坐,安全带都系好了。
“你自己开?”
“司机班临时抽不出人,我想着别耽误您的事,就自己来吧。”
坐进车里,高山说:“怎么是我的事?起码应该说是咱们俩的事。”
梁紫音不搭茬儿。车子出了公安局的大门,拐上大道,直奔城西。疾驰中,迎面那座郁郁葱葱的大山,就越来越近了。太阳正在向西方缓缓挪动,山顶上铺满的金色也移动着,山的景色仿佛活了,有着说不清的变幻。
车子上了山路,减慢了速度。太阳被山梁遮住,光线也暗了下来。山路掩映在茂密的林木中,更显得幽静。梁紫音突然说:“领导,有个事您一定不知道。”
高山一愣:“什么事?”
“韩俐是韩伟的妹妹,亲妹妹。”
高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韩伟?”
梁紫音叫起来:“还有哪个韩伟!您的警院同学,牺牲在岗位上的那个派出所所长啊!”
高山大吃一惊:“不可能!韩伟是有个妹妹,比他小好多,现在还在读博士呢,叫韩伊。”
梁紫音严肃地说:“我也是这回找照片才知道。我慢慢给您讲,这是个很让人唏嘘的故事。”沉默了一下,她又用播音腔补充了一句,“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四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后期,随着党中央的一声令下,三家大型国防工厂先后搬迁到了这座城市,搬进了周边的大山。它们分别来自上海、辽宁和黑龙江。
那是一场颇为壮观的大迁徙。从重型的机械设备,到家里的泡菜坛子;从建设所需的钢筋水泥,到舍不得送人的猫猫狗狗。几乎都是全家动员,从自己留恋的故土义无反顾地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上海人是最先到达的。在途中,当他们的绿皮火车临时停靠在一个小火车站休整时,发生了一件让人撕心裂肺的事:车工韩师傅的小女儿在站台上跑丢了。发现孩子不见了的时候,离开车还有两分钟。韩师傅夫妇疯了,全厂的人也都急得团团转。党委书记和厂长都闻讯赶来,可谁也没有办法。耳听得开车的铃声响了第三遍,韩师傅红着眼睛,一把拉起瘫在站台上的妻子,大吼了一声:“走!”
书记和厂长的眼泪顿时下来了,书记说:“老韩,到了地方我们马上安排人回来找!找不到孩子绝不罢休!”
“那时的三线工厂,纪律要求比部队还严格。”听着梁紫音充满感情的讲述,高山已经猜出个大概了,韩俐就是那个丢失的小女孩儿。可是,她后来为什么没有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呢?从梁紫音的话里可以听出,韩俐后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似乎也找到了亲生父母,却选择了放弃。为什么呢?
像是猜到了高山的疑问,梁紫音接着讲下去。
“我了解过,就在上海列车过去的第二天,辽宁的车也到了这个小站。当地老乡把小女孩儿送到了站台上。老乡特别纯朴,说反正你们都是一起的,你们就把孩子捎给她爹娘吧。这趟火车在那里只停靠五分钟,没有时间和老乡们解释,辽宁的工人们就只好带上了这个孩子。也巧了,这个厂子也有个韩师傅,没有小孩儿,就特喜欢这个小姑娘。人们就说,老韩啊,要是找不到她爹妈,你就收养了她吧。”
“后面的事情我能想到。”高山说,“上海厂就是后来的曙光厂,辽宁厂就是星火厂。他们分属两个系统,高度保密的纪律要求使得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往来,孩子也就回不到她父母身边了。”
那个时候的三线军工企业,纪律严明,管理严格,“舍小家为大家”的理念深入人心。这座城市三面环山,曙光厂和星火厂一东一西,分别藏在城市两端的大山里,它们之间的距离上百里,在那个年代,在那种氛围中,那简直就是天涯海角了。高山相信,曙光厂的领导们一定派出人员四处寻找过,也会有种种的猜测,但也许就是一次次地擦肩而过,人的命运就沿着各自的轨迹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