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金尚在
作者: 张世勤臂长,头小,面庞清瘦,略带忧郁。最早认识金尚在的时候,他在县地震局工作。我说,这单位好。他却讪讪地摇摇头,唉,怎么说呢,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地震了。我说,你们这样的单位跟别的单位不一样,什么事也不发生,才是你们最大的政绩。金尚在说,问题是我们一直在提醒全县人民要预防地震。我问,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他回答说,这个,没有人会给出确切答案。
显然,我的朋友金尚在纠结着自己的单位、自己的工作。这倒也恰恰证明他是一个认真的人、负责的人,并没有把单位和工作单单作为生存的依附,而是努力在发现其中的价值,寻找到方向。我安慰他,慢慢来,尽量让头脑少发烧,阳光些,如果时间有闲,不妨多看看书。他说,你说的是,我也这么想,这不,正看着呢,并顺手摸过一本,《周易》。
从事地震预防工作,看看《周易》确实没有什么坏处。
有天,收到他的信,信中他说我还是写点东西吧。我问他,你想写点什么呢?他说,我是省报、市报、县报三级报社发过聘书的通讯报道员。我说那好啊,你完全可以写写与地震有关的一些事。随后,他便寄来一些报纸,上面有他写的有关地震预防预测的一些基本常识,文章大都不长,一小篇一小篇的,简明扼要,归类的话,可以归到科普一类。我说,挺好的,完全结合和宣传了你们的工作,只要你有兴趣,就继续写。但过了一阵,在他寄来的报纸上,看到的却不是一小篇一小篇的科普文章,而是几首短诗。我说,你怎么又改写诗了?他说,是的呢,我突然觉得写诗挺有意思。我说,你只要觉得有意思就继续写。但不久之后在他又寄过来的报纸上,我看到的却不是诗,大大的一个整版,内容虽然仍与地震有关,但体裁我以为已经可以归属为带点科普性质的散文。说实话,文章写得不错,有自己的思考,明显是往深处走了。我很高兴,回复他说,很好,一定继续写。随后等他再寄过来作品时,我发现他又变了,这回不是诗,不是散文,而是像模像样的一篇小说,题目叫《地下十八层》,内容仍然与地震工作有着似有若无的联系。看来他这是又要转移阵地掉转枪口了。不过,他是研究地质的,又在地震局工作,这类题材应该也算在他的控制范围,写得也不错。我鼓励他说,我学习了,好好写。但其后好长时间却再没他的音信。直到有一天,他打电话来,说他已经从单位辞职了,我一惊,说,好好的,干吗突然辞职呢?从事文学创作不一定必须是专职,专职只是在无聊的时间上有优势,在正面接触生活上没有优势,还是正确处理好工作和爱好的关系才好。对我的劝说他未置可否。不久,他又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已经离婚了。这让我更加惊讶,我有些慌乱地在电话里跟他说,从事文学创作确实需要不食人间烟火的劲头,甚至可以说,心有多静品质就会有多高,心灵有多自由艺术就会有多挥洒,但并不是说作家要不食人间烟火,恰恰相反,真正的好作家应当主动投身于你所热爱或你所讨厌的生活中,并真刀实枪地摸爬滚打,像老油条一样被反复炸一炸才行,正常的日子终归还是要过的,创作并不是生活的唯一,更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
我记得,当时我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可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工作已经辞了,婚已经离了,我说多和说少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期望对他的以后能有用了。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悲凄。
又过了一段时间,等他再打电话来时,我的心怦怦跳,很紧张,不知道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又要怎么说。果然,一开口他便说,我,想自杀。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我说,人有时候会无端地生出幻灭感,甚至会感觉身心崩溃,这很正常。人过了四十,还一点崩溃感也没有,说明你并不成熟。但你这么年轻,离四十岁也还远着呢,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我一直慌张,一直在说,说了半天才发现他那边早已把电话挂了。
我长嘘了一口气。
我必须专程去趟五山县了!
五山县因境内有五座大山而得名,风景秀丽,交通并不闭塞。虽是山区县,但县城并没有山,建设在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上。最早,五山县城只有东西向和南北向两条大街,形成一个十字花,被戏称为“十字绣”。后来,有了四条大街,形成了井字形,一段时间大家便常常以“井县”代指。慢慢地,“井”成了“田”,“田”又成了“曲”,“曲”又成了……总之,五山县已经渐渐露出了些许繁华的端倪。过去两条街时,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现在多条大街了,行人却络绎不绝。这就跟后来大家都知道的一样,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却是车流越大,堵得越狠。
回想那次到五山县城,还是一九九四年的事。那年,我给社里报了个选题,《吾山为县》。想以县域内的五座大山为切入点,认真为五山县做本书。因为当时,旅游作为一个产业已经开始萌动,并且崭露头角,真正如火如荼也不过是一九九六年以后才开始的事。各地对旅游这一块都开始动作,五山县也着手酝酿和筹备成立旅游业发展局。因此,我上报的这个选题还是很有些前瞻性的,县里需要,市场行情也应该不会差。就策划的书名看,简洁明了,也富有现代意味。再配上副题——你所不知道的五山县之美—— 一切便齐全了!
到五山县后,旅游局筹备工作组的同志便陪着我一座山一座山地转,一道岭一道岭地跑。转到第二座山的时候,正好碰上地震局地震地质勘探队的一行人马。其中有个年轻人,臂长,头小,面庞清瘦,带些忧郁,在他们那群人中,显得有些扎眼。这就是金尚在。碰面时,我跟他打招呼,他问我,你们也是专门来看山的?我说,是。然后他面带忧郁地看着远处,没头没脑地说,你是不是认为大山就是最沉稳的?还没等我回话,他便继续说,其实最不稳定的就是山,我如果说这些山是专为引发地震而生长的,你信吗?不得不承认他的思维有点特点,甚至说有点问题。我当然不会同意他“这些山是专为引发地震而生长”的说法,但我并不想反驳他,而只是笑了笑,说,你很敬业。
离开五山县的头天晚上,我没想到金尚在会专门过来找我,因为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彼此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他却说,我们是朋友。他能迅速把我当成朋友的原因,竟是因为我表扬过他。我表扬过你吗?我好像不记得了。他说,是的,在山上时,你说过,你很敬业。他说,你知道吗,在单位我可从未受到过这种表扬。如果你能说,你很专业,那就更好了。
那晚,我们还就大山是为什么而生长的这个话题进行了探讨。因为我看到的山,是外在的、美的、静的,往深里说,可能还含有一点哲学意味,而他眼里的大山,却是内在的,有“山性”的,动的,充斥宿命的意味。他是学地质的,讲地质构造是他的强项,这回我也算见识了,我说,你的确很专业!
他说,听你说这次来是要为五山县做本书,其实书名叫《看山不是山》就挺好,然后加个副标题:关于行将消失的五座山的故事。不一定非要让人看山,也可以让山看人。也许人才是永恒的,山才是可能随时消失的。
我不能不说他这会儿的特异思维又来了,要说他出的主意也不错,但显然那已经是另外一本书,而不再是与旅游相关的这本书。总之,主题已经跑偏。我说,将来你不妨按你的思路去写出来,那可能也是一本不错的书。
这次到五山县,事先我并未跟他联系,因为我想一个想自杀的人,估计不会跑远。没想到到了后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我只好把电话打给了县文联主席付荣风。上次来五山县时,付荣风陪过我,但那时他还不是县文联主席,而是旅游局筹备成立领导小组中的一名成员。
一见面,付荣风说,嘿,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我说,金尚在!
他翻了翻眼,沉吟了一下。
我说,他跟我说,他想自杀!
付荣风轻描淡写地说,呃,你也知道了?
你们……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态度怎么能这么无所谓呢!这么大的事,仿佛一阵风就吹过去了。
付荣风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放心,死不了。
为什么死不了呢?
付荣风解释说,因为你不知道,他那自杀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他要求必须从五山县最高的建筑物上跳下去。
我说,五山县最高的建筑物?这很好确定啊!
付荣风说,一开始我们也是高度紧张,在县城的最高处进行了布防。有一天,他真的去了,但很快又下来了。你猜怎么着,原来他发现附近正在起一座新的建筑,看那气魄似乎更加宏大,他于是去那边工地问人家,你们这座建筑要建多高?跟那座建筑比怎么样?人家说,肯定比那座要高。为了落实不会再有比在建的这座建筑更高的建筑,他特意跑到县规划局去找答案,没想到规划局给出的答案是一定有。我为规划局能有这样聪明的回答而感到欣慰,为此专门请过他们。不过规划局的同志说,这算什么聪明,我们只是陈述了个事实而已。想想也是,因为五山县是一座发展中的城市,历史欠账很多,形势一起来,需要建设大批的楼群,而且一座要比一座高。再说这金尚在呢,他为了确定自杀地点,不惜一趟趟跑规划局、建设局、工程局、建筑公司,以便了解五山县未来最高的建筑到底是哪一座,什么时候开建,什么时候建成,建成后的高度大致是多少。如此一来,他倒把五山县的规划和建筑这块扒拉得比分管城建的副县长都要清楚得多。
我说,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自杀?
这说来话长。
我说,这几年他又是辞职又是离婚现在又发展到了要自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付荣风说,其实自打他离开县委机关,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怎么,他在县委机关还待过?你也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还曾有这么一段?我以为他一入职就是在地震局呢!
待过,付荣风说,在那儿他就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人员,但他不满个别领导的行为和做派,公开指责有关领导说你们和封建社会的封官许愿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实事求是地说,金尚在所指责的问题在县里个别领导身上是存在的,但他把话说得这么重,搁谁身上谁也担当不起。有时他又公开指责有关领导假公济私权力腐败。这事就更大了,放谁身上都是从政的污点,闹不好还得进去。这种事有没有,确实不能说没有,但你得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仅凭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还很难上升到这个高度。后来组织上找他谈话,说地震局这个单位和这项工作都很重要,事关全县的长治久安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这是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他如果能去的话会得到更多的锻炼,并且说他是学地质的,那里更需要他,也更能发挥他的业务专长。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他也只能去了。只是去之前他备足了功课,一去便跟局长探讨地震问题,言语间虽然尽显专业水准,但客观上基本否定了地震局此前的工作,这让局长有些抓狂。所以从他去的那一天开始,地震局的同志就把他当作了另类。地震局本来就不像别的业务局那么忙,他再被边缘和孤立,就更没有多少事可干,他于是喜欢上了写稿。等稿件见报,他自己自然觉得很有成就,一一分发报纸,想在同事面前证明自己,但他的同事却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律把嘴一撇,说,就这么点小豆腐块,谁不会!并且说,什么地震知识,到处都有,还不是这里摘点那里抄点,这是你的原创吗?冲着同事的这种态度,他便点灯熬油在原创上下功夫,写了几首短诗。比如一首叫《相遇》的,就两行,一行是“她来了”,一行是“他走了”。再比如有一首叫《认识》,也是两行,一行是“天空像棉花一样硬”,一行是“大地像石头一样软”。我插话说,嗬,你都能背下来了!付荣风笑笑说,不是我能背下来,差不多全县人民都能背下来,他的诗早都成酒场上的段子了。付荣风接着说,当他很得意地把这些诗拿给同事的时候,同事说,呃,就两行啊,这什么呀这是!然后当着他的面,就把报纸给扔了。那怎么办呢?他只好又改变路数,写了篇长文章,有家报纸的副刊给他发了一整版。他想这下总该行了,于是便买来一些报纸分发给同事。不料他的同事说了,你可真舍得!听同事这么说,他一头雾水,问,怎么了?同事很肯定地说,这明显是花多少钱买来的版面嘛!不然,会给你这么个发法!这次的打击对他应当是巨大的,一气之下,他决定不再写了。同事们见他不再写了,更有了口实,说你看吧,说他没才他还不服,怎么样,这回可是江郎才尽写不出来了吧!没办法,要想证明自己,他只有拿起笔,继续写。这回他换路子,改写起了小说,很快写出了一个叫《地下十八层》的短篇,并且发在了一家刊物的显要位置。他再次挨着送刊物,意思是你们自己看,到底我有没有才,到底能不能写?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可他的同事们说,《地下十八层》总共写了还不到十八页,这也没什么呀,这算什么本事?要真有本事你写个长的呀,写个畅销的呀。好吧,从此他就窝在了家里,不再出门。这中间有个同事有事去过他家一趟,出来后便到处说,没想到这个人野心会这么大!别人问怎么了,这同事说,你说说这个金尚在,正经作品还没写过几篇呢,就想得茅奖。这一下惹恼了全县城的文人,金尚在一时间成了全城文人取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