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

作者: 弋舟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八点二十分,段欣慧登上了海南航空公司的航班,从海口飞往西安。五十分钟后,航班在美兰机场准点起飞。不出意外的话——会出什么意外呢?——她会提前在咸阳机场落地。

是啊,会出什么意外呢?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时,她一边调整椅背,一边在心里反问自己。

段欣慧习惯了这种内心的对话。有时候,她也会认清自己热衷于假设出两个自己,不过是为了聊以自慰。独居日久,她形成了固定的自语模式,凡事总归要先用一句消极的假设——“不出意外的话”——来做铺垫,继而再给出一个并非板上钉钉的结论。“不出意外的话”,对她来说,是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金句,“不出意外的话,中午会准时用餐”“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能睡个好觉”。世界运转无碍,仿佛全靠某个意外的缺席才成就了一桩又一桩的小奇迹。这让平铺直叙的世界具有了不确定性,也让一顿午餐和一个好觉,都显得有如神助;重要的还在于,这个金句显而易见的荒唐感,又能给她提供了自我辩论的基础——会出什么意外呢?就这样,自我的对话完成了,聊以自慰也完成了,就像成功地将自己一分为二,并且,那个看上去更具理性的自己,还占了上风。

夜航的旅客不多,机舱里空着不少座位。段欣慧这排就没坐满,她的邻座,一个像是公务员的年轻男人,和她隔着一张空座。男人靠窗,她靠过道。三个多小时的航程,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至少需要让行一次——把腿屈起来,侧放在过道,给他留出去洗手间的通道。会出什么意外呢?除非他有着一颗蓄水能力惊人的膀胱。段欣慧自嘲地在心里念叨。事实上,空中服务还没开始,男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上了两次洗手间。段欣慧由此意识到,这回,自己踏上的恐怕是一场没有神助的旅行。

旅行对于段欣慧而言,已然是活着的常态。独居后,她在四十三岁获得了所谓的财富自由。比她大三十岁的亡夫留下的财产,丰厚到令她不敢相信——不出意外的话,足以让她这辈子都用来云游四方。她也的确因此过上了一种“说走就走”的日子。这种日子似乎被许多人所向往,但走个不停,难免会削弱她与人间生活的关联。段欣慧先是渐渐地没有了朋友,继而,连父母都联系得少了。有时候,身在旅途,她会想,如果她就此失联,消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话,没个三年五载,身在武汉的爸妈都不会想起来找她。

不出意外的话,此生铁定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了,一直走到走不动的那一天,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倒下。她想,鲜有地没有反诘自己,而是默默祈祷:那么,请让这旅途是被神所祝福的。

可是神真的常常缺席。航班延误、天气突变之类的就不用说了,大到被人抢了手机,小到遇上个尿频的邻座,旅途中,她遭遇过太多不测,意外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但她已经停不下脚步。

空乘发过餐食后,男人又一次挤过她的双膝去了洗手间。她自作主张坐到了他的位子上。他的空位上留着一份报纸,此前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看,给人的感觉是以此抵抗着内急的再一次光顾。她将报纸拿起,在男人回来时递向了他。这个男人真的具有一种公务员才有的理性,他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乖巧地坐进了她空出来的位置,似乎是想要表达一些歉意,男人还用手势示意那份报纸也一并归她了。

她并不想看报纸。但巡航在平流层的飞机平稳得令人昏昏欲睡。相较于看报纸,她更不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边睡着。她常常在飞机上看到睡相让人不能恭维的女性,立誓绝不让同样的一幕在自己身上发生。舷窗外,一万米高空中的夜色不过就是一张黑幕,她只有去想象,落地后,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一张酒店的大床等着她。会出什么意外呢?轻车熟路,酒店早已经订好了,接机的车,也在平台上落实了。

没有意外,只能让睡意更浓。她强打起精神,翻看手中的报纸。是一份《环球时报》,应该是登机时男人从舱门口自取的。在一种若醒若睡的状态里,段欣慧依稀看到这样一条新闻:

……国防部长埃斯皮纳称,找到幸存者的机会比较渺茫,但仍会全力以赴。事故原因不排除任何可能性……此次失联飞机于1978年制造,在美国服役至2008年。2012年智利花费700万美元购入,2015年进入智利空军服役……德雷克海峡是智利本土通往南极基地最短航程的必经之路,这里是太平洋和大西洋水流的汇合处,没有任何陆地阻挡,该海域一直以恶劣天气著称,气温极低且常有严重暴风雨。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峡,造成两万人死亡……智利军方表示,飞机起飞时,飞机状况和天气状况均良好。搜寻行动将持续至少6天,并可延长4天……

是一条关于空难的报道,嗯,还提到了海难,总之,神又缺席了,天上地下,皆是灾难。那些翔实的数据令她振作了片刻,“美帝国主义”,她的心里好像如此谴责了一下,多少对卖旧飞机这样的行径感到了不齿。继而,有种幻觉般的宏大图景席卷了她的意识:寒冷的海峡,疾风骤雨,怒浪惊涛……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800艘沉船”这个概念,只不过,这个清晰的概念全然又被睡意给包裹了。如实说,谁靠着飞机舷窗睡着的样子都不好看。

她在机身落地时巨大的顿挫中醒来,迷惘地看着一个像是公务员的年轻男人朝她略带羞涩地微笑。拉起遮窗板,她发现外面在下雨,停机坪倒映着被冬雨扭曲了的光斑。她看了下腕表,差十分钟零点整,果然提前了。打开手机,预约接机的司机已经发来了按时接驾的短信。她没什么行李,不过是一只登机箱,还有一件同样塞在行李舱中的羽绒服——登机时,海口的气温将近三十摄氏度,羽绒服完全就是一个行李般的存在。年轻男人友好地帮她从行李舱中取了箱子,她道了谢,自己拿下羽绒服,套上,下意识地将那份遗落在座位上的报纸重新拿回手里,卷成圆筒状,握住,好像如此一来,作为一个旅人,她的行囊才不会显得过于单一。

新年将近,吴尤莉计划给自己买件礼物。至于买什么,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是怕花钱——她又不会琢磨着买套房子来犒劳自己。别说房子,丧夫后,她可能都没有过千元以上的消费记录。她并不因此感到匮乏。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欲望,对什么都不抱有期待。这个新年的计划,只是作为一个“念头”存在,而有一个“念头”,对吴尤莉来说,反倒是种比较愿意体会的感觉。

她三十六岁,身高接近一米七,看起来还行——最初,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不乏男人对她兴致勃勃。后来,经历了些不堪的事,她搞明白了,男人对所有的女人都是兴致勃勃的,他们随时都想碰碰运气,激发他们的,恐怕是一个“类”,而非具体到某个身高一米七的女人。明白了,就获得了宝贵的自知,于是比起同龄的女人,吴尤莉反而真显得有点“看起来还行”了——至少,她比她们苗条,比她们肤色好,比她们高挑。

这天早晨,吴尤莉的那个“念头”落在了实处。就买一把电动剃须刀吧。听见父亲在卫生间里的抱怨,她做出了决定。“充了一晚上电,只能刮半张脸!”吴玉福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她听到了。有时候,情绪比音量更能决定话语的传播效果。

房子是父亲的,老式的三室一厅。吴尤莉搬进来两年多了,承受着父亲的乖戾,她只能归咎于是自己的不期而至对父亲构成了麻烦。她也想过另找个住处,但条件真的不允许。亡夫除了给她留下一堆窟窿,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好在,也没给她留下个孩子,否则真是不堪想象。好日子也有过,但好日子的背后,是负债累累。丈夫活着时,铁肩担道义,只身营造虚假的繁荣;他可真是条硬汉,然而有一天这条硬汉突然撑不住了,一跃从二十七层的楼顶跳了下去。水落石出,好日子瞬间露出了狰狞的本相。一切都没了,生活不是清了零,而是变成了负数。至今,吴尤莉还背负着几项被法院判定了的债务。

吴尤莉在三十四岁的时候,重新又做回了吴玉福的女儿。不是说父女俩一度泯灭了天伦,是说那种一个成年人突然不得不重新返场、再次回到一种仿佛不具责任能力、需要被监护的角色里的心境。吴尤莉想过,如果母亲还活着,自己的不适感也许会减弱一点,有爸有妈,即便参差不齐,共同挤在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也会让一切显得“正常”点。遗憾的是,母亲在她婚后不久便离世了——宫颈癌,发现得太晚了。吴尤莉时不时会想,没错,如今同住在这套房子里的,是一对父女,但你也可以这样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和一个六十多岁的鳏夫。

对于亡妻,吴玉福没有悼念之情,全是怨怼之意。他认为罹患宫颈癌,正是对那个女人的惩罚。“她这一辈子,男人太多了!”吴玉福对着吴尤莉这么嚷过一次。至于何出此言,吴尤莉不想细究,也不想在自己的成长记忆中重新寻回尘封的蛛丝马迹;她倒是补充了一下宫颈癌的医学知识,原来性伴侣过多的确也是一条致病的缘由。如今,面对吴玉福,她只感到自己实在难以给自己定准角色,她找不到作为一个女儿的感觉,可也找不到不是一个女儿的感觉。对于吴尤莉,作为一个父亲,吴玉福又并非一无是处。除了会开车,吴尤莉一无长技。两年前,她去驾校做过教练,但从业的经历只是让她坐实了男人兴致勃勃的本质。这时候,吴玉福全然像一个慈父,他给吴尤莉买了辆丰田卡罗拉,还是辆新车,他鼓励她去开网约车,以一个父亲的口吻对女儿说:“命运这把方向盘,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那一刻,吴尤莉恍然记起,眼前的这个父亲,退休前是中学的历史老师。情绪好的时候,他还会跟女儿评价一番客人,譬如:“看上去是个有教养的人,结果把擤鼻涕的纸扔在车上。”可是转天,他又会性情大变,常常是吴尤莉做好了饭,他却铁青着脸泡了桶热干面自己端进卧室吃。

这天早上,当吴尤莉决定买一把电动剃须刀的时候,她不能给自己的这个念头定义——究竟是给父亲的一个礼物,还是给房东的一个贿赂?

吴玉福从卫生间出来了,的确是只刮了半张脸,这让他的脸色看起来尤为阴晴不定。残留的胡楂仿佛是一片不祥的阴影。“怎么不多睡会儿?”她小声问,没指望得到回答。她这么问是有道理的,昨晚最后一单活儿,是他去机场拉的人,回来睡下,怎么也到半夜了。自从开上网约车,为了安全起见,吴玉福经常替她跑夜活儿,显然,这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父亲对女儿才会有的顾念。但是此刻吴玉福有些发呆,他从卫生间出来,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进来”似的,好像一个人两脚踏空,突然陷入了新的境遇中一般。在吴尤莉眼里,这的确又不像是一个父亲了。像什么呢?某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所有世纪的二〇年代都辉煌。”

微信群里有人发出的这句话让胡晓虎心头一热。考虑到新年将至,那个“二〇年代”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恐怕任何人看到这句话都会心头一热。“世纪”“年代”“辉煌”,都是自带热力与光芒的词啊。胡晓虎不由得默算了一下——就是说,八十五个小时后,辉煌便要普照万物了。他有些激动,是种久违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准,但是在他当兵的那些日子里常常会被点燃,一道命令,一次动员,都会令他产生同样的情绪。他感觉被激励,即便作为队伍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也会有一种欣然而隆重的神圣感。

但是这句话被湮没在信息的洪流中了。他给这个群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偶尔翻看一下成百上千的言论,随即删除掉,等着下一次信息重新注满这条他和战友们保持链接的通道。没错,这个群里的都是复转军人,基本上都是在各种培训班上认识的,如今大多分布在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曾经的军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了,如同一支影子部队。

好像没人对这句话做出响应。大家在群里基本上都是自说自话。有人发地铁里人潮涌动的照片;有人说两句本单位的节日福利;还有人分享昔日的军歌,《打靶归来》什么的。各自抒发,各自捕捉能够触动自己的信息。胡晓虎查看了一下发布这条信息的主人,果然,是位文联干部,头像是一个打着领带的卡通人物。然后,他在群里也发了条信息:目前已有800艘船只沉入德雷克海峡。没什么道理,他可能只是觉得这句话比较接近自己此刻的心情,觉得“800艘船”“沉入”“德雷克海峡”,同样也有一种令人心头一热的、辉煌的气质。

胡晓虎发出信息后,才想起这句话是两天前自己在飞机上看到的。它出自一份《环球时报》。现在突然想起,说明当时还是触动了他,这条新闻中那道不祥的海峡,当时在他看来有种被诅咒过的意思。伴随记忆而来的,还有无法令人忍受的、同样像是被谁诅咒过一般的腹痛。海口之行是他分配到社科联工作后的第一次出差,热带地区的水土彻底击溃了他。在海口待了短短三天,他就拉了两天半肚子。胡晓虎想起,自己在返程的航班上是如何煎熬的了——他妄图用一份报纸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在报纸上,地球人四处杀人又放火,但都抵不过他肚子里的革命。只有这条事关空难与海难的消息短暂地对他有效过,也许是“800艘”这个具体的数据要胜过一切抽象的灾难,他的注意力因之转移,获得了间歇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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