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一枯荣

作者: 刘汀

我十八岁非法结婚,之前的三年,几乎每个夏天都是在草原上独自度过的,四野无人,只有一千多只羊和难以具体统计的兔子、老鼠,以及偶尔出现的狼和狐狸相伴。

大多数夜里,我都是失眠状态,好在草原上夜空清清朗朗,总是能看见满天星星或一轮明月。我对它们早已失去欣赏的心情,只是那遥遥无际的深空容易让人心坠落。许多年后,我从网上看到,说人之所以能站在地球上,而不是落到空中,是因为地球有引力;不但地球有引力,万事万物都有引力。我心里会产生小小的反驳:地球引力只对身体有用,人的灵魂还是会坠向不见底的夜空的。这我体验过无数次。

夜空里有什么呢?看如今网上有关登月、空间站的科普视频里的景象,感觉和我在草原上的坠入没太大分别,甚至,我比他们走得还要远,还要自由。那时我在想,如果天上也有一双眼睛往下看的话,一定会觉得草原是一面镜子,天上一颗星,地下一根草,不多不少,一一对应。

从第二年开始,我眼睛看向夜空,心里却在想小芹,那个比我小一岁的未婚妻。这次出场回去,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就要结婚了。翻了下身,木板床咯吱咯吱叫,过了一阵,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我听见兔子罗伯特在挖洞——所有的兔子我都叫罗伯特,这个名字来源于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外国黑白动画片,名字不记得了,但里面的兔子却始终印象深刻,罗伯特,“罗”发音很长,“伯”和“特”发音短促,大概是罗——伯特这样,我因为学这种长短不一的发音,还差点把自己弄成结巴,被父亲一记巴掌打了回来。自从我在这里安营扎寨,罗伯特就在惦记我那袋胡萝卜和发芽的土豆。它并不缺吃的,现在是夏天,草地上有足够多、种类足够丰富的青草,树上也有足够饱满的青橡子和其他果实,但是胡萝卜和土豆清淡而独特的气息,与草原上原生的一切植物都不一样,罗伯特敏锐的鼻子一下就闻到了,从此念念不忘。惦记这点吃食的不只是罗伯特,还有几只肥硕的灰老鼠,它们几乎和罗伯特一样大,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罗伯特的变种亲戚,后来才发现它们尖嘴长须,是巨型老鼠。如果我的狗大黄还在就好了,我心想,它会把这些兔子、老鼠当成胡萝卜的,随即胃里一阵泛酸,差点吐出来。

去年秋天,临近回场前,草原上突降大雪,我来不及转场和撤离,被困在山里半个月。粮食还充足,但是没有油、肉、菜,我当然可以从羊群里挑一只体弱多病的羊宰掉吃肉,可是我从不吃羊肉。可笑吧,一个放羊人竟然不吃羊肉。有的羊得病或者从山崖上掉下来摔死了,我就在月光下剥掉羊皮,把肉剔下来,撒上盐,放在窝棚上风干,再把白色的骨头摆回一只羊的造型,白色的羊死了之后,依然是白色的。有时候砸东西,找不到顺手的石头,就扯一根羊棒骨当锤子用,白色的羊就散落在草原里了。风干肉晒在日头下,会很快引来无数的苍蝇,它们又把白色的卵产在上面,所以每天黄昏把羊拦回围栏后,我都得把那些肉再用点燃的艾草清理一遍。几天后,肉的水分蒸发掉,表皮风干如塑料,回场的时候带回家里。我父母喜欢吃风干羊肉,后来,我媳妇和儿子也喜欢吃。但这么做其实挺危险的,一大片血淋淋的羊肉晾晒在窝棚顶上,腥味浓厚,有可能招来附近森林里的狼或者狐狸。

那一次雪后,我晾晒了一只冻死的两岁羔羊,真的引来了两只狼。它们看起来齿岁不大,眼神似乎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狠,身体瘦弱,更像是两条瘦狗。这不是我第一次见狼,但之前都是在乡村游走的马戏团里,那些狼反而感觉更凶狠些,也可能是它们为了活着不得不表演得更凶狠些。狼一般都是集体行动,这片草原再往北是森林,里面野物丰富,捕猎没太大难度,所以它们不经常到牧区里来。它们较少出现,还有一个原因,森林和草原的连接处,布满了蒙古族猎人下的夹子。看来这次森林里雪更大,捕食有了难度,它们踩着日渐坚硬的初雪,躲过了夹子,来到草原上。狼嗅到了羊肉味,但这种动物实在矫情得很,很少吃别人宰杀的牲畜的肉,它们更喜欢吃自己咬死的猎物。或者说,它们不信任别人准备好的东西,甚至连摆在窝棚顶的肉都不愿意偷,这一点不像狐狸,狐狸什么都偷,有时连它们根本不吃的东西都要偷走,然后丢在半路上。

雪迟迟不化,这两只狼毕竟还年轻,也就一岁多,经验和能力稍显不足,好几天没有捕到猎物,饿得不轻。在这种情况下,它们不得已盯上了窝棚顶残雪中的风干羊肉,那之前不屑一顾的干巴巴的肉,现在让两只狼口水直流。当然,它们肯定更想捉一只围栏里活蹦乱跳的羊,但是根据现在的情况,吃活羊困难重重——围栏的铁丝上绑着铁蒺藜,围栏下草窠里也有不少夹子,还有一只凶猛的大狗和我时刻抱着的一支土枪——它们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天,雪稍微化掉一层,青草被浸冻后开始发黄,我扛着那支从没放过的土枪,把羊群赶到对面山的南坡,我知道那里日照充足,雪已经化光,有一大片青草。

两只狼趁这个机会偷袭了我的窝棚。

我中午回来取水时,发现整个棚顶都破了,风干肉撒得到处都是,还有血迹。这血是狼血和狗血。上午,羊群很老实,只在那片青草地上转悠,我偎在一个石头窝窝里打盹儿。因为晚上失眠,我总是在白天放羊时睡觉,睡得不实,恍若梦境,但也足够补充体力了。大黄——它叫大黄,但其实是一条黑狗,相当凶猛,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得力的助手——叫着跑回窝棚。我并未在意,它以前也经常如此,要么是听见了什么动静,要么是闻到了什么味道,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因为罗伯特,一只兔子,许多个罗伯特惨死在它锋利的牙齿之下,它已经厌烦,经常捉住它,又放掉。哪想到这次不是兔子,而是狼。

我没有目睹大黄和两只狼搏斗的激烈场景,我回去的时候,只看到两只浑身是伤的狼,其中一只后腿被压窝棚的大石头砸断了。我举起土枪,犹豫着要不要打死它们,但是那只没有断腿的狼并未舍弃同伴逃走,它们一起用牙齿把那条腿咬断了。我丢了几条肉干,它们看了看,并没有叼住,而是连走带跳地离开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放下了枪。

大黄的脸、肚子、背部,都是伤口,皮毛外翻,血肉模糊。它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睁着狗眼等我回来。我冲过去,抱住它的头,它哼了一声,闭上眼睛。我胳膊一沉,它的身体软下来,死了。

我赶紧先回到南坡,把羊火速赶回围栏,然后检查了围栏的情况,把一些不太牢固的地方加固了一下,又在周围多装了几个夹子——夹子是蒙古族人拉西给我的,也是他教我怎么用的。我重新支起四处透风的窝棚,把散落的风干肉收集到一条尼龙袋子里,开始用短柄铁锹在不远处挖坑。我要把大黄埋了。

半个小时后,湿冷的黑土和昏黄的落日一起降下来,淹没了大黄,也淹没了整个草原。我点亮一支蜡烛,感到浑身发酸。除了早餐那点米粥,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这时,我才想起检查自己的存粮。本来这场雪之前,原计划是要转场到拉西家附近,然后逐步离开草原,赶着羊回到家里的,所以存粮本就不多。白天的一场激战,让那点米都洒落在草地上,几乎没法捡拾,我举着蜡烛捡了半天,也只捡起连草带泥半茶缸。用雪水淘洗了四五遍,还是很不干净,只能将就着熬了一锅粥。捡米的时候,还找到了几块干巴巴的饼子和奶豆腐,我也各掰了一块,丢进锅里。那些食物在锅里熬成了一种四不像,幸好还有盐,撒上一点,喝起来像是在喝糨糊。

我这样支撑了三天,来接我转场的人还没有到。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里下雪了,也不知道我没能在雪落之前离开山坳。我猜想,拉西这段时间应该也不在家,要不他肯定会拎着一壶酒、一只鸡骑着马来找我的。半个月前,我托一个过路的采药客给家里捎信,说了转场的线路和日子。按说,他们收到口信,到指定日子发现我没有转场到预定地点,应该找过来的。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来人呢?我也可以自己赶着羊走,但那样,这里的衣物、锅碗瓢盆、风干肉,还有我一整个夏天采集的草药就都得丢掉。那可是至少十只羊的钱啊。

我太饿了,但是我仍然不想吃羊肉。我不是天生不吃羊肉的,是跟小时候的一件事有关。七岁的一个冬天,我跟别人打赌,为了赢得一把木头手枪而吃下一整块冰。那是三九天,那坨冰有一个大水瓢那么大,我用小锤子一块一块敲下来,嘎吱嘎吱吃进肚子里。我真的吃完了,我的肚子装满了冰块,像装着整个冬天。很快,我就疼得满地打滚,手里还握着那支木头手枪。父亲把我送到村东头的老中医那里,老中医让人烧了温开水。我喝了半暖瓶温开水,稍微一动,就能听见自己肚子里哗啦哗啦响,疼痛渐渐缓解。那天夜里,我撒了几泡长长的发黄的尿,肚子不疼了,但是里面的寒气却难以清除,总觉得身体的中间都是凉的,母亲把她和父亲的围脖全套在我肚子上,又挨着炉子烤,还是凉。这时,拉西来我家里,跟我父亲说,羊板油是暖胃的东西,让孩子多吃羊板油。我父亲一边咒骂我是败家子,一边还是杀掉了家里最肥的那只羊,把热乎乎还带着脏腥气的羊板油撕下来,让我沾着盐巴吃。几天里,我吃了一整只羊的板油,吃得喘气都带着油腥味。我那冰冷的胃竟然真的暖了过来,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吃不下任何羊肉了。一吃进肚子,会立刻呕吐,呕到吐墨绿的胆汁。

我被饿醒了。真是奇怪,常年的失眠竟然在这几天时间好了不少,没有吃的,每天晚上我只是喝点热米汤,然后很快睡去。刚开始时,我还担心那两只狼或者它们的同伙回来,再偷羊甚至袭击我,但是后来眼皮像座山,把我压倒在简易的木板床上。那种困极了就睡的感觉太幸福了。我抱着那支上了膛的土枪睡觉,但是枪膛里的火药,因为装药的袋子也在前几天的狼狗大战中破裂,已经返潮,能不能着火都是个问题。每天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都是:狼要来了。

狼没有来,来的只有饥饿。我已经弹尽粮绝,恍惚之中,感觉到有什么在诱惑我,但却说不清道不明。

终于,有一天夜里,那个答案把我从梦中惊醒。我几乎是疯狂地冲出窝棚,把大黄从土里挖了出来。因为温度不高,加上埋的时候我给它包了一层塑料,大黄并没有腐烂,也没有被地下的虫蚁啃噬。我把大黄的四条腿砍下来,还有剩下的所有调料——山花椒、山葱、酱油、一大把盐全都倒进沸腾的锅里。那四条狗腿,刚剥下时看上去是白的,清冷,我在旁边的溪水里洗了很久,手骨头都被水冰麻了。很快,它们从锅里漂浮起来,显出微微的紫色,尽管有调料压制,还是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是食物将坏未坏的临界的那种味儿,当然其中也掺杂着某种奇特的肉香。狗肉吃起来让人流口水的同时也让人隐隐反胃,好在这回我没有吐出来。

这四条腿让我又支撑了四天,第五天,就在我准备抛下所有杂物赶着羊转场时,父亲和拉西找来了。他们开着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冲进山坳,拉西举着一个大喇叭,站在车斗里喊:嗨嗨嗨……

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那个替我捎口信的采药人死在了坝上,也就是从草原过渡到农区的高高山梁。他被一群狼袭击了,连同那匹马。马被狼分食了,他只是脖子上有狼牙咬出的血洞,身体没有任何损伤。他采的药材,已经被雪化后的水带到什么地方,几年后,它们会重新扎根,在新的土地中再次长出来,被新的采药人挖走,卖给药贩子。药贩子把黄芩、芍药、玉竹、远志等等药材,卖到遥远城市的制药厂制成各种药剂,然后又返回到乡村和草原。

十五岁零两个月时,我第一次成为这片山谷唯一的放羊人。离我最近的蒙古包也在十里地之外,那是一户纯粹的蒙古族人,男主人不太会说汉语,女主人会一点。这块草场也是他们的,每年夏天借给我们来放牧,作为回报,我们家给他们的几千只牛羊马做防疫、改良,供给他们油盐酱醋、洗衣粉、洗发香波等各种物品,当然,还有每年固定的十大桶高度散装白酒,那时候,这些东西草原上还很难买到。酒是邻村小烧锅用玉米酿造的,颜色发黄,沉淀久了甚至能看见玉米,喝起来并不辣,微微发酸,但是能使人醉得像掉进淤泥里。每天都要喝酒的拉西,有点喝腻了马奶酒,经常想换换口味。

我的同龄人,有一些在读初三,有的甚至已经上高中了。那些没有读书的,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家里种田,只有我一个人成了羊倌。但是,我不能说自己是突然间成为羊倌的,这至少要追溯到十年前,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内蒙古北部偏远地区的一个农民,从他在远方纺织厂打工的小舅子那里获得了启示,突然卖掉家里后院的上百棵树、母亲仅有的两件首饰和家里的全部存粮,然后一个人步行两百里,到东乌珠穆沁旗的草原上买回八十只小尾寒羊。那时候,整个村里、乡里,不管是半农半牧区还是牧区,人们养的大都是绵羊或者山羊,绵羊用来产毛、卖肉,山羊主要用来产绒。父亲的小舅子说,羊毛衫正在成为大城市商场里的高档货,羊绒衫比羊毛衫更高档,羊要值钱了姐夫。父亲叼着烟卷,烟雾熏得他眼睛眯着,但他仍不愿用正在挥舞的手去拿烟,而是比画着说,他要成为养羊专业户,将来,他的羊群会多达一千甚至两千只。那时候,村人都以为他在说疯话,除了大坝后面牧区的少数牧民,谁的羊也不可能上千只的。但是父亲毫不动摇,那个夏天,他独自一人赶着羊出场,也就是翻过那道天然的高大山梁,抵达牧区,在那里放牧到秋天,这被称作出场。他是第一个出场的人,因为他是第一个跟牧区的蒙古族人达成协议的人:蒙古族人拉西同意他夏天在他们的草场放牧,父亲支付钱或者一些他们急需的物品。在那之后几年里,村里乡里的羊群陆陆续续都在夏天出场了。因为养羊的人越来越多,羊也越来越多,村里的山野根本喂不饱它们,那些羊已经把山上的山杏树啃光了,尤其是山羊,它们不仅吃草,还把草根也啃出来吃掉,时间一久,山坡就变得像得了牛皮癣,一片一片光秃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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