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弹记
作者: 葛亮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
——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
八
重要通知
时间:18∶29
各位住户:
顷接警方通知,因附近沐元街地盘发现战时炸弹,警方正在处理,可能需要引爆。目前天启1号与炸弹尚属于安全距离。不过,亦希望各住户留在室内,请勿走至露台、靠近玻璃幕墙或玻璃窗,特别是面向沐元街方向,免生危险。多谢合作。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关于启德地铁站近旁施工现场发现炸弹的事,新闻是前一天傍晚报道的。
上官喆刚回到家,就听到了警车鸣笛。然后物业处在业主群里发了信息。
他所住的单位,正面对沐元街。确切来说,也就是炸弹位置的方向。他想,战时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太平洋战争期间爆发的香港战役。也就是说,这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他望着外面已盖好一半的大楼,初具摩天气象。它的下方,正在挖一条通向地铁的通道。沿着这条通道,会是一个庞大的、触角可绵延至三区的地下城。据说这个地下城,会是东京八重洲地下街规模的两倍。这一切,怎么可能因为一枚炸弹,就戛然而止呢?
他边打开电视,一边打开在楼下“争鲜”买的寿司套盒。他在一个碟子里挤上山葵酱,一种略苦涩的辛辣味便在室内传开来。火焰三文鱼、北极虾、汁烧鳗鱼整齐冰冷地卧在一只分隔的便当盒里。电视里传来廉价的罐头笑声,是近期受欢迎的综艺。他很快切换到整点新闻,看到了熟悉的地形与场景,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华丰集团”四个字,因为仰拍的视角,莫名的压抑。镜头一转,影影绰绰可看见一群警察围着工地。最核心是警方的拆弹专家。其中一个面目严肃的白人,是爆炸品处理课署理主任。上官喆想,这就是“拆弹专家”,既不是刘青云,也不是刘德华。他的样子太平凡了,缺乏睿智,甚至令人难以信任。他眼睛找了一下镜头,有一瞬间显得仓皇,然后说:“我们每年出动150次左右,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工作都牵涉‘二战’期间遗留的未爆军火。1941年12月,日军连续18天对香港多地进行空袭。战后,无论是水域、郊野、工地还是闹市,都有可能挖掘出未爆军火。小的有步枪子弹和手榴弹,大的包括数十公斤的炮弹甚至近千公斤的空投炸弹。请市民保持冷静,相信我们有处理此类危险品的丰富经验。”随后,记者的画外音介绍了爆务课自本世纪以来的几次代表性的战绩。2013年在港岛大潭笃水塘对面山顶,发现七枚战时炸弹,其中一枚重约900公斤,是目前发现体量最大的一枚。而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二月,皇后大道东锡克庙附近的工地上,挖掘出一枚重约500公斤的炸弹,内有炸药250公斤。
可是电视里,在警察的簇拥之下,并看不到炸弹的形状。这时外头已经黑透了,上官喆还是没有忍住,走到露台的位置,拉开了窗帘。华丰大厦巍然巨大的黑影,伸出巨人静止的臂。那是塔吊的轮廓,平日这时还是上下忙碌的,但因为发现炸弹而提前中断了工作。大厦脚下的通道近旁,停着警车。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光,也看不清楚细节,应该是拆弹专家在劳作。
他开了一瓶气泡酒,这还是他生日时赵健行送来的。他已许久没有见到赵健行。或许是因和赵小凝分了手,彼此觉得有些尴尬。后来他倒是和赵小凝在一次行业年会上见过面。赵小凝身体力行地实践了“再见亦是朋友”这句鸡汤话。她推着轮椅,轮椅上是他们的博士生导师谢教授。她对上官喆一如既往的亲切,嘘寒问暖,只不过称呼回到了交往前的“师兄”。她说,师兄,听说你拿到了优配计划。今年这项目难拿极了,你如果需要Co-investigator(合作研究者),别忘了和我说声。上官喆恭敬地点一下头,说:“好的,师母。”赵小凝愣了一下,忽而大笑起来。导师一言不发,使劲在轮椅的把手上拍了一记。随后,赵小凝熟练地将轮椅拐上了阶梯,但车轮的橡胶还是在木质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上官喆望一望自己的家,竟然完全没有赵小凝居住过的痕迹。仅仅半年,可以令一个女人的痕迹荡然无存,他自己也有些惊讶。在他们分手的第一个星期,他还感到她无处不在,这让他焦虑而茫然。此刻,倒是赵健行留下的红色手办,还挂在电视旁的钧瓷花瓶的象耳上,远看像一只巨大的火蛛。
七
紧急疏散通知
时间:19∶45
各位住户:
警方刚通知需要疏散部分面向沐元街方向单位住户,即1座J、H、K及5座D、E、F、G单位,请协助通知家人立即离开,我们会继续向各位报告最新情况。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收到这条信息时,上官喆正在冲凉。他听到了外面传来急促的警笛声,“大声公”喊着语焉不详的话,似乎还有急促门铃的声音。显然不及方才平静。他关上花洒,包了块浴巾,湿淋淋地就跑出了浴室。从门镜望出去,并没有人。
再想回去,脚打了滑,才发现地板上已经积了一摊水。他叹一口气,从浴室沿着跑过来的路线,把水拖干净了。他拖完地却再也没有回去洗澡的兴致,就拿浴巾给自己擦干净了。坐在沙发上,他才看到了信息,他正在D单位。在几秒的紧张后,他将想穿上的衣服放在一边,站起来,关上了灯。在黑暗里,他又往外头看过去,目测了一下炸弹的位置和自己单位的距离。他在心里用公式估算了一下,疑惑地想,七十多年前一颗炸弹的威力,距离这么远,真的能够波及自己吗?
上官喆听到了外头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安全通道的门开始此起彼伏的开关声。他想,这则短信应该是对邻居们发挥了作用。他想着撤离的场景,挤挤挨挨,摩肩接踵,狼狈。同时身体做出了呼应,有一种惫懒的情绪蔓延上来。他索性靠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他看着外头已经黑透,远处通向狮子山方向的道路陡峭,那车流蜿蜒而上,车灯也粲然地排列成曲线,银河般,竟像是通往天上的景致。他呆呆看了一会儿,将手中的烟也在黑暗中划过,便是一道金黄的弧线,似从银河坠落的流星。
这时听到楼下声音嘈杂。他揭开窗帘一角,看见人头攒动。这大厦里的人,从未以如此规模相聚,携儿带女,济济一堂。借着路灯的光,可看见他们仍以家庭为单位,围成若干微小群落,彼此并无交流。但是,他们的狗倒是很快突破了这种限制,在人群中穿梭。狗在追逐、嬉闹、吠叫,全然不顾主人的警告。这时上官喆收到了一条短信,是赵小凝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在疏散?”
他在想如何回复。他输入了一行字,又删掉,只打了一个“嗯”。
这时电话却响了起来,在这安静的黑暗里头,发着悚然的光。他看到来电显示是赵健行。一瞬犹豫后,他迅速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你还在家里?”
上官喆愣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赵健行笑起来,你那边静得跟鬼一样。是不是没回赵小凝的短信?她打到我这儿来了。你知道她性子有多急,说你以前都秒回。
上官喆心想,现在还是以前吗?但他只是说,我就下去了。
说着,他按下免提,一只手捞起身旁的T恤,准备套上。当他想要挂断电话时,听到赵健行的声音:“你真相信,那颗炸弹会炸到你家里?”
这句话在他心里碰触了一下。他想起那年,在晃晃荡荡的渔排上,赵健行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哎,你是不是在想,这帮人真他妈的无聊。
上官喆认识赵健行,是因为参加一个考古团。这个团是赵小凝担任领队。关于那次考古活动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作为人类学博士,与一群退休的阿公阿婆以过家家的方式打发周末,美其名曰“考古”,在他看来委实是一种堕落。但当时他和赵小凝的恋情正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于是便给这个团当后勤。在黄地峒遗址,见到任何一块稍有形状的石头,团友们都会兴奋得手舞足蹈。到了大湾,当他很耐心地向一位团友解释印纹和绳纹夹砂陶的区别时,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诡异地笑了,说,你和赵小姐系唔系拍紧拖?她问完,掩了一下口。后面几个师奶就一同窃窃地笑。他也好脾气地笑笑,记起这位团友在铜锣湾有一间临街的铺头,铺租是20万港元一个月,卖的是猪肉脯。赵小凝说,她们还好意思叫我团费打折,她一年铺租可以交一百年的团费。见他没声音,师奶们又追问,唔好怕丑喇?系唔系呀?这时,上官喆身边走过去一个人,冲着那帮师奶说,关你们屁事!
这声音硬邦邦的,而且用的是普通话。上官喆转过头,看见是这个团里唯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穿一件掉了色的夏威夷衫,蹬着人字拖,可是并没有影响他行动的利落。这时候,他几步攀到一块岩石上去,既不拍照,也没有其他。他只是坐下来,草草扎起的长头发,在忽然吹来的海风里张成了一面旗帜。他的夏威夷衫也鼓荡起来,整个人的身形便庞然得有些滑稽。
考古团离开了这个沙滩,在团友的嘈切声中,已经走出很远了。赵小凝似有所悟,回头,大喊一声,赵健行!
刚才那个人,慢慢地从岩石上站起来,在屁股上拍了拍,这才“噌”地一下跳了下来。
中午,他们到了榕树澳附近。这里以渔排人工养殖海产品,倒也十分新鲜。渔排主人已经深谙商业之道,建立起完整的服务体系。这里除了例行的钓捕、加工、点餐,甚至还有烧烤和卡拉OK。渔船上贴着古早个性的海报,在上官喆眼里,呈现出某种二十世纪的时髦。师奶们是很高兴的,简直如鱼得水。她们引吭而歌,从《风的季节》一直唱到《千千阙歌》。先前一直沉默的郑老先生,小酌之后,也开始大放厥词,拉着赵小凝谈他在乌拉圭当无国界医生的经历。其中情节过于曲折,有些难免牵强。这时渔排主人端上来一只巨大的钢精锅,里面是刚刚白酌好的青口贝。这东西北方叫海虹,南方叫淡菜。上官喆记得,外公家里总是存着晒好的淡菜干,逢到年节用,当是精细菜。可是主人却是整锅的端上来。郑老先生说:“这样好,是水浒吃法。”因为刚出水,青口还有一丝浅浅的海腥气,即使不加任何作料,也是软糯清甜的,颇为鲜美。郑老先生坐在上官喆身边,对他说:“小伙子,食这个要分公乸。你要吃公的,再吃一只乸,阴阳才能调和。”他便问,这怎么分?旁边便有师奶挤过来:“自然白的是公,橘红的是乸。”见他不明白,师奶们便暧昧地笑着,欲言又止。这时,他身后又响起了普通话的声音:“白的有精囊,橘红的有卵巢。”
这掷地有声的判断,瞬间打破了暧昧,几乎是煞风景的。那师奶撇了撇嘴,是嫌弃的模样:“讲得好核突!”
他走到渔排的一头抽烟。海风很大,涤清了身后的嘈杂。渔排晃晃荡荡,几只海鸟停在渔排上,眈眈地看着他脚下。他脚底有硕大的鱼儿游动。这渔排,对它们就是无形而有形的牢。他想,何时结束这无聊的行程呢?
这时,有人走到了他旁边,说,哎,你是不是在想,这帮人真他妈的无聊。
他回过头,看见有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对他说,给我一支烟。
六
紧急疏散通知
时间:20∶50
致第五座D、E及F单位住户:
根据警方最新消息(20:50),K单位住户无须疏散,可返回单位。
根据警方最新指示,请1座J、H单位住户疏散、离开单位,如有需要可前往启德协调道3号启德社区会堂暂避。
我们亦安排接驳巴士前往启德社区会堂做循环服务。
多谢合作!
天启1号客户服务中心
他挂掉了赵健行的电话,困意袭来。待他再醒过来,看到这条新的短信。他恍惚了一下,确认自己是不是在K单位,不是。K单位的人,为什么无须疏散?他回忆这一幢楼的平面图。K单位是个一室的单位,在整层的角落里,户型呈钻石形,除了洗手间的位置,并未直面工地,所以K单位的人获得了返回的资格。那么社区会堂又在哪里?他从未去过。协调道,好像是邮政局所在的那条路,在工地后面,已经被未竣工的大厦遮挡了一部分。当SOGO(崇光百货)、工贸大楼以及新龙基的高档住宅建起来,这条路应该就看不见了。
在这四年里,这一区楼宇不断地建成。地铁屯马线通车后,楼价上涨,人口膨胀。因为疫情,许多人在家办公。香港狭窄的居住空间,影响了独处,却促成了下一代的繁衍。有天周末,他心血来潮去楼下游泳,看到会所泳池漂浮着一片斑斓的救生圈。泳池里都是年轻的父母带着一两岁的幼童,这是一个大型的亲子现场。他立即意兴阑珊。
刚搬来时,他所在的楼宇,矗立在这个废弃多年的旧机场的中心,四周还是一片荒芜。这里漫无边际地生长着杂草,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水塘,盛满了经年积累的丰盛雨水。他搬进来,向外望一望,心里想的是房地产商在广告上有关CBD远景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