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山
作者: 老藤一
必须说明,我是个铁杆无神论者,尽管我偶尔也经历过难以自圆其说的怪异之事,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我对事物的认识。自信,不需要理由,你认为有道理,就自然有道理。
说来难以置信,一向不愿言及怪力乱神的我竟然与一位神不离口的人成为知交,他像故事里的盲盒一般吸引我。有同事说我接他的电话比接总编的电话还灵,无论多忙,只要这个朋友电话一来,我几乎是随叫随到。我们的友谊与利益无关,是一种彼此交流上的投缘。这么说吧,随便一个稗史逸事我俩都能聊上半夜,且不会有丝毫倦意。我曾经和报社的同行说过,友谊走下坡路是从厌倦倾听开始的,倾听是朋友关系的黏合剂,一旦黏合剂失效,就该解放对方,免得尴尬。我的这位朋友叫南颜武,退休前是金城博物馆馆长,一个溜肩长颈、高度近视的知识分子。南颜武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对他的评价是恃才孤傲、不善交际、不趋炎附势、内心深处总有些莫名的胆怯。当然,他的孤傲不是孤僻,他不愿意陪夸夸其谈的政客浪费时间,也不愿意在名利场上逢场作戏,他说自己是溜肩,除了该挑的担子其他一律不挑。我们相识很偶然,能成为朋友也是一个意外。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俩相邻而坐,他在全神贯注地看会议材料,而我却对他面前的桌牌颇有兴趣,“南颜武”这个名字好像从春秋战国走来的一样,我就问他是不是复姓。他扭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参会人员名单,知道了我的身份后才说,南姓很常见,不是复姓。我这才明白自己把人家名字给断句断错了,便问颜武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笑了笑说:砚台。我是市报首席文化记者,好歹也算个文人,颜武是砚台这个解释还是第一次知道,顿时感觉脸上有些热,心想,起这么古怪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干脆叫南砚台不是更好?又一想,真要这么叫,文化的味道就没了,还怎么当博物馆馆长?午饭后,我到金城宾馆东侧的花园散步,花园里开满了栀子花,芬芳扑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也来散步的南颜武。我打招呼说:巧,您也喜欢散步?南颜武说:不是散步,我是专门来观赏栀子花。这话若是女同志说我不会意外,一个并不年轻的大男人这般说我就觉得好奇了。我说,您喜欢花?他停下脚步道:看到栀子花,我就想起了钟离老师。我遇事喜欢刨根问底儿,他这样一说,自然就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说您老师是复姓,这个姓很少见,我是从八仙里那个钟离权才知道这个姓的。南颜武说他的老师叫钟离斋,也是学问深不可测的人。于是,那天我俩从栀子花开始,聊了他的钟离老师,聊到他的家乡亮甲镇、金鼎山和金家村。我觉得我与南颜武能成为朋友,应该归功于栀子花,有一首叫《栀子花》的歌,表达的就是等待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情缘,这个花语至少在我和南颜武身上实现了。
说南颜武是有神论者是我的判断,根据有两个:一是每次南颜武约我喝茶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他家乡金鼎山一带六神的传说,他讲得绘声绘色,充满激情,目光如同电焊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我烧过来,仿佛六神就是他的至爱亲朋,是他引以为傲的先祖;二是他特信梦的暗示,在我看来十分偶然的一个梦,他都会条分缕析探究逻辑上的合理性。我对神灵梦兆之类的东西并不反感,觉得当故事来听也挺有意思,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与交,南颜武相信神灵这一癖好倒让他格外吸引我。
正所谓蔫人出豹子,一向文质彬彬的南颜武退休后突然做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像古代官员那样致仕还乡。
那是一个周末,南颜武约我喝茶,说他已在我们常去的止玉茶室等我。我打车匆匆赶到,甫一坐定,就发现这次喝茶与以往不同,以往就是喝茶,这一次茶桌熏香里却燃了香,香烟袅袅,让茶室有了别样的氛围。我说香不错,闻起来像陈香。他点点头,为我筛了一盏祁门红茶,茶色养眼,像凝固的琥珀,然后他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他准备回金鼎山下的金家村常住。我问,为啥,仅仅因为您是从金家村出来的?他摇摇头说不是,是钟离老师让他回去。我心里一震,钟离老师作古多年,死者怎能对活人发指令?他可能看出了我的怀疑,便补充说这些日子几乎夜夜梦到钟离老师,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梦,老师在梦中不约而至,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无法接话,南颜武是梦的痴迷者,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梦他总能讲出不容辩驳的道理。我只能聚精会神听下去,心里倒是很希望他能说服我。与南颜武交往多年,我有一种感受,心中的问号若是被人抻成感叹号,会有如释重负的放松感,而南颜武就是一个能抻直我心中问号的人。如果南颜武能把回乡的理由说充分,我会支持他。
南颜武讲述什么时惯用低音,低音在两个人对话中的穿透力远胜高音。
怎么说呢,记忆与时间一向成反比,越是就近的事越是记不住,反倒是老早以前的经历想忘却忘不了。离开博物馆馆长那把坐了整整二十年的椅子后我就想,我应该坐到哪里?家里书房虽不小,可总觉得坐不踏实,我好像一台旧电脑被重新装了程序,内存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显示屏的屏保总是闪现钟离老师的头像,钟离老师在屏幕上恍若活着一般,笑眯眯地望着我。
您经常梦到钟离老师?我问。
是的,我和钟离老师好像约好一样,总在沉睡时相见,我们相见的环境就是我在金家村的那个老房子,院里开满凌霄和栀子花,师生两人相向而坐,笑而不语。对了,当年可不是这样,在那个小院子里,钟离老师给我讲了许多故事。
当年钟离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呢?
当然是山上真武庙里的六神了。南颜武说,钟离老师一生都在研究真武庙里的六神,他的理想是撰写一部《六神全传》。六神在钟离老师心目中有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在梦里见我,就是提醒我不要忘了六神,他说过,什么都可以忘记,唯有六神永存,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忘记就意味着背叛,想必钟离老师也记住了这句话。
您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神灵应该持什么态度您比我清楚。作为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不能因为一个不着边际的梦就一意孤行跑回乡下去,对于退休老人来说,乡下生活毕竟多有不便。
南颜武道:相信神灵有什么不好呢?人总要信点什么。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研究过梦,梦里浮现的事,往往是沉在心底的人或事,记忆是有选择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在左右它,这不是神灵又是什么?
我没有争辩,南颜武不是年轻人,何况学识和人生阅历皆在我之上。
接下来,南颜武讲了钟离老师以及他的四个发小儿。之前,这些人和事他都曾对我讲过,对此我并无陌生感,只不过他过去的讲述有些碎片化,今天的故事却根蔓完整。
金鼎山下的金家村是个有着六百多年的古村,民风淳朴,风景秀丽。钟离老师一九五九年从省城下放到金家村,从此就再没离开。与下放到其他地方的城里人不同,钟离老师在金家村得到了村民的关照,尽管因为他眼睛近视干不了太重的农活儿,也不能出海打渔,但大队仍然给他每天记满十二分,这是做劳力的工分。他住的两间石头房也是大队免费提供的,那里原来是个磨坊,有了电动磨机后,磨坊闲置,大队便拾掇了一下让他居住。村里大人小孩没人欺负他,有不明白的事还常来请教他。一九七一年,亮甲小学缺老师,大队支书推荐他当了民办教师。一九七八年恢复公职后他没有回省城,而是要求就地在亮甲中心小学由民办转为公办,继续教书,人还住在金家村。关于钟离老师当年下放的原因村里人并不清楚,也没人想知道,人们只觉得这个随身揣着本子和笔喜欢记东西的年轻人姓氏有点古怪,竟然比别人多出一个字,有人问大队支书,这人为啥从大沈阳下放到咱金家村来,啥事闪了脚?大队支书是个复员军人,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就说,谁让他姓氏多出一个字呢,多出一个字不下放他下放谁?社员也有明白人,就反驳说,诸葛亮姓氏也是俩字,怎么就没下放?大队支书说,诸葛亮六出祁山咋样?还不是灰溜溜退了回去,这事拿到今天,难保他不下放。大队支书这样一说,有人就觉得复姓好像是一种错误,便经常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因为谁都明白姓氏无法选择。
关于钟离老师留下来的说法很多,有人说原单位伤透了他的心,他不愿意回去面对那些对他下死手的同事,还有人说他留下是想做一篇关于金鼎山的大文章,因为他搜集了大量资料,考证了许多乡野遗迹,光是收藏的各种家谱就满满两书柜。南颜武持后一种说法,钟离老师确实在写一部书,他是受明代文学大家王世贞编撰《列仙全传》启发,下决心写一部《六神全传》。六神传说就在金鼎山一带,留在这里撰写此书可以就地取材,深挖细抠,从而成就一部旷世之作。南颜武的基本社交圈子是三男一女四个发小儿,他们五个农家子弟都是钟离老师教出来的,与钟离老师的感情胜过父子。男同学是老凯、姜玉龙、鼻涕虫,女同学叫莜莜。四个同学各有专长,老凯上溯祖宗八代都搞泥塑,实打实的手艺世家,老凯从小就会捏泥人,长大后成了泥塑专家,靠这门独特手艺在社会上很混得开。
鼻涕虫是大队护林员老李的儿子,上小学时鼻子下总是吊着两道清鼻涕,就得了个鼻滴虫的绰号,绰号这东西像狗皮膏药,贴上就不容易揭下来,哪怕上中学后鼻涕虫特别注意卫生,但这个绰号也没能抹去,上小学时,莜莜总是多带一块手帕在路上给鼻涕虫擦鼻涕。鼻涕虫为大家叫他外号感到委屈,找钟离老师告状,鼻涕虫有点口吃,不会发卷舌音,总是把“这”说成“介”,把“吃”说成“其”,他哭着对钟离老师说,颜武他们四个都叫他鼻涕穷,老师该管管。钟离老师说宋代有个行医的仙道就叫李鼻涕,李鼻涕可不穷,还成了仙人呢,颜武他们和你都是好伙伴,才这样叫你的。说来奇怪,钟离老师没有制止他们四个叫这个外号。受父亲熏染,鼻涕虫对各种树木天生就感兴趣,许多别人不知道名字的植物他却张口即来,钟离老师说过,金鼎山上有多少种植物只有鼻涕虫能说清楚。
姜玉龙祖上是石匠,錾磨、刻碑、打石槽,家里铁錾一筐,铁锤十几把。姜家采石是就地取材,就在金鼎山西坡下面,日积月累便采出了偌大一个石坑。钟离老师有次指着那个大采石坑对姜玉龙说,瞧瞧,你们姜家世世代代像愚公移山一样硬生生给金鼎山剜掉一扇肋骨啊。这话不假,姜玉龙的祖父是石匠,父亲是大队时期的采石队队长,这个采石坑能形成,与姜家脱不了干系。姜玉龙话不多,头脑却灵,开了房地产公司后,有些项目干脆自己上手设计。
莜莜姓梅,妈妈是大队赤脚医生,爸爸是大队唯一一对275马力拉网渔船的船老大,一次出海作业不幸遇难。丈夫遇难后,莜莜妈一个人带着莜莜生活。莜莜懂事早,上学路上总是照顾其他男生,其实四个男同学都属虎,按生日算南颜武为兄,然后依次是老凯、鼻涕虫和姜玉龙,唯有莜莜最小,属兔,但在四个男同学眼里,莜莜就是小姐姐。莜莜个子不高,从小就长得紧绷绷的,说话口无遮拦,四个男生都有点怕她。
钟离老师为了照顾五个同村的孩子,常常与他们结伴上下学,清晨或黄昏,个子高高的钟离老师像一只大鹅率领五只小鸭子行走在金鼎山下炊烟袅袅的乡路上,这成了南颜武梦中司空见惯的长镜头。
南颜武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是清明节,钟离老师带他们到山上搞义务护林防火。沿金鼎山西坡从采石坑再往上去,就是金家村天然的墓园,六百多年来山坡上的坟茔圆了平、平了圆,层层叠叠,是村民心中的归宿之地。清明节,村民会扎堆儿上坟祭祀,免不了摆供烧纸,春季风从海上来,容易引发山火。大队支书就想了个不费工分的做法,让上学的孩子们学习当年的儿童团去看山,这样既能达到阻止上坟烧纸的目的,又不会引发矛盾冲突,因为谁家大人也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钟离老师不反对烧纸,他很严肃地对大队支书说,有吃豆包噎死的,你能就此禁止吃豆包吗?纸还是要烧的,这是活人与故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关键是怎么烧,要害在于防止跑火。钟离老师率领五个学生带了铁锨,找了两节铁皮炉筒子,在坟圈子下风头找了处没有植被的土坡,造了一个简易土灶,并备了笔墨,让上坟的村民都在此集中烧纸,烧纸前他亲自在封纸上写上某某大人收。这个做法受到欢迎,金家村清明祭祀集中烧纸的做法一直沿用至今。那天在挖坑造灶时,意外挖到了一块石碑,石碑汉白玉材质,约三尺高、两尺宽,豆腐块一般厚,正面阴刻着“生殖主宰”四个颜体大字,后面有碑文,大意是介绍金鼎山栽植槐树的事。从碑文得知,此碑是咸丰年间村民为纪念槐树神黄柏而立,不知因何埋在土中。钟离老师把石碑运回家,后来捐给了金城博物馆。同学们都觉得金鼎山是一座宝库,说不定还埋着什么奇珍异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