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偶
作者: 魏思孝一、丧偶
张因兵在老婆去世半年后,打算相亲。我知道从至亲的死亡中恢复需要多久,比如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十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完全走出来,也从未对父亲的死亡感到一丝的庆幸。我原本的生命破了个洞,而且是永远无法修补的。从老婆的死亡中恢复需要多久呢?我并不是质疑配偶是至亲的这一身份,需要正视的问题——这和是否有血缘关系还是有所不同的。从法律角度来说,一个人死后,继承权先是配偶,这说明配偶比起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是更为重要的一层关系。但维系关系的还是感情如何,反目成仇者不在少数,另一方的死亡,不是大快人心,也是一件解脱和值得庆贺的事情。就我所了解的,张因兵夫妻间不至于是仇人,但作为一个旁观者,还是觉得他在老婆死后半年就动了相亲的念头,多少有些操之过急。殡仪馆中张因兵扶着棺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亲友强行搀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我们安慰的话语也还在飘荡。是的,我们希望他坚强点,早点走出来,去迎接新的生活。张因兵也正是按照我们的愿望去做的,按理说,我们应该感到欣慰才是,但是没有,挂掉电话后,我就在想应该多久从丧偶的痛苦中走出来。闲言碎语已经在朋友间传开。我接到李红的电话,这位房产中介因每日推荐各类房源说话过多,嗓音已从高中时的温柔变得有些沙哑,用词也过于书面。她虽尽力掩盖,我还是从她略带愤慨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兴奋。我们交换了一下细节。张因兵对她的寄托更多,不仅通知,更让她去介绍。这些年,我们这些高中同学甚少来往,尤其是女同学各自嫁为人妇后,业余生活都以丈夫为中心进行人际交往,而我们这些男同学也自觉保持合适的距离,偶尔的问候让同学情谊在职场的残酷和人情冷淡中更突显珍贵。交谈到最后,李红无法面对死去的苏雪,决定不伸出援手给张因兵介绍。她站在女性的立场不忿地说,你们男的没个好东西。好吧,可能男人间更容易理解吧。
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早已发现了一个规律,不论在乡村还是城市,无所谓年龄和身份,一对配偶中,丧妻的总是会在更短时间内再去求偶,而女性若不是有特定的需求,比如儿女尚且年幼需要养育,多半不会再嫁。这一现象透露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社会学的问题,我当然无力或者没有兴趣去解释这一切,显然张因兵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有助于了解背后的问题。我承认,也是在这个动力的驱使下,让我对鳏夫张因兵的相亲事宜,热情关切起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论和好事者的挑唆,必须要声明的是,我没有任何的偏向性,我不会固执且迂腐地认为,丧偶者就必须要在痛苦中沉沦,继续守身如玉,心中守着贞节牌坊。这和父母死去要守孝三年一样不可理喻。寻求新生,不是世风日下,不需要进行道德上的谴责。一句话,把自己或者他人,都当个人看吧。谁能保证我们不会有丧偶的那天,至少一半的人是要面对的。总之,心平气和一些吧。
如今视频时代,大家观看了诸多花样百出的交通事故集锦后,对突如其来的车祸场面并无多大的触动。苏雪至亲之外的人,面对她的死亡,只剩下单薄且无奈的几句感慨——真不幸,命不好。对那些上了年纪阅尽风霜的人们来说,话语就更为刻薄,内核是一致的——命不长,该当要死。我们对苏雪死亡的更多细节,起初并不是从悲痛中的张因兵这里获取的。县城交通肇事科当科员的蔡青,在办公走廊上看到处理交通事故的老同学张因兵时,主动帮了不少忙,大都在职权范围内,行方便但不妨碍公正。如今的条件,行车记录仪、监控都在,大家也越来越懂法了,可操作空间太小,确实只能帮到这里。事后,蔡青如此向他解释。我们这些同学在私底下传阅着手机拍摄下的模糊且摇晃的车祸视频,一边对蔡青的偷录行为表示不妥,一边感慨命运对苏雪的不公。这与我们平时在网络上面对陌生人时的冷漠大为不同,所受到的内心冲击和对生而为人的怀疑,怎么说呢,一连好久,我在半梦半醒间都感觉自己要失控撞向行人。后来,每次经过路口,都有些犹豫。我都这样,就更不用说张因兵的状态了。苏雪死后,过了一个月,张因兵约我出来吃饭。餐馆里声音嘈杂,他的表情和言语融杂在砂锅的热气腾腾中。在他垂泪说着车祸前后的细节时,我脑海中温习着监控画面,最终还是忍住没说已经看过苏雪的车祸视频,没必要让他在丧妻的痛苦中再对同学情谊灰心和愤怒。任何糟心的事都应该远离这个生活不顺和饱经磨难的老友。
暮春的早上,苏雪照常骑着电动车从城区南边家中出发,七点五十分,在消防大队门口的十字路口,苏雪被一辆速度并不快的轿车撞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从苏雪的制服——黑色西装上衣和黑色短裙,认出她是路对面佳物超市的导购员。苏雪当场就死了。一公里外人民医院的救护车鸣笛让早高峰拥堵车辆依次让行的画面,当天就登上了融媒体的公众号和电视台的新闻栏目,在创建文明城市的大背景下,用以彰显日益提高的市民素质。至于车祸和苏雪本身,报道文末提到,希望大家出行注意安全,遵守交通规则,伤者早日康复。肇事司机在联系张因兵时颇费一番工夫。公交公司明文规定,司机在出车时不能接打电话。市内326路公交车,从市区北郊的起始站点经过市区的十几个站点(多为拥堵路段),抵达市区南郊的公交车站时,已是上午十点左右,距离苏雪死亡已有一个半小时。看着手机上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张因兵立刻感觉不妙。先前在华光路义乌商品城路段时,张因兵肩膀突然沉了一下,似千斤压顶,并伴有持续数秒的头晕和呕吐,他立刻急刹车,还遭到了乘客的一阵抱怨。确认噩耗后,他相信那是苏雪的提示,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张因兵驱车半小时赶到医院,在死亡认定书上签下字。张因兵闷了一口酒,自语道,车速也不快,她没戴头盔,人怎么这么脆弱,碰巧了真是。他抬头看着我,又说,你说她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就差那么几秒钟吗?非要闯这个红灯。张因兵确实没办法把怒气和怨气撒在肇事司机身上。同为司机,面对闯红灯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肇事司机三十出头,人窝在墙角,埋着头,身上穿着工作服,见到张因兵一直哭着说,对不住,比张因兵哭得还凶,后面处理事故,都是他堂哥出面,说是受了刺激。真假不清楚,确实也倒霉,车买了两个多月,出了这事儿,考虑把车卖掉。苏雪闯红灯全责,交警进行协调,对方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了两万抚恤金。张因兵说,他们也是买个心安,好歹也是一条命。这钱,张因兵给了苏雪的父母,失独的滋味不好受。天天哭,张因兵说,去了就是哭,后来苏雪她爸和我说,没事别来,看到你更伤心。苏雪脾气是急了点,但人善良。说到这里,张因兵又重复了句,是急,干什么都急,怕误点。
我并不满足上面的这些细节,张因兵又对我说了些后续的事情,我明白他需要有人向他打听这些,从中能得到关心,在讲述的过程中把内心的悲痛释放那么一些。这和事情刚发生时状态不同,当时大家的关心总让人觉得好奇的成分更多,一旦打听到什么后,如吃席一般抹嘴抬屁股就走人,不掏出塑料袋当着悲痛的家属的面再扫荡几眼装进去,已经算是善意之举。不出几天,他们对这些失去了兴趣,只在偶尔碰到时问候几声,能有多大的诚意呢?人性使然,我们有时何尝不是如此?当我再次追问时,的确有些担心我的老同学,揣测我只是为了写在这里,对死者进行二次消费。不是的,或者说并不局限于此。我愿意陪着张因兵温习这些细节,沉浸在类似的痛苦中,哪怕只能消解几分。接下来张因兵对我说的,是仅限于亲属,而不是我作为好友所能参与和有资格知道的。他的坦率和真诚,让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真挚。我想到多年前,还在念大学的张因兵坐火车去西安找当时暗恋的女孩,中途停车,贪图便宜,从不多的生活费中,花了几百元买了一部手机,上车后发现手机被掉包,拿到手的只是一个样机。我在电话中听他说完,嘲笑他这个警校学生的弱智行径后,又问,你有手机,还买什么?张因兵委屈地说,我想送给你,你的手机都那么破了。十几年过去,无疾而终的学生恋情早已经成为笑谈,丧妻之痛又需要多久去愈合呢?
肇事司机没办法承受一条生命被自己夺走,苏雪判定死亡后,还是执意让医生去抢救。张因兵看到鉴定书上写着的死亡时间,再去对照病房中的苏雪,从心底对这个年轻人表示感谢,他使自己不是直接面对一具在停尸房里冰冷的尸体。苏雪一身黑色躺在病床上,血迹从简单包扎的后脑渗出,面目安详,倒无多大变化,只因脑袋充血,有些青紫,嘴唇没了血色,向两侧脸颊耷拉着。张因兵把苏雪挪到一个空置的房间里,等待更多的亲属到来。终于单独和妻子在一起,他手足无措又捶头顿足,努力克制哭声不要太大,眼泪涌出,滂沱到整个世界都被淹没了。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想到永远再也见不到苏雪,这是仅有的共处也是唯一再能触摸到苏雪的机会。张因兵双膝着地跪在瓷砖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苏雪的父母闻讯赶来,扑向死去的女儿,张因兵被挤到一旁,缓慢起身,冷静下来看着苏雪。她的身体在晃动,后脑又流出了一丝的血迹。苏雪的母亲哭晕过去。张因兵打来一盆水,用毛巾擦拭苏雪的身体,再穿寿衣。他从未这么仔细地打量过妻子的身体。婚姻五年,交往一年,六年的时间,即便是在对彼此身体都处于新鲜乐于去探索的时期,张因兵也没有这样去观察过。苏雪总是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习惯把灯关上。结婚后太过熟悉,也丧失了热忱,就算不经意看到,目光也不多做停留。苏雪三十岁,比张因兵小三岁,身体一向瘦削。毛巾从苏雪的身上轻微掠过,张因兵不敢太过用力。他想,为什么不多吃一点,总是想着节食和减肥。褪下内裤,翻身穿寿裤时,张因兵看到苏雪臀部因注射孕酮留着的细密针眼,眼泪再次涌出,滴落在皮肤上。
结婚五年,前面三年,张因兵和苏雪没考虑生孩子,或者准确说,是没有特意去对待这件事,没有采取措施,怀孕就要,没怀孕就这么过下去。两年过去,苏雪肚子一直没动静,身边的朋友逐渐为人父母,双方父母有点坐不住了。张母那句让苏雪去检查下,引发了婆媳间的第一次冲突。为什么不是你儿子不行呢?张因兵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忙说,是,我不行,肯定是我的问题,我去检查。这段画面,在此后我们的聚会中,被他反复提及,用来佐证婚姻生活中的辛酸和无奈。又这样过去两年,夫妻生活在长辈期盼延续后代和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的双重夹击下,完全变了味。过后,双方背过身捧着手机。两张疲惫虚无的脸孔,在黑夜中需要从更为遥远的网络中寻求安慰。每个月,苏雪还是来月经。大半年前,他俩去了医院,一个精子活力太低,一个孕酮过少,不能正常排卵。再三考虑,决定人工受孕。张因兵看着苏雪身上的针眼儿,想起他们去医院排队做检查,打针以及憧憬孩子的画面。五年的婚姻,最让他难忘的也是这半年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孩子。穿上寿裤的瞬间,张因兵的目光落在苏雪洁白微隆的小腹上,不知是错觉,还是苏雪死后月余回忆变得不可靠,肚子的确比平时大了些。
我为张因兵分享这些细节而欣慰的同时,又觉得不太对,这是否对苏雪不够尊重,确实过于隐私,也可能是我杂念过多,内心不够纯粹。他身上遭遇了如此的不幸,我只管去倾听好了,而不是吹毛求疵去质疑他。最根本的一点,我没有任何对苏雪的亵渎,而是发自内心的缅怀。张因兵说如果他俩能早点怀上孩子,苏雪成了全职妈妈,不用去上班,也就不会出车祸。又说,自己精子活力过弱,也是公交车司机的职业病,一天坐十个小时。如果前些年他不是炒股亏了那么多钱,就不用当公交车司机。张因兵在市区住宿舍,和苏雪两地分居,每周只能回去两次,晚上到家八点多,第二天一早再赶回市区。他申请调回县城,也一直没消息。就在上周,考虑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公司才准予。张因兵心里清楚,公司是担心他开车走神,闯祸。去年有个司机,因为被罚,两个月不能上岗,没几天就在家里上吊了。公司也没什么额外的表示。现在,张因兵倒不想调回县城了。一来,宿舍也住习惯了。二来,回到家,到处都是苏雪的影子。自苏雪走后,家里一切都保持原样。说了多次,让岳父母把东西带回去,也没行动。现在的家中,俨然是苏雪的遗物展览馆。
桌上的砂锅已经彻底凉透了,我专门为张因兵点的爆炒腰花也没怎么动,凝固成黑乎乎的一坨,散发着膻味。我示意他动筷子,张因兵又开了瓶啤酒,顾自倒满。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脸,想从中发现一些细节。这些年,我们来往生疏,生活把我们推到了如此的境地,再也不是单身的那些年,可以心无旁骛,把友谊看得重要,在彼此的身上寄托沉重的情感;也不是我们高中同在一间宿舍,更不是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同居,每天分享彼此的事情,观察细微的情绪变化。慢慢地,我们一个月见一次,几个月见一次,再到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失去了及时和对方倾诉的兴趣。只待出神的一刻,才意识到好久没见面了。即便见面,吃顿饭,对坐喝酒,所说的也多为对生活的抱怨。分享得意时,也立刻会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失落。希望朋友过得好的朴素愿望,并不能冲散对自身的怀疑。共同的不幸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将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这样的友谊更为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