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椒肉丝
作者: 裘山山一
梅梅不擅厨艺,进了厨房就是瓜的(老公语)。虽然她并不是出生在一个被宠溺的富裕家庭,但在出来打工之前,还是被母亲照顾得很好。记得第一次给雇主做饭,就惊掉了女主人的下巴。女主人买来肉馅儿让她做肉丸子,她一个也没团起,全部碎在汤里。这都罢了,女主人说:既然碎了,就用它吃面吧。梅梅便将面条煮进肉汤里,然后捞起面把汤倒掉。女主人端起碗看到只有面,问她:肉汤呢?她说煮好就倒了呀。女主人哭笑不得,问她:在家不做饭吗?你也十九岁了呀。她说:都是妈妈做的。说这话时还有几分娇滴滴。女主人明白了,孩子在家也是个宝呢。
当然,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她刚进城。现在,她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一员了,在城里买了房,在城里结了婚,有了娃。每天淹没在几千万人口中,为生存而忙忙碌碌。
其实像梅梅这样不擅厨艺的女人很多,还大有增长的趋势,如今吃饭变得容易了,叫外卖,买半成品。就算是从前,也有很多女人不喜欢烹饪,只不过传统观念认为女人应该围着锅台转,就掩盖了这个事实。常有男人骄傲地说,虽然做饭的都是你们女人,但大厨师都是我们男人。每次听到这话梅梅总想接一句,我们女人很乐意把这个强项拱手让给你们。
因为不会做饭(其实就是炒菜手艺差点儿),梅梅私底下认为自己算不上最佳老婆。但是,必须说但是,比起老公,她起码是及格的。她的老公作为丈夫,肯定是年年挂科。不是她苛刻,连她婆婆都觉得自己儿子太懒了,懒得不像话,常说:都怪我小时候宠他宠凶了。
当然,婆婆是可以这样说的,若换作梅梅吐槽,婆婆就会说:他小的嘛,你让他嘛。
梅梅这个时候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哪个喊你找个比自己小的丈夫?活该。虽然就小一岁,也成了被娇惯的理由。谈恋爱时老公直接撒娇,叫她梅姐姐。梅姐姐,我饿了。梅姐姐,我出去耍一下。梅姐姐,帮我按下肩膀嘛。梅梅说:你烦不烦啊,不就小一岁吗?凯叔说:是一岁零四个月。梅梅气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反过来喊他凯叔。老公的大名叫毕凯。
凯叔个子不高,五官也谈不上英俊,就外貌来说比梅梅差一大截子。可当初认识时,梅梅一看他是大学生,马上自动矮了下去,虽然没矮到尘埃里,但看他时也是自带美颜功能了。她是差了几十分没能上成大学的,对考上大学的人很是钦佩羡慕。而凯叔一见到梅梅,立即心旌荡漾,喜不自胜。当得知梅梅比他大一岁时,他竟调侃说大得还不够多,还抱不到金砖。
年轻时的梅梅很好看,皮肤也白,而且经济上还有点儿底子。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徐孃介绍的,徐孃就是那个惊掉下巴的女主人。因为遇到徐孃,梅梅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差。徐孃把她介绍到自己朋友的公司当文秘,其实就是倒茶水跑腿接电话。但老板见她老实本分脑子还灵光,就很信任她,还给了她三千元公司的集资股。这三千元后来变成了三万元,让梅梅有了第一“杯”金。虽然最终公司倒闭了,可梅梅还是很感谢那个老板。
遇见凯叔时,梅梅已经在城里站住了脚,于是一心一意想找个大学生。她把凯叔的情况告诉了徐孃,征求意见。徐孃问:你是不是有点儿犹豫?为什么犹豫?梅梅说:他啥子都好,就是比我小一岁。徐孃说:嗨!他不嫌你大,你干吗嫌他小?梅梅一听乐了,便放下了这个顾虑。
却没料到,凯叔还真是倚小卖小,得了便宜不卖乖。
凯叔一个月就四千多元不到五千元的收入,却过得无忧无虑,一下班不是盯着手机斗地主、看视频,就是在院子里打篮球。问他干吗不像别人那样加个班挣个外快提个职,他回答说:累死累活最多增加几百块,不如过得舒服些。想来,这就是网上说的“躺平”吧?
可是,一个男人在家,既不主内也不主外,干吗结婚?直接在父母身边“躺平”不是更好?
结婚头两年,梅梅尚有能力支撑。吵架是从有了孩子开始的。不帮忙做家务就罢了,也不管孩子学习。梅梅原先是指望和大学生结婚,孩子的学习有人管。哪知凯叔一点儿也不发挥他仅有的优势,从不辅导孩子作业,照玩不误。这让梅梅身心无比疲惫。
公司里的姐妹常说梅梅嫁得好,是城里人,还是大学生。梅梅心说,那都是给你们看的,我可是每天守着驴粪球在过。过去总形容漂亮不中用的女人是花瓶,现在男花瓶比比皆是。
所以,每次吵架,梅梅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晓得我到底是嫁了个老公,还是领养了一个儿子?而凯叔也从不示弱,怼她的常用语是,你不想过就明说,老子净身出户。
你看嘛,他还那么牛,一副中原霸主的样子。
二
昨天梅梅和凯叔又吵了一架。
下午四点多凯叔给她发信息,说他有要事不能去接孩子了。梅梅没办法,只好提前半小时下班去接。若让女儿在校门口多站半小时,老师的脸会黑到融入夜色。可冲出门时恰巧被经理撞见,毫不客气被记了一次早退。公司规定,迟到或早退都要扣分,三次就算旷工一天。梅梅无法保证自己不迟到(住太远了,晚到一分钟就算迟到),早退本可以避免的。这个月她已经迟到两次了,这下好,凑齐了,要扣一天工资,五十元。她真是好心疼。梅梅在一家美容公司上班,这是她的第五份工作。前面的各种不如意,到这家才稳定下来。她考到了美容师资格证书,已经做了十年了,很是珍惜。
可是等接了孩子回家,却见凯叔在小区打篮球,汗流浃背的,还发出嘿嘿的声音,真是气死她了,气得晚饭都没吃。
吵架时凯叔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公司要搞团建,要比赛篮球,我是我们部门的主力,必须抓紧练习呀。梅梅说:就你那个个头,还主力?你哄鬼哟!凯叔说:当然是主力!我投篮之准,你是没看到。他们还喊我去体育馆练球呢,我想到我们小区有场地才回来的。梅梅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因为早退,这个月算旷工一天,要扣五十元!他说:嗨,我以为多少呢,就五十嘛。梅梅真恨不能将手上的锅铲扔到水池里,想到女儿在家,终于还是忍住了。
为什么他总是这个德行?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样子。每个月把那点儿工资一交给她就万事大吉了。他也不算算他们的开销,根本不够。尤其是今年,因为疫情,两个人的工资都缩水了,他只有三千元了(但上交时依然自留五百元),她缩水得更厉害,原来一个月可以拿到五千多元(底薪一千五百元,计件工资可以拿到三千五百元),疫情后客人锐减,计件工资只有一千多元了。如此,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到六千元。还房贷,交女儿的学费和水电气费、电话费以及其他日常开销,真是紧巴巴的。每个月不到月底,钱就见底了。梅梅为了多挣个一两百元经常加班,星期天也不休息。可是这个牛哄哄的凯叔,依然无忧无虑。
梅梅真的是烦死了。怪也没处怪,老公是自己找的。公公婆婆因为她生的是女儿,极少来看他们,更不要说资助了。娘家那边,不找她要钱已经是很体谅了。她拳打脚踢,一个人战斗。
第二天上班,梅梅的气还没消,就抽空给徐孃打电话。
她在徐孃家做了五年,直到徐孃孩子上学。那五年她没学到什么烹饪手艺(徐孃就是个不会烧菜的革命前辈),但在徐孃的鼓励下,她很努力地通过了十几门考试,拿到了自修大学的大专文凭。这个文凭对她后来找工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在梅梅心里,徐孃就是她的姑妈、姨妈或者干妈。
徐孃听她发完牢骚后说:梅梅你不能这样,老跟他吵没用的。他也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改不了的。就算你吵赢了,嘴巴上占到便宜也没用,只会更加生气。女人一生气就容易老。
徐孃劝解梅梅时,从来不说那种“夫妻哪有不拌嘴的”老生常谈,她总是会给出一些具体可行的建议。
梅梅问:那我怎么办?只能生闷气吗?
徐孃说:你要换个方式,你要示弱,要卖惨。
梅梅笑死了,徐孃还知道“卖惨”这个词。
徐孃说:女人嘛,不要老是凶巴巴的,要软一点儿、弱一点儿,或许还有用。毕凯他人不坏,就是没常性。
梅梅说:好嘛。我试试。
到了周末,梅梅就换了戏码。中午下班回到家,一边做饭一边蹙眉叹息,还时不时掐一下太阳穴,捶捶腰,做好饭叫父女俩吃饭时,也是有气无力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气若游丝”。
凯叔放下手机坐到饭桌前,看了她一眼,那个意思是,怎么回事?这么反常?
梅梅不看他,只看女儿:妈妈今天头疼得厉害,好难受。
梅梅确实很累,不用装。周一到周五全天上班,周六还上半天。关键是下班回来要承担全部家务,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经过多次吵架谈判,凯叔才把接送女儿的事接过去)。最伤神的是晚上陪女儿写作业,女儿磨磨蹭蹭的,通常要到十二点才能写完。凯叔在床上鼾声如雷,梅梅哈欠连天眼泪不断。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可是睡再晚,第二天早上六点就得起来,给女儿做饭。所以不到四十岁的她,已然像个黄脸婆了。
梅梅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卖惨)持续了一天,真的起作用了。
临睡前凯叔走过来说:那个,明天,我带她去学跳舞吧,你好好睡一觉。梅梅激动得难以置信,但还是有气无力地杵着额头问:真的吗?我真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吗?他点点头。
梅梅恨不能马上给徐孃发信息,你的招数显灵了。但她一挨到床就睡着了,长年累月攒下的瞌睡虫将她彻底淹没、覆盖,她一直沉到梦乡最底层,估计就是大地震也不能摇醒她。
早上一睁眼,梅梅迅即翻身坐起抓衣服,发现床上没人,突然想起头一天凯叔的承诺,幸福得要死,一头倒下接着睡。这一觉,她一直睡到中午,总算有了一次自然醒,可以说,是有了孩子之后的第一次自然醒。
睡个好觉太重要了,她感觉自己满血复活,心情大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终于有了点儿光泽。她态度很好地给凯叔打了个电话,问跳舞班结束没有。凯叔说刚从少年宫出来,准备带女儿去吃汉堡。
“梅姐姐,我们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今天彻底给你减负。”凯叔嬉皮笑脸的,他也很久没这么嬉皮笑脸了。
“那就谢谢凯叔了。”梅梅也配合着嬉皮笑脸了一下。
梅梅心情大好,甚至有些飘飘然。她随即发了个朋友圈:“今日份小确幸。”并配了一张网图,一个胖妞在龇牙。
三
虽然凯叔说给她减负,但是晚饭还是要做的。梅梅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出门去买菜,斯文地说,是去采购食材。
走进菜市场,她发现好多人都不戴口罩了,一段时间没有疫情,大家都放松下来。梅梅还是老老实实戴着口罩,她要确保自己健康,确保自己一直能工作。
先到肉摊买了一斤五花肉,她打算做个粉蒸肉。这个菜简单,梅梅已做过多次,父女俩也喜欢。本来她看到排骨有点儿动心的,但还是没舍得,骨头那么重最终都扔了,还是五花肉实在,可以全部下肚。他们家每天的菜金,也都是有限额的。
接下来她买了鸡蛋、豆腐、红薯和两三样蔬菜。计划中的六十元很快就出去了,还超出几元。她很心疼。每次买菜她都心疼。但是凯叔能吃,女儿在长身体,她总不能抠菜金。
赶紧打道回府吧,捂紧口袋。这个月余额已经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她邂逅了青椒。闪亮的青辣椒摆在菜市场门边,颜值非常高,个个如胶原蛋白饱满的娃娃脸。她一下就挪不动步子了。卖菜的见她站住,马上说:这是我自己屋头种的,二荆条,没用过化肥,天然有机,拿来炒青椒肉丝相当安逸。
也不知怎么,一听到“青椒肉丝”这四个字,梅梅的口水就出来了,更重要的是,一个对她来说非常稀少的美好回忆,浮上心头。
女儿一岁左右时,他们去公婆家过年。她把熟睡的女儿放到床上,就去厨房战斗,择菜洗菜,刷锅刷碗。好不容易全家人上桌吃饭了,女儿却醒了,她只能去哄女儿,把尿,喂饭。等终于把女儿交给已经吃完饭的婆婆时,桌上一片狼藉,碗里的饭凉凉的,梅梅一瞬间眼泪都要出来了。凯叔似乎察觉了,跑到厨房转了一圈,回来说还有个青椒肉丝没炒。婆婆说菜够了就没炒。凯叔不由分说就去炒了,连同热好的饭一起端给梅梅,嬉笑说:请享用独一份的青椒肉丝盖浇饭!
梅梅觉得那是她此生吃到的最好的盖浇饭了。
后来有几次,梅梅买到辣椒就想让凯叔再炒一次,凯叔总是说:我有事,你自己炒,那么简单的菜你还没学会吗?
也许是睡了个好觉,让梅梅有一种已经过上幸福生活的错觉,她想好好打一回牙祭,重温一下美梦。
一问价格,二荆条辣椒居然也要八元一斤了。她还是蹲下来认真挑选了几个,一称,四元钱。她又掉转头去买肉。卖肉的老板说:炒青椒肉丝,那必须是半肥瘦的二刀肉。她说:买五块钱的吧。老板说:五块钱不够塞牙缝,怎么也得十块钱。她坚持说:我只要那么多。老板撇撇嘴,一刀下去,一称,六块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