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汉
作者: 狄青一
那天晚上,李琼妮给我打电话,我这边乱,她那边也乱。电话里时而“嗡嗡嗡”时而“轰隆隆”,像是有帮乱七八糟的人在桥底下聚会,又像她正坐在火车里而火车恰好穿过某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完全听不清。我从海马餐厅捧着手机像捧着枚烫手山芋一路小跑出来,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一个劲儿朝电话里头喊“喂喂喂”,目光却被小街对面一家助力车修理铺扽了过去。那个头发乱成一团铁刨花状的半大小子,两片嘴唇间噙了根纸烟,手里握着扳手正一下一下又一下地与电动车的一侧脚镫子较劲儿,眼睛却死瞄着眼前一双满满当当被丝袜包裹住的大腿。这双大腿不出意外的话该是属于驾驶这辆电动车的女人所有。夏末傍晚的风像个贼,正绑定那双大腿缠绕,来去无踪。半大小子叼着的纸烟前端的烟灰足有半指长,眼睛却仍旧一丝不苟地只与眼前这双大腿恋战,倒是他手里握着的扳手一会儿放下一会儿又掂起,演绎出十分老练的模样。这时电话里李琼妮的半声咳嗽又见缝插针地顶了过来,我立马收敛目光,朝话筒里喊,李琼妮你能不能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和我说话,我这根本听不清。我勉强听到李琼妮那厢挤过来的两个字“是吗”,随即便摁掉了电话,令我一句不耐烦的话未能痛快冲出口。微信提示音却又一下子挤了进来,她说,算了,咱俩甭说了,我这边也听不清,还是打字发给你吧。董镇那边催钱的事儿了。我用语音回复她,董镇,什么董镇?哪个董……我的话甫一出口,还冒着热乎气呢,脑壳就像被谁猛拍了一巴掌,想起了李琼妮嘴里的董镇是啥意思。想起了就开始站在原地发愣。李琼妮的电话此刻又争分夺秒地顶了进来,铃声猛一下倒冲得很,把我吓得一激灵。李琼妮在电话那头冲我嚷嚷,实际上有点像是在对着话筒数落我,还什么董镇哪个董镇,董镇不就是你说长得好看的王囡囡的主场吗?我对她说了,让她回头直接找你,她也有你电话,有什么事跟你谈,钱的事儿最初也是你答应她的。我刚想回她句什么,这娘儿们却又把电话给撂了。我都能想到电话那头李琼妮脸上恶狠狠的模样,胸口立马就堵得厉害。
我知道李琼妮暗恋我,该有些年头了,可我不恋她,明着不恋暗着也不恋,自打认识起就没恋过。我发现有些事本质上只和直觉相关,与李琼妮长得好坏没半毛钱关系(说实话,她长得还算不赖);和她单身且有一套市中心三居室也没关系。喜欢一个女人,得有种被人拍了花子的感觉,也就是不管不顾爱咋地咋地的意思,对李琼妮我显然没那种意思。我还烦她有话不直说,老和我兜圈子,话里话外穷逗愣,倒叫我常替她难受,在这件事情上她一点都不像马一芝。
二
海马餐厅的老板马一芝胳膊支在脏兮兮的收银台面上冲我说,鱼头泡饼给您上桌了,随后便朝单间那厢甩去个眼色,并故意撩开了嗓门追加道,您还是先把账结了吧,省得一会儿两人都喝高了我没处要去。我知道这话是冲单间里的张大川喊的。她不知道,这次是我请张大川,至于为啥,自然是与李琼妮嘴里的董镇有关。
我不爱吃鱼头泡饼,觉着好大颗鱼头动辄五六斤沉,铁定是拿药给养起来的。可张大川爱吃。吃席只要有鱼头泡饼,再来个小葱拌豆腐或是卤煮花生啥的便齐活了。我这段日子过得潦草,跟马一芝小半年才做了四五回,此前差不多有一个月冒头没和她做那事儿了。自打杂志休刊,我便转岗为无业游民。基本工资倒是照发,可绩效没了,广告提成也没了。我服务的杂志原先是一本半月刊,封二封三封底加起来每个月有六个广告,这还没算内页见缝插针的那些个广告以及每期都少不了的各类软文。拉广告有三十五个点的提成,说是二十个点给客户,十五个点给揽广告的人,我仗着多年攒下的人脉,这三十五个点多半都能落自己口袋里。可自打进入二○一八年,纸媒就像一群活不起的老弱病残,不是自行了断,就是苟延残喘。我服务的杂志起先由半月刊改成月刊,转年又改成了双月刊,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到出版局办了休刊。之所以没直接停刊,当然是因为公开发行的刊号还值俩钱儿,销了容易可再想申请就势比登天了。好在我手里还攥着两套空房子,一偏一独,都是中心城区学区房,皆系低位入手,原本总价就不算高,当初开发商给的优惠幅度又挺大,做房东令我的生活基本无忧。
没错,当初我在董镇的确对王囡囡讲过,有困难尽管说话,不行就让闺女住我那儿,我有套学区房还闲着呢。当时王囡囡也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很生动。她说的话不多,几乎每句话都与她的女儿相关,看得出,女儿是她的骄傲。她说女儿学习特别好,高中想到马城市区去上,可马城市区的学区房价格高攀不起,租都租不起。王囡囡说得神伤,令我陡生怜惜之意,于是嘴边也就缺了看门老汉。
我对她讲这些话时,已然灌下去半斤多白酒,日常我喝46度以上的白酒一般不会过二两。我记得这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发现王囡囡的目光死死地焊在我的脸上,眸子里像是有一行行弹幕正兴高采烈地闪回。于是我立马就后悔了,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把说出去的话给扽回到嘴里边,急得满脑门子是汗。大约隔了半分钟,我才从王囡囡热切的目光里挣扎出来,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喝多了,我一喝多就爱胡说八道,他们都知道我这臭毛病,你别,别当真,别当真啊!
三
王囡囡仨字读起来绕嘴,用马城话发音便是“王南南”。尾声有点朝房盖儿上撩。才见面时,我们都管她叫小囡。亲切,但多少也透着点轻浮。我们几个人惯常如此,到哪儿都这副德行,见着个有三五分姿色的异性嘴就乱,哪怕人家孩子都能跑着打酱油了。关键王囡囡姿色远不止三五分,收着说也得有七八分吧。我们老几位虽说都与文字打交道,但朝好了讲也不过就是几个融媒体时代行将就木的旧媒体人,还非把自己当文人看。既是文人,便可无行,再出格的话也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记得刚见面时,侯默生便上去凑近了王囡囡的一张脸仔细端详,说道,没成想咱董镇还有这般美女啊!那厢王囡囡的脸立马就红得彻底,身子一个劲儿地朝后缩,眼睛不知所措地寻向地面,仿佛急于要寻条地缝钻下去。侯默生身后的魏云梅一把揪住他脖领子,说道,老侯你咋到哪儿都没个正形呢,逮谁和谁贫,这可是咱尚有刚尚大哥的媳妇小囡,快,赶紧给小囡道歉。
这时尚有刚满脸堆笑凑了过来,指指王囡囡道,忘了给老师们介绍了,我媳妇,她叫王囡囡,没见过啥世面,不识逗。您是侯老师吧,别笑话,她就这人,一碰见场面就不好意思,她也不会喝酒,我今天让她过来,是专门陪梅姐和妮姐的。
李琼妮立马说道,别姐、姐的,我看我未必有嫂子大吧!
尚有刚忙接了话茬,是是,李老师说的是呢,我是这么说话习惯了,咱马城人不都管年轻姑娘叫姐姐嘛。见着十来岁的小丫头也叫姐姐,透着亲啊!
到后来,一桌人也只有李琼妮喊王囡囡叫王姐。我觉得她是故意的。王囡囡的确比李琼妮大几个月,可瞧上去却是比李琼妮要小四五岁的样子。
那天后来的时间魏云梅一直都在和侯默生窃窃私语,还不时“咯咯咯”地笑出声。张大川说了好几回,有悄悄话你们俩不如开房去唠,董镇这边刚好没人认得你俩,躺床上想咋说就咋说。张大川说一次,魏云梅就拿眼皮子翻他一回,却也不真恼。
我、魏云梅还有李琼妮之前见过尚有刚,侯默生和张大川没见过,但也都知道他,他是董镇文化站的干部。马城新闻圈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大家偶尔也会说起他来,说起时必语带调侃抑或奚落:“这人有点意思啊!”“一根筋啊!”“脑洞大进水了吧!”“他怎么想的呢?”“人家姜太公在渭水边钓鱼钓得好好的,他非给弄咱华北来,莫非马城也要改名子牙城?”……说罢,咧嘴一笑,抑或晃几下脑袋,就过去了,谁都不会把尚有刚的事儿真搁在心上。
与尚有刚最熟的是魏云梅,她在电视台新闻部,策划了一档名为“新闻万花筒”的节目,我们去董镇前她在“新闻万花筒”里发了两条尚有刚拍摄的微视频,内容是他在董镇的山里又发现了姜子牙曾在那一带活动的“证据”。连尚有刚的名字都没上字幕,只在微视频播放结束时提了句“通讯员尚有刚视频报道”。就为这几分钟视频,我们却跑董镇来打“通讯员”尚有刚的秋风,的确有点不厚道。不过魏云梅说也不是她主动的,是尚有刚死乞白赖求她带几个媒体朋友一起过去。魏云梅说,估计又是让咱帮他发稿呗!
我也发过尚有刚的稿子,都是写他“研究”“考证”出来的姜子牙曾到过董镇以及马城一带山区活动的内容。我给他发时都是将他臆测的部分去掉,前面有关姜子牙在西北和山东的部分保留,后面所谓姜子牙曾到过马城、董镇一带山区传道授业的“研究成果”,我只留下少部分尚有刚找到的模棱两可的所谓“物证”及民间传说。杂志刚好有个栏目叫“有此一说”,放里面倒也不算违和。不记得给他开过稿费没,我们杂志起初发稿费就不及时,拖上一年半载是常事儿,后来则干脆不发了,爱咋咋地。
我们几个人当年全盛期自封“吃遍马城小分队”。我在杂志社,张大川在日报,侯默生在晚报,魏云梅在电视台,李琼妮在早报,各有势力范围,互通有无,借力打力。可随着传统纸媒病入膏肓,我们也活得越来越不像人样儿。原本一两周一次的聚会,拉长到一两个月,而且见面基本上就是吃顿饭,找不到下家给托着,连酒都不好意思敞开喝,更甭说原本接下来唱歌跳舞泡澡桑拿足疗按摩那些个锦上添花的项目了。
这次奔董镇前,我们几个已经快三个月没聚了。魏云梅在我们几个人建的“吃货群”里发消息说她攒了个局,约大伙聚聚。她不喝酒,正好开她的七人轿给我们当轿夫。最先回应的是李琼妮,她说尚有刚她见过,那个天真汉莫非又发现了姜太公来咱马城的新证据?接下来我们便先后冒泡,都说,聚聚?没错,聚聚,早该聚聚了。
四
马一芝想嫁给我,这不算秘密。马一芝单身,她和她老公离婚好几年了,离婚的原因是为了买房。甭看马城经济半死不活,限购却贯彻得十分彻底,不离婚的话,买二套房得付全款。也怪,离了后,二人就都没想再往一块儿凑合。坐定商量,便觉着不如就这样了吧,很是心平气和。反正孩子平日里就由奶奶照看着,二人还像以往一样,逢年过节凑一块儿装模作样地玩一把亲情,他们还达成一致,等孩子考上大学后再把事情挑明也不迟。
我认识马一芝的经过并不复杂,有一回我误打误撞进“海马”吃饭,一个人却要了好几个硬菜,原本是想吃不了打包带走的。马一芝照她自己的说法是个“敞亮人”,见到如我这般貌似大方的生客就会主动上前加微信,既为揽客,也源于她骨子里的“自来熟”。于是我们就算认识了。起先只是在微信上有一搭无一搭说点有用没用的。她爱自拍,朋友圈常发自己美颜过的“大头照”,我给她点过几回赞。某日子夜时分,我微信提示音连着响,点开后发现是她主动送了我四个“抱抱”,临了儿还对我道“晚安”。我那天有点寂寞,便小心翼翼地给她回了两只玫瑰外加两个抱抱,没成想马一芝那厢立马就回了我一个夸张版的红唇外加“么么哒”三个汉字,满屏铺天盖地下小星星,我的心顿时一凛,身体某个部位略略开始躁动。我知道,我跟这女人接下来估摸得干点啥了。又拥抱又红唇又“么么哒”又铺天盖地下小星星,我也不能再装了。
说实话,别看我们几个人号称“吃遍马城小分队”,但各个都是铁公鸡,习惯别人给我们埋单,每天出门不捡钱就约等于挨了欺负。所以,这回由我请张大川喝酒,肯定是无利不起早。而且,咋说呢,我的狐朋狗友里我也只敢带张大川到“海马”喝酒。说来我都不好意思,我不是对我那帮狐朋狗友没根,我是对马一芝没根。因为我知道马一芝不单爱加陌生人的微信,她还特别爱跟人“上手”。
“上手”啥意思马城人都懂,专指女人对男人动手动脚。女人间动手动脚那不叫“上手”,那叫性倒错;男人对女人动手动脚也不算,那算调戏抑或耍流氓。“上手”的惯常动作一般是女人对男人横扒拉竖划拉,或是假装嗔怪地推男人一把拍男人一巴掌,还有就是抢男人的手机看,而男人一般都要回抢,于是乎二人的手往往就自然而然地绞到一起,身子也变得零距离。这种女人往往爱说自己敞亮,说自己和男人不见外,遇事不拘小节,实则是为自己的没羞没臊打掩护。
刚认得马一芝时,我因为没有防备,就带马一芝去和几个朋友吃饭。没承想一次管够——一桌人就显她能嘚瑟,劝酒时嘴里一堆花活儿,都是什么“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哥哥你干了这杯酒”之类。那回坐在马一芝另一边的是个诗人,姓白,快七十岁了。我问老白,你如今天天还健步走吗?老白说每天兜底一万步。马一芝听罢上去就抢人家手机,说,你每天走那么多步,支付宝里能量不少吧,咱俩快加上,我回头好偷你能量。老白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抢他手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中年妇女,脸憋得通红,磕磕巴巴地说,没,没有;我,我没能量。他一只手去夺手机,另一只手则不停去扒拉自己的上衣口袋,那架势像是要从口袋里摸出瓶“速效救心丸”来续命。其实要说马一芝是爱上了老白大约是冤枉了她,因为你就算弄个老蓝老黑老绿老浑蛋坐她身边,她照样会如此。当时我就想,这女人要是娶回家,往后余生怕是得过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