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无银

作者: 王若虚

那时上海还没实行垃圾分类、定时倾倒,是捡垃圾老太们的黄金年代。小区垃圾房,路边垃圾桶,楼门口角角落落,到处有宝藏,遍地是机会,但要时刻准备着跟那些回收废品的外地小夫妻竞争。

苏喂家小区门口的公交车站就有这么个宝藏垃圾桶。背后便利店买了饮料一口气喝光的顾客,不想绕路去小区垃圾房的上班族,都是它的赞助方。那个提着宜家大号购物袋的伛偻老太最勤奋,早上八点到九点之间至少要来排摸两次,伸手掏啊掏,淘宝。

一个月前,苏喂就是不想绕路扔垃圾的上班族之一。现在无班可上,垃圾也是可扔可不扔。刚离职后的几个早晨,他风雨无阻,到车站对面点心店买豆腐花、茶叶蛋和锅贴,坐在车站绿长凳上,慢腾腾吃到早上九点多钟,才起身踱回家。

六条线路经过这个车站,早上人不少,都一门心思等车,苏喂可谓异类。另一位异类是个老头,白发没剩下几根,脑袋像洗净的土豆,穿拖鞋。车站两条长凳,老头总喜欢坐右侧那条,喝红牛,香烟一根接一根,等车的女同志嗤之以鼻。

老头耐心观察了苏喂快一个礼拜,有一天终于开口问,小阿弟,不去上班呀?他说,嗯。老头问,请长假啦?他点头。老头说,休息休息蛮好,人是要调整的,你看我,退休后天天早上到这里来,吃吃香烟,看看风景,勿要太开心哟。苏喂的好奇心没压住,问,什么风景?老头笑笑说,勿要装戆来,你不也是来看风景的吗?

所谓风景,就是赶着上班的女白领。这个公交车站的位置上风上水,位于小区门外丁字路口东北侧,正东方向再走一公里是地铁站,去坐地铁的人也必会路过车站。

千帆竞过,总有亮点。老头上完地理课,兴致盎然,坐到苏喂这边的长凳上。上午九点刚过,车站上没什么人。老头每个字都沾满口水,说,现在天有点转冷,不像夏天,噢哟,吊带裙、牛仔短裤,还有超短裙,灵的呀。不过天冷点也不错,有人喜欢穿健美裤去上班,老紧身的,我还上网查过,这种裤子英文叫Leggins,哪能,爷叔英文还可以吧?嘿嘿嘿。

这近距离一笑,苏喂看到老头牙缝嵌着的残渣,很大可能是菜馒头。他低头吸杯里所剩无几的豆腐花。老头啜口红牛,继续道,男人啦也要审美成长,年轻时都喜欢看胸,这就是初级阶段啦,断奶没多久,晓得吧?后来呢变成看腿,要长,不好细过头,大腿要有肉,小腿要瘦。最后呢,到我这把年纪,都是虚的,就是要看……老头用力拍了下自己屁股,说,懂吧?就要看这里,嘿嘿嘿,人啦都是从屁股附近生出来的,一把年纪喜欢看屁股,说明什么?说明返璞归真了呀,我讲得有道理吧?

杯子里豆花已尽,吸管窸窣作响。苏喂说你讲得老有道理的,怪不得以前有句话。老头问,什么话啊?苏喂站起来把豆花杯子和锅贴纸盒扔进垃圾桶,说老流氓老屁股,不要面孔,就是讲你这种人的呀。

老头面孔憋得血红,却一言不发。公交车站牌下面还有一个中年阿姨,一脸敢于撒泼打滚的正气。他生怕闹大了苏喂把他揭发出来。苏喂说,你继续看好了,哦,也没几天好看了,看一天少一天。

转身就走。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车站长凳上吃早饭的经历。

从外面踏进家门,就到了另一个世界。进门,是专门打造的大鞋柜,但他只有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和两双休闲鞋。卧室衣柜占据整面墙,他的衣服只用到三分之一。厕所草纸架边上有个专门放卫生巾的小格子,坐在马桶上一伸手就能够到,可惜他是男的,也不抽烟,放不了烟灰缸。

婊子。苏喂想。不,她不是。她只是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他又想,她不是……那么我是喽?他往客厅墙上猛拍一掌,停止辩论,掌心阵痛盘桓。走进书房,又是个按原计划打造的怪物:书架占据足足两面墙,现在空空荡荡,只有一小排在用,《浪客剑心》 《麻辣教师》的漫画书和三本关于地产广告方面的书,以及赶时髦买的《忒修斯之船》。

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桌面以“人物”命名表格。角色都还在,不像她那样一走了之。“小区保安”,还在。“大号宜家老太”,还在。发传单的健身教练和房屋中介,还在。

现在苏喂还要加上那个喝红牛、看屁股的老流氓。起什么名字呢?阿甘吧。《阿甘正传》里汤姆·汉克斯也坐在车站长椅上和人聊天。老头就叫老阿甘,读快了就是“辣甘”。辣甘将在小说里发表关于女性屁股惊世骇俗的理论,最后死于心梗,就在车站长凳上。穿超短裙的女同志惊声尖叫,救护车鸣笛呼啸。

离职第一天起,不,第二天早上起,苏喂就决定要用这段难得的空闲重新写小说。上次写作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十七或十八年前,当时韩寒、郭敬明正火,激励着每个知道“的、地、得”正确用法的小毛孩投身写作。后来呢,他高考分数进上海的好一本大学有点难度,就去了武汉,忙着泡社团学生会和谈恋爱,一转眼又踏上社会,朝九晚六。

莫名其妙过了这么些年,年岁三十有一,失业,被抛弃,又要开始写作,刚一动笔就卡住了。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回顾往昔,纵观周围,大学里、职场上,每个人都那么无聊,每个人都那么干瘪,没有谁值得书写。当然,他可以写唐二斤的执念,但那太不义了。他也可以写老娘的症状,但太不孝了。还可以写被未婚妻抛弃是什么滋味,那就太不仁了。他只能拿那些就算明天人间蒸发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的人来开刀。

上午十点多,唐二斤准时打来微信电话。礼拜一早晨的例会刚结束,唐二斤还没从打鸡血的亢奋中恢复正常,或者只为给他打气,精神十足地问大作家起来了?苏喂回说早就起来了,在写东西。唐二斤问,我在你的奥斯卡小说里吗?苏喂不得不纠正,奥斯卡是电影奖,诺贝尔才有文学奖,不,没有,他根本不在小说里。唐二斤说你个王八犊子,还记不记得当初谁替你擦的屁股?

此“擦屁股”绝非比喻,就是字面意思。那年是大二还是大三上学年,苏喂在学生会聚餐上喝多了,一路坚持着走回宿舍,爬上床前忽然来了便意,僵在马桶上,脑袋像是被人三百六十度拧了一整圈,边吐边排,痛快完了站都站不起来。最后是睡他下铺的来自长春的唐二斤听到呼救,挺身而出,一边站在呕吐物里从王母娘娘骂到土地公公,一边扯了三张草纸给他擦屁股。二人自此成了勉勉强强的生死之交。后来唐二斤去北京发展,而苏喂,和他310开头的身份证相符,回到上海,留在上海。

“老屁股”这个词最早也是唐二斤教的,他还是原先计划中的伴郎之一。

苏喂说,要是有天你年纪大了,半身不遂,躺在医院病床上,我飞到北京给你擦屁股。唐二斤说,狗屁,别扯犊子,考虑好了没?赶紧来北京,哥罩着你,给你个副主管。苏喂说,不是副总级别我不考虑。唐二斤说,你小子,对了,我昨晚在网上刷到个段子,很有意思。苏喂说,你说你说。唐二斤压低声音道,是说,如果一个人绕着一棵树跑步,照爱因斯坦的理论,速度要超过光速,那他就能搞自己,哈哈哈哈,我乐了一晚上,太有意思了。

苏喂仰头看天花板,想了想,说,爱因斯坦应该没说过这种理论,相反,要是超过光速,就是时光倒流,那人也应该越跑越年轻,最后跑成精子和卵子。

唐二斤“嗨”了声,说你这人,不懂风情,反正我觉着很神奇。苏喂说我最近也有件很神奇的事情,昨晚洗完澡照镜子,发现两边眉毛粗细不一样,左侧好像比右侧粗一点。

唐二斤“嗯”了声,问,你洗完澡照什么镜子?苏喂反问,你洗完澡不照镜子吗?唐二斤说,不照,我一般撒完尿才照。苏喂说,我照,我还给两边眉毛起名字,左边叫志国,右边的叫亚历杭德罗,你说奇怪吧,我以前居然没发现,胡玥也没说。

微信那头沉默良久。有个女的大嗓门在问哪位帅哥来换下桶装水啊?唐二斤说,唉,别想那天蝎座老娘们啦,对了,你娘最近怎样?苏喂说,挺好的,反正没比以前更差。唐二斤说,那就行那就行,得,又得开会了,回聊,来北京那事记得啊。

其实唐二斤知道,苏喂也知道,只要老娘活着他就不可能离开上海。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未必都会撒谎,但至少学会在合适的时机说合适的废话,如“幸会”“久仰”“惭愧”“恭喜发财”“一路顺风”,以及“百年好合”。

每个礼拜一,可能连唐二斤都知道,老娘会上门来。大约上午十点四十五分门铃响了。老娘提着两袋菜,身后背个小包,第一句话是,你们这边的芦笋比我们那边贵了五角钱。

苏喂接过塑料袋。老娘换上室内拖鞋,看了眼客厅说,不晓得拾掇拾掇。他把塑料袋提进厨房。土豆、番茄、牛肉、海带丝、菠菜,以及贵了五角钱的芦笋。

命运偶尔发善心,会给人小小的暗示,但苏喂以前视若无睹。上大学开始老娘就不太吃不削皮的食物,尤其绿叶菜。胡萝卜和黄瓜要削皮;洋葱剥皮后还要去除最外面那层;鸡蛋永远煮着吃;番茄不再凉拌,不管是炒还是煮汤必须在滚水里烫下,去掉皮……

那时他以为老娘只是陷入了某种伪科学的偏执,就像其他老阿姨相信小区的电信号塔会致癌,十九元一只的烤鸭黑幕重重,喝重复烧开的水会得病……等大学毕业苏喂长期在家住,发现老娘吃的食物和父子俩是完全分开烹饪的,这才发觉海面下真正的冰山。

老娘身穿莹绿的旅游冲锋衣,小背包一直没取下,紫色的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小背包。她没学会网购,更不信网购。这个背包能获取她的信任也是相当不易。她走进卧室叠被子,放正枕头,把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撒洗衣粉,选择启动,然后走进厨房。

在此期间苏喂始终坐在书房,对小说提纲做毫无意义的修改,要么就是戴上耳机看电影。十二点,老娘敲书房门说吃饭了。拌芦笋、番茄牛肉汤、菠菜炒蛋、酸辣海带丝,一副碗筷,米饭在电饭煲里。

老娘和他相对而坐。她取下背包,拉开拉链,翻出一个苹果、一瓶矿泉水、一颗白煮蛋和鸡肉三明治。不知道这个三明治是在哪个便利店买的,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会再去了——父亲或父亲的眼线肯定都一路尾随着她,发现她买三明治的店,然后和店员串通,给店里所有食品都下了毒。

他盛了碗汤,挑牛肉和蘑菇吃。牛肉显然忘记焯水了。老娘打开矿泉水瓶盖,喝了口,问,咸淡正好吧?对了,你晓得吧?那个什么,有家共享单车公司要倒闭了,唉,都是你爸搞的呀。苏喂没接话,埋头喝汤,又夹了一筷子芦笋。老娘说我上礼拜四来你这边,出了地铁口,看到那些共享单车,黄颜色的,就想骑一辆,总归比走路快呀,对吧,你爸是走路跟踪我的,我骑脚踏车他追不上,但手机软件我不会弄。今天从地铁出来碰到个小男孩,想请他帮忙弄一下,他对我讲,阿姨,这共享单车前几天出事了,要倒闭了,现在车子都开不了了,押金都很难退回来。

喝完汤,他又去搛海带丝。老娘问,你讲巧吧?我是不相信这么巧的,哪里来那么巧的事情?肯定是你爸,晓得我要骑车甩掉跟踪,就把共享单车公司弄倒闭了,唉,我想要逃过你爸眼睛做点事情,实在太难了呀。

苏喂嚼着海带丝,碎辣椒放多了,说,嗯。老娘说,就是讲呀,正宗手眼通天哟,吓人吧?为了让我早点走掉,好跟他姘头待在一道,各种手法都用上了呀。她给儿子盛了饭,一如既往跟碗口平齐,又问,后来你跟胡玥再联系过吗?

他送进嘴里一大口米饭,水放多了有点烂,鼓腮说,没,怎么会再联系。老娘说,我一直觉得她很好的,好好的,怎么讲不结就不结了?是不是你……

洗衣机开始甩干程序,像要把阳台震塌。苏喂咽下米饭,夹了一大筷子菠菜炒蛋盖在饭上,说,都过去了呀,还讲它做什么呢,讲了五百多遍了快。老娘低头,轻敲白煮蛋,说,唉。

菠菜离炒熟还差口气。另外,芦笋忘记了放盐。

走的时候,老娘带走家里的垃圾。她将剩下来的蛋壳、苹果核、空瓶子单独装进一个小塑料袋,放回背包,想来不会扔在小区垃圾房,而是随机选择马路边某个垃圾桶。空水瓶可能成为大号宜家老太的收获。这是苏喂唯一想不透的细节,是怕父亲拿来研究她最新的饮食习惯吗?

他拿起手机,给父亲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说老娘来过了,老样子。半小时后父亲回信说,好的。他删除记录,父亲估计也删除了记录,防止被老娘看到。但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区别。老娘不相信老公,不相信儿子,不相信当初的准儿媳,不相信任何人。

大概三年前的周末,苏喂还租住在徐汇区田林路的房子。老娘第一次上门做饭,他犯了傻,到厨房冲咖啡。恰逢她在厕所,可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午饭时老娘说自己胃疼,饭菜一筷子都没动,随身带来的大半瓶矿泉水也没喝,因为水瓶当时也在灶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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