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河

作者: 李晁

哭喊声穿透雾气,往拱桥下游移动,抵达河水转弯的铁路桥时,变成了哀号。前方没了路,高耸的山崖收走了河岸线。女人瘫软下来,身后的几只手没有赶上女人,女人一把坐到露水浓重的草甸上,屁股落地,双手就拍打起来。哭号声在河谷里持续回荡,一个中年男人在土路上高喊,快叫船,去下游。

船在码头,码头在河的对岸,一艘趸船旁系着一排白色快艇和黑色皮划艇。太阳还没有升起,河面的雾气将对岸的趸船遮掩了大半。

趸船有人看守,一个叫朱伍的老头住在船里,通往趸船的跳板前竖着一道铁栅栏,栅栏门上着锁,人喊起来,老头惊醒,窗帘一撩,才看到一堆惊慌失措的人架着一个穿深色圆领衫的女人,女人佝偻着身子,一只脚悬空,有熟人喊,老五哥老五哥,快救人。

老头明白了,猛然翻身,去开门。

一行人挤上趸船,趸船似乎也往河里沉了沉。女人又哭喊起来,声音已经沙哑,有气无力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哟……是旁人招呼起来的,老五哥,快开船,去下游捞人。

老头脸一沉,我不会开船,哪个会?

人群里又嚷起来,哪个会开船?

两个青年没吭声,沿着趸船船沿跳进一只带硬底的能容纳七八人的皮划艇里,皮划艇挂着船外机,一个青年试了一下,船响起来,另一个解开缆绳,喊一声,再来几个。三个中年人跳进船里,还有人想出把力被老五拦下,够了,不要挤了。皮划艇很快搅起一片水纹,划出一道弧线,离开了趸船。

老五冲一船人喊,小心点。跟着才对周围人讲,又是哪家小孩?要收钱的,家属去跟船老大谈。

人群里有人说了两句,这时候还谈钱,鬼迷了心窍。老五也不理,对瘫在趸船头的女人说,进去坐,许是人冲到下游,走不上来了,这种事也是有的,到下游只有水路嘛。这话倒有几分安慰的力量,女人死灰般的眼神又燃起一点星火,无动于衷的是周围人,谁都晓得,这概率实在太低。

男孩是夜里下水的,有人目睹,哪想整夜未归,女人大早起来发现,一问人,就往河边赶了。这是旁人讲的,老五听了没有吱声。

阳光开始驱散山间的薄雾,照在河面上,虽是朝阳,也有几分灼人。趸船上挂着几套潜水用的防寒服,面镜也一排排吊在趸船尾,很是醒目。这是马老板口中的雾水打捞队,专替人捞尸寻物,也只有老五知道,潜水队另有活路,专乘夜色去大坝下的深潭捞鱼,都是些大鱼,七八十斤一条不算大,百来斤的有的是,运到省城和外省就能卖出大价。马老板寻朱伍来守船也是有讲究的,老五是马老板女人的本家叔叔,前年老五才过了老伴,剩他一个,就被请来守船了。

因了这秘密,这里平日不让闲人进,这次一下拥进这么多人,马老板要是听说,再是亲戚,老五也很难交代。偏偏有人问东问西,那些新来的潜水员呢,白天都到哪里去了,跟两个去才好呢。

老五说,我不晓得,我是守船的,你去问马老板吧。老五只叫那人马老板,外人也觉得好笑,问,马老板不是你侄女婿?

老五哼一声,什么侄女婿,那是我能叫的?

有人听懂了,说也是,人家那么大老板。还有人手欠,潜水服挨个摸遍,里外看看,甚至有人把面镜一把戴在头上,挤眉弄眼的,老五简直骂不过来,制止了这个又忽视了那个,老五一生气,就开始撵人,只留了女人的两个亲属,其余人都被老五轰下船去了。

太阳逐渐升高,升到人的头顶,老五才听见船响,皮划艇劈开深蓝的河水,泛出一抹白,打河水拐弯处驶来。老五站在趸船头眺望,女人听说船来了,又哭着从舱里出来,岸边还蹲着几个凑热闹的人,像一群乌鸦围着,大伙的目光都开始朝皮划艇聚拢。

皮划艇减速向趸船缓缓靠近,艇上仍只有那几个人,一个年纪大的摇摇头,冲趸船上的女人说,找到楠木渡去了,没有,已经告诉码头上的人,你不要急。几个人脸上都晒出油来,一一上了趸船,都带着失望和怀疑的神色,岸边几个人见船里空空如也,抱怨几句也就散了。女人被人劝着走上码头,留下一个亲戚慢一步对老五讲,要收多少钱,回头给你送来,她是桥头陈老四家的,在邮局旁边开商店,她男人在外跑运输,你晓得吧?老五并不清楚,但也点点头,先去报案吧,再找找。

人走尽后,码头恢复平静,连河水都跟着静默。这河其实叫江,但雾水居民都管它叫河,并不因它在地图上的江名与流域而高看一眼,说到底,它是汇入长江的,在大家眼里,只有长江才配叫江。河的上游有座水电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修建,镇子因此繁荣。河虽叫河,但雾水人将河两岸称作江南江北,镇子的核心在江南,就是码头对面那片徐缓地带。

时间不早了,老五等着人来交班,船队的人不定什么时候来,来了老五就可以回家了,等夜里再过来。

今天的人来得晚,老五也没有不耐烦,小孩的事让他还没有回过神。这河每年都收人。老五唯一的儿子二十年前就这样去了,找到已是在下游老远的位置,一个叫老鹰岩的地方,那时哪有快艇这种东西,是老五和上头四个哥哥划木船去下游捞的。老五想到这儿,心里还空落落的,烟头丢了一地。

哟,五哥,一个人抽闷烟啊。管船队的吴家老大过来,吴大和朱伍虽差了一把年纪,论起来矮一辈,但他管朱伍叫五哥。

老五清清嗓子说,上午有人来用船了,去了趟楠木渡,人家会把钱送来。

吴大没有在意,递一支烟给老五,一大早用什么船,散客?

老五摇摇头,去捞人的,没看到,就回来了。

又是哪个冲下去了?吴大见怪不怪,一口烟刚喷出来,河面一阵风起,将那烟全扑回吴大脸上,吴大连声咳嗽起来,骂一句说,阴魂不散,说都说不得。

跟来的人笑,说,神得很噢,老话说,宁可欺山,不可欺水,真是没错。

等风过了,老五才讲,说是桥头陈老四家的,只来了个婆娘,人又找不到,就回去了。

吴大惊讶,陈老四家儿?我晓得那娃娃,水性好得很,大坝放闸还去捞鱼,回回手不空,怎么会?

老五不说话,这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论水性老五的儿子又何其厉害,虽小,过河却只靠一双手脚,麻溜得很,像书里讲的“浪里白条”,还不是遭了道!

吴大隐隐想起老五的心事,就不再讲了,船队里的几个人更是漠不关心,在船舱里打起牌来。

老五走时对吴大说,记得收钱,说了会送来的。

吴大扭头,看着走上跳板的老五,说,五哥,这就不要你操心了,放心,不会收的。

老五步上码头,条石台阶与公路相连,公路边还建了一片停车场与观景平台。一家酒店沿着河岸建起来,临河一面一式的玻璃幕墙,像一排排盒子,这在老五看来简单得很,但价格却贵得吓人。这是马老板的新产业,叫作民宿,名字也取得稀奇古怪,老五都念不齐整,对人讲过,不就是旅馆嘛。

老五的嘉陵车停在观景平台上,在阳光下车被晒得浑身发烫,坐垫上挂了一夜的露水蒸发得只剩下斑点,卸了锁,老五还是跨上去,虚着屁股坐,一次只坐一边,车动起来,也就凉快了。

老五的家在江北盘山街顶上,就是码头后的山巅,“之”字形山路是210国道的一段,两边挤挤挨挨建着饭馆旅店,从前最是热闹,来往车辆打尖住店,少不了在这里停留,而今两条高速穿越镇子,一条更架起特大桥,高达一百九十米,直接跃过了镇子,江北从此萧条起来。

老五从前也开饭馆,和媳妇一道经营,自己做厨师,因了这门前的路,过了几年扎实日子,后来国道上的车眼见着稀疏,尤其货车和班车,半天听不到响动,加上媳妇历来体弱,赶上一病,老五就关了店,去江南的胖妹酒楼打起了工,还是做厨师,做雾水特有的豆腐鱼。为这,自家侄女马老板的婆娘还讲过闲话,说叔叔去哪家不好,偏偏去胖妹家,也不和我们打个商量,我家老马脸往哪里搁?马老板也是做餐馆起家的,开着雾水第一大豆腐鱼馆,就在江南桥头,上风上水的第一家。虽这样,老五也没走这条门路,偏偏去了后起的对手家,也因为这,两家多年不再走动,直到老五年纪大了,腰杆挺不住,被扫地出门,才去马老板手下守起了趸船。

家里空得能发出回声,老五打开门板,让空气对流,自己坐到靠岩壁的后阳台上,看着阳光下闪烁的镇子和那条碧蓝到发乌的河流,河水没有表情,老五却有。就着泡菜和一碗凉拌折耳根刨完了炒饭,老五就锁了门,往后山去了。绕过山顶的江北中学,老五往沟子里走,那里有片自家的地。这一面背河,显得更热,田坎也硬邦邦的,老五走得歪歪扭扭,老五怀疑这是在船上待久了的原因,身子抑制不住地想要晃一晃,用自家的晃来抵消河水的。老五摔了一跤,有预感似的,一脚踏空,滑到田坎壁下的旱地里,身子倒没摔着,地是半荒的,竖起一根根没人照料的玉米秆,地下是杂草,长的是苦蒿、短的是野豌豆,有了草一垫,等于铺了床棉絮。

老五从地里爬起,哭笑不得,干脆骂一句,来看你娃,还整老子!这话是说给不远处的坟听的,一阵风过,飒飒又止,像是回应。老五看着山沟对岸绵延开去的群山,又得意起来,是个不错的地方,一览众山小嘛。

老五有一阵没来了,不是碰到今天这事,老五也不愿意来,来一趟,又能怎么样呢?老五与两座坟一一对视,想起从前的一鳞半爪,婆娘的还记得清楚,儿子的就有些飘散了。

算了算了,又来这里做什么。老五觉得今天没个主儿了,想到哪里算哪里。陈家儿子的事,老五也不打算讲,没着没落的事,老五不想议论。看了看坟,到处都还好,也就回去了,仍走得一摇一摆的。

老五早早赶到码头,趸船上忙碌着,赶上周末,游客一拨拨从下游乘快艇上来,一时间热闹得很,老五倒不知所措了,像个外人。

是吴大看见说,五哥,来得早了点嘛,还没收工。

老五说,你忙你们的。

吴大问,吃过没有,等下跟我们一起?说完才闻到老五身上散过来的酒气。

老五摇摇头,你们去。

吴大问,家里来了客?整了不少酒嘛。

老五笑一声,来哪样客,我就是客。

吴大停一停,还是说,小子还没找到,下午来人包了艘艇去下游了,怕是要去构皮滩,现在都没消息。

老五像是专来听这信儿的,听了也不评价,只是点头。构皮滩是座新建水电站,才开始蓄水,从这里过去是唯一的水路,没有支流,人不会跑到其他地方去。

老五借着酒力坐在趸船边,一直坐到夜里,河水的声音大起来,四周都暗了,只有镇子迸出灯火,迤逦如山火,群山只剩下轮廓。

潜水队的人还没有来。

潜水队一共四个人,只有一个是雾水人,大名叫戚邦德的,大伙叫他老戚。老戚刚过四十岁,不算年轻,却爱打扮,不同花衬衫配短裤跑鞋,衬衣领口还插一架墨镜,油光粉面的,据说脑子更灵,从没有在水里讨过生活的他却替马老板觅得了这生意。

以前没人敢去大坝基坑捞鱼,想都不敢想,基坑是禁区,不准任何船只人员靠拢,毕竟头上是一百六十多米的大坝,是喀斯特地区第一座大型拱形重力坝,早年还有武警看守,可老戚七拐八拐攀上了电厂保卫科卢科长,两下一勾搭,就觅得了特权,只是船仍不能开进基坑,只能停在电厂油库下的回水湾里,人和设备要沿着碎石河岸摸进去。夜里操作风险不小,收鱼也麻烦,后来老戚干脆把船悄悄靠过去,竟也没事,一伙人就这么干起来。其余三个都是潜水员,从广东请来的,几个人组队做了半年,收获不小,也不定每天都出船,要等卢科长信号。老戚讲起来,牛烘烘的,说七八十斤往下的从来不摸,麻烦得很。

眼下正赶上出活的好季节,汛期里,大坝常放闸,大鱼被冲下不少。从库区里冲下来的鱼,除了昏迷的会浮走外,其他的都缩在基坑的深潭里,只有这里的水深,温度也较外头低,真正的大鱼是不会随流水轻轻易易跑出去的。老戚的梦想就是逮住一条两百斤往上的,库区里的鱼几百斤的多的是,兴许就会冲下一条两条。老戚一讲起,老五只能咂舌,这么大鱼都成了鱼神了。老五随口说一句,这种鱼怕是抓不得哟。老戚很不以为然,说,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做奉献。老五不好说什么,自己干了半辈子厨子,经手杀的鱼何止百千条?这时候出来打抱不平,只能被人笑话。再说,这可是马老板的生意,他才是幕后老板。

马老板也不常来船上,头几次起货,他赶在天亮前来看成色,果然意外,百来斤的就弄了四五条,有草鱼、翘嘴鱼、青龙棒和花鲢,有条一百四十八斤重的青龙棒直接被马老板运到省城分店养起来,作为炫耀和镇店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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