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作者: 和晓梅那天,当我披着酒店的浴袍,一只脚穿着一次性拖鞋,另一只脚赤足,带着错愕叠加茫然的表情,狂乱地行走在美奈海滩上时,脑海里浮现莫未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一个既不相信科学也不相信命运的自大狂,容易崩溃。”
她指的是我。
我想她是对的。
那是越南时间清晨五时十分,东南亚黏稠的海风并没有让我从宿醉中清醒,反而让我的视线更加模糊。震惊、不知所措、有可能被欺骗,从这些纠缠着的情绪里滋生的愤懑,越来越尖锐,以至于我所看到的景物全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我在寻找一个男孩。昨天,我从他的手中买了一个漂流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漂流瓶,至少对我而言不是。当我费了很大劲把它打开之后,里面的东西使我陷入崩溃的深渊,其巧合程度堪称诡异,让我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于是我必须找到那个卖瓶子的男孩,找到他是为了找到一个答案。
问题是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今天还会不会出现,甚至,他的长相也是模糊的。所以我的寻找疯狂且盲目。
这时候我想到了莫未说的话和她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准确地说,她没有明显的表情,或许有几分同情、几分审慎,但比较多的是清冷和敷衍,这种表情是她使用最多的表情,用来针对病情不太严重但深信自己病入膏肓的患者。她把我当成她的患者之一。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我们的儿子九岁生日后的第三天,地点是她上班的医院对面的一家奶茶店。这无疑是一次重要的谈话,我希望在一个高档而舒适的地方进行,但莫未坚持在这家奶茶店,因为她只能给我半小时,这半小时还是她牺牲了午休时间挤出来的。
她的身后是一面还算阔大的玻璃窗户,雨丝交织成一面有着倾斜纹路的背景墙,并将充溢着水分的光线投射在她的身上。但这并没有让她光亮起来,也没有让这个世界光亮起来。所以我们的谈话是在晦暗中进行的。
我来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而是为了道歉,但这个道歉在人来人往的奶茶店非常难以启齿,所以我把主题转化成低声下气的乞求,请她给我一次机会。
“没必要,老顾,完全不需要这样。你一个法语专业高才生,还是个成功人士,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始终保持体面。”莫未从刚刚见到我时的震惊中摆脱出来,她诧异于我的面貌,在短短的两天内竟然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她用一个几乎是恶狠狠的动作,把吸管戳进盛满奶茶的塑料杯。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体面,听我说,莫未,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这一切给你带来的伤害。可是,过去的两天两夜,我一秒钟都没合眼,你可能不相信,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想到有可能失去你和儿子,我真的彻底崩溃了。”可能是急于表达,我的语速很快,我看见一点白色的唾沫星子朝着莫未飞去,这加剧了我对自己的厌恶。
“是啊,睡眠缺失会导致代谢紊乱,加速人的衰老。”这种时候,按照正常逻辑,她不是应该反驳吗?然后压低嗓门痛斥我的无耻和对她的欺骗,这样我才有机会进行申述和辩解,尽管很苍白但至少可以推进谈话进程。
莫未不是那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只关注我的睡眠和代谢,用的是对待病人的情绪和语气,这让我觉得相当程度地被忽略和轻视。我曾经的迷茫、堕落、荒唐,我今天的失落、恐惧、悔恨,仿佛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好像我们不是夫妻,是医患,是初次就诊且不会复诊的医患。
“所以说,一个既不相信科学又不相信命运的自大狂,容易崩溃。”她看着我的脸,说得上专注,但目光有些涣散。
“我承认我自大、偏执,而且自以为是,但是我可以改。”我把声音压到最低,这样可以掩饰那丝可怜而又可耻的哽咽。
“我的意思是说,”莫未竟然往那个并不舒适的椅背上靠了靠,这是一个明显的避让,假如是在生意谈判席上,这个动作会被理解成防御和抵抗,“在两个人的感情里,如果背叛累积到一定程度,理论上来说决裂就是必然,这是科学。你以前不相信,是吗?”
“那命运呢?”是或者不是都是错误的答案,我当然不能回答,只好按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控制着代谢紊乱引起的剧烈头痛,奄奄一息地问道。
莫未正想回答,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把音量调得很高,能听到一个姑娘欠缺经验的声音:“莫老师,23床病人突然出现呼吸困难、低血压并休克,要不要先进行胸腔闭式引流,还是等您回来?”
“要先判断是气胸还是心衰,如果是气胸就立即引流!”莫未毋庸置疑地说,“值班医生不在吗?”
“在,就是他让给您打电话的。”女孩的声音里有了喘息,像是在快速走路。
“那打电话就是个浪费时间的指令。”莫未快速挂断电话,猛烈地吸了一口奶茶,把塑料杯蹾在桌上,她拎起了包。这时候她发现我在看表,我还在等她的回答。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想起来了,如果说背叛积累到一定程度,而感情又没有决裂,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个奇迹,这叫作——命运。至于说还能不能在一起,真没那么重要。”她放慢了语速,但没有放下包。
“看起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太相信奇迹会发生!”她也看了一下表,她说“好吧,我还欠你十二分钟”,然后飞速离开了。
在她离开之后,我侧头看见了自己在玻璃柜台里反射出的脸,虽然模糊并且变形,但那无比清晰的衰老与委顿,让我瞬间理解了莫未初见我时的惊诧。
因为疫情,越南的旅游业备受影响,美奈海滩空空荡荡,远处零星可以看见几个当地工作人员在清理被海浪冲上来的垃圾。
我脚步踉跄,视线模糊,绵软的细沙在赤着的趾缝里填满又流散。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可以丢弃那只剩余的拖鞋,好让自己没那么狼狈。
黎明没有到来,但微弱的晨曦正在悄然汇聚,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形成不易察觉的绯红。
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排棕榈棚屋旁,昨天,就是在这里,从那个头发鬈曲、身材瘦削的男孩手中,我花了七十万越南盾买到一个漂流瓶。当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如果,里面有一个故事呢?”这个会讲一点中文的小男孩说。起先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买个漂流瓶吧,先生!”
我躺在棕榈棚屋下的防腐木躺椅上,没有抬起眼睛看他。我正在给莫未打电话,电话那头给出毫无例外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莫未不接我电话已经超过一百六十五天,但她没有关机,也没有更换号码。
“真正的漂流瓶,我在海滩上捡到的,只需要七十万越南盾。”
“不要不要,真的假的都不要!”我抬头,看到一个赤裸上身,脖子上挂着几个仿古玻璃瓶的男孩。鬈发,瘦削,凸露着肩胛骨。
“里面说不定有黄金、珍珠、徽章,看运气,昨天有个小姐姐买的瓶子里,就有一颗小钻石!”他蹩脚的中文里加进煽动的语气,拿着其中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在我眼前晃动。
“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滚!”我没好气地说。
他站在我的旁边没有离开,沉默着。
“那如果,里面有个故事呢?”片刻之后,他用一种奇怪的语气,既确定又不确定地说。
我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打量这个男孩,除了棕黄的皮肤、鬈发和凸露的肩胛骨以外,高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更令他和其他东南亚孩子毫无区别,倘若将他放进一堆孩子中间,他将成为无法辨认的那一个。
就是这个男孩,确定,此时此刻的我,需要一个故事。
他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一个细长的、因为海盐的侵蚀失去透明度的玻璃瓶,里面长着斑驳的绿霉,整个瓶子看上去古老而陈旧,像一块风干的牛骨。而我知道这玩意儿多半都是假的,出自海边的某个小作坊,用来糊弄游客。
我还是妥协了。
“谁告诉你我需要一个故事?”我嘟哝着掏出一沓越南盾,不再看他,也不看那个该死的瓶子,好让他觉得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快点摆脱他的纠缠。果然他把瓶子放在躺椅上,拿着钱飞快地跑了。
我不再徒劳地给莫未打电话,而是给她留言——谢天谢地她还没有把我拉黑。打开我和她的聊天记录,一片碧绿,整整齐齐码着我单方面的留言,越往上,情绪越激动,沮丧的、绝望的、歇斯底里的。下面没有任何回复,哪怕是一个表情都没有。
我始终相信,她是在看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手指会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所以,我坚持给她留言,只是说,越到后来,措辞越平静,也越理性。
这一次我写下:莫未,今天我结束了隔离,来到美奈,方便的时候,请给我回个电话。
我再也没有使用感叹号,只用句号,因为我没有权利对她颐指气使,发表情绪。而且,我也没有资格等待她的回复。
然后我开始翻看她的朋友圈,其实我已经翻看了太多遍。她发布的朋友圈比较多的一部分是工作内容,其他部分和儿子有关,儿子出生、儿子上幼儿园、儿子戴上红领巾、儿子在舞台上傻傻站着扮演一朵向日葵,都被她记下来了。
这些朋友圈,在过去的一百六十五天里,被我反复翻看,我在下面点赞,包括诸如“AED: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的一种急救装备”“速效救心丸和硝酸甘油,谁才是救命药”之类的,也包括“历时八小时,拔出两枚植入十年的起搏器电极,今年做过的最艰难的手术”这种类型的。
至于关乎儿子的,我会追加评论,比如“欣慰,宝贝长大了”,或者“老婆辛苦”,在打下“宝贝”或者“老婆”这些字眼儿的时候我有一种疏离的感觉,这种感觉真令我万箭穿心,尽管她是我的妻子,他是我的儿子,但过去我对他们的关注如此之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目光会比较久地停留在她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上,儿子九岁生日那天,她一共发了九张照片,配文是“我的小男神,生日快乐”,其中有一张她和儿子的合影,这是她唯一一次在朋友圈晒自己。照片里的莫未笑得灿烂而天真,目光里有着我熟悉却始终说不上来的光,清亮的、明白的,仿佛洞悉你的一切,却当作浑然不知。
没有我的照片,那天我缺席了儿子的九岁生日,我本来是要参加的,但一个名叫陆萧儿的年轻女孩在我应该下车的时候锁住了车门,“别闹,我得赶紧回去,今天是我儿子生日!”我醉了,但还可以严肃地警告她。可她肆无忌惮地看着我,目光充满挑衅和魅惑,然后她用她热艳的红唇堵住了我的嘴。
陆萧儿是个药商,一开始不知道她是谁的女朋友,莫名其妙就进入了我们这个圈子。她是个性感尤物,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无辜脸盘,这让她积攒了不少人脉。只不过后期她大约改变了些策略,专心和我做生意,也专注于和我在一起,竟成了我身边的红人。
疲惫不堪地在昨天躺过的那把躺椅上坐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个点,除了我这样的醉鬼,谁会在海滩上出现。再过几小时,我的搭档苏一凡会准时出现,把我接走。
我低垂着头,从浴袍的兜里,拿出一页看上去有些年份的信笺,再一次阅读那上面的半个故事。
是的,漂流瓶里,其巧合程度诡异到令我崩溃的,就是这个故事,但它没有结局。
一开始,我不相信漂流瓶里真的有故事,我之所以把它带回房间而不是留在躺椅上,是不想让哪个越南小男孩捡起来再卖给其他游客。
那时候我独自一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差不多喝光了六瓶啤酒——近半年来,如果不是在微醺的状态下我很难入睡。我打算尽快入睡,因为明天有一场重要的生意谈判,这是我冒着疫情风险,克服重重困难到越南出差的原因。我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好的状态来与合作方见面,不至于辜负我在胡志明市长达二十一天的隔离,每隔四十八小时进行一次的核酸检测——都是付费的。
隔离结束,我的搭档苏一凡接到我的时候,显示出和莫未一样的震惊,他被我的衰老惊吓得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别人隔离出来白白胖胖的,你隔离出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手握方向盘,侧脸看着我胡子拉碴的脸、伛偻的腰背和无精打采的神情,疑惑不解地问。
这个形象我在隔离酒店的镜子里已经看见过了,并且内心十分清楚,这跟二十一天的隔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