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冰河

作者: 汤成难

坐落在赞斯卡河岸上的查村,四季都是安静的,尤其到了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万物被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之下,连犬吠声都传不远。雪抹平了所有棱角,村庄变得柔和起来,炊烟被阳光映照成蓝色,缓慢地、慵懒地缠绕在村庄上空。

索朗老人一早就去了铁悬桥,他要去看看河面的冰冻情况。一夜过后,冰又厚了一层。这条冰河是查村通往县城的唯一途径,由于地处喜马拉雅山下,属于极寒地带,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处于冰封状态。要是在夏季,河面冰开,人们可以划着羊皮筏子,顺流而下。不过,返回时就要费力了,得把羊皮筏子扛在肩上,在齐腰齐膝的冰川融水里走上十来天。而另外几个季节,河水会结成冰层,人可以在冰上行走。当然,你可千万要小心,因为当你伸一只脚试探时,冰会表现得极其牢固和诚恳,可当你整个人走上去,脚下会立即传来咔嚓的声音,咔嚓,咔嚓——就是这样,仿佛不怀好意的笑声。人还没回过神来,便掉到冰河里去了。

每年都有被冲进冰层之下的人,每年都有死于冰河的人。好在,查村的人并非一定要经过它,并非一定要去往县城。

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庄,多吉就是。虽然他的一辈子才只有七年,七岁的多吉总喜欢学着爷爷说自己这辈子如何如何——

嗯,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蜂蜜呢。

嗯,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长着四条腿的人呢。

嗯,我这辈子还没捉到一只蝴蝶呢。

…………

多吉是个老实又腼腆的男孩,只有和爷爷在一起时才会有许多话要讲。爷爷总是说“我的小多吉啊”,多吉也学着爷爷说“我的索朗爷爷啊”,好像不这么叫他们就不属于彼此似的。

索朗老人从河谷上来,就定了出发的日子。他先去了趟达瓦家,通知他们明天出发,达瓦父亲去寺庙祈福了,只有达瓦的母亲在家。这个脸皮黢黑的女人正在给达瓦缝补靴子,她抬起眼看着索朗老人,因为脸的颜色,显得一双眼白特亮。从她脸上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只有两块暗藏在黑色中的高原红,突兀又无辜似的面面相觑。达瓦母亲把索朗老人一直送到门口,告诉索朗老人,她已经念过经了,她会每天念经的,祈求三宝保佑。

从达瓦家出来,索朗老人又提着一壶酒、一把松枝、几条哈达,踩着积雪爬上山顶寺庙。把哈达献给佛祖,又虔诚地添了供灯。僧人用竹笔蘸着金粉,把名字写在一张细长的红纸上,再到佛祖前金灯上焚烧。做完这些,索朗老人走到院里,把松柏枝放进煨桑炉,火苗霍地挺出来,瞬间将松柏枝条化为霭霭烟雾。

他在佛祖前认真磕了头,又去转了林廓,花去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长。当索朗老人从山顶下来,太阳已经歪到一边去了。

他在羊圈旁遇到了多吉。“嗯,我的小多吉啊,明早我们就出发啦。”索朗老人喊道。他的声音哑哑的,像被风沙打磨过。

多吉从矮墙上跳下来,眉头皱着,好像阳光刺着了眼睛,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可是——

多吉喜欢说“可是”,“可是”后面的话却没有了。当一件事想不通或不情愿的时候,他就会说“可是”。为了表示程度之强烈,会连着说几个,可是可是……

这个词多吉是和一个徒步到查村的年轻人学来的。因为天气不好,年轻人不得不在查村逗留几天。年轻人喜欢说这个词,每次说它的时候总要把舌头卷起来,很好听,也很奇特,仿佛这个词不属于查村,不属于这片土地贫瘠、颜色单调的山坳坳。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就动身了。索朗老人、多吉、达瓦、达瓦父亲,四个人组成一支队伍,此行目的是将多吉和达瓦送到县城的学校去。学校还有十一天就开学了,如果路上顺利,需要步行十天,这样正好能在开学前赶到。

他们要沿着山脚下的赞斯卡河谷徒步前行,河谷里的光线还不太好,两侧高高的山峦遮挡了阳光。这里的日照时间短,太阳出来没多久,就会被另一侧的山峰挡住。没有阳光时,四周十分寒冷,宽阔的河面只剩下窄窄的一道,水流奔袭,水流涌动处可以看到冰的厚度,足足有一尺多厚。冰封锁住流水,流水冲破冰层。水的两种状态在较量。

四个人排成一队,领头的是达瓦父亲,两个孩子在中间,索朗老人在最后。他们都戴着雪镜,说是雪镜,不过是用墨汁涂抹在眼镜上而已。大风四起,狂风夹杂着雪珠,平地又升起一片白雾,无法看清脚下。在冰河上行走,每一步都暗藏险情。他们身上背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十天的干粮、木柴、铝锅、水壶、碗、帐篷,蹚水的靴子,以及孩子们的衣物。肩上的背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脚下打滑,尤其是在有坡度的雪上,每走几步就会摔倒一次,滑出很远。每当这时,达瓦的父亲就会笑起来,两个孩子也跟着一阵笑。

不久前的一场雪覆盖大地,又结成一道薄薄的浮冰,脚踩上去,嘎吱一声,落在另一层冰面上。鞋底很快便沾上了冰块,厚厚的,像唱戏的官靴,得用力跺一脚,或者坐下来使劲敲掉。为了保持体力,四个人并不说话,山谷静悄悄的,耳边只有冰碴破裂的清脆声。

多吉小声数着脚下的声音,嘎吱、嘎吱,可每数到一百九十九就乱了。索朗老人说,我的小多吉啊,快赶路吧,到了那儿你就会数数啦。

我的索朗爷爷,可是……多吉皱了皱眉说。

孩子们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县城离查村有三百多公里,那里有一座福利学校,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捐赠的。查村附近没有学校,当然,查村的孩子大多是不读书的,他们一辈子在山坳里放羊、割草,过着繁重又简单的生活。几年前,一些开明的父母把孩子送到福利学校去,希望他们学习知识,而非一辈子困在查村放牧。去福利学校的孩子无法每学期都回家,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且危险四伏。孩子们这一去便是三五年,最长的一个七年后才回来,都已经初中毕业了。那个孩子是查村第一个去县城读书的人,也是查村识字最多的人。

休息的时候,两个孩子便坐到一起窃窃私语。达瓦今年九岁,比多吉大两岁,正在换牙,说话时嘴里总是漏气,他用舌头舔着牙洞,满腹心事地看着远方。多吉问达瓦,你想去上学吗?达瓦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达瓦很想做村里的孩子王,他以为今年不去上学,这样自己就成为村里年龄较大的那一个了。达瓦也问多吉,想去上学吗?多吉想了会儿,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多吉内心是复杂的,他多么想去县城啊,可又害怕离开查村。

多吉问索朗老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嗯,我的小多吉啊,索朗老人一边整理背包一边说,还没有到那儿就想着回来咯。

我会想念我的羊。多吉低着头说。

嗯,到那儿你就不会想念啦。

可是……多吉皱了皱眉,顺便把快要流出来的鼻涕用袖子擦掉。

他们继续上路了,多吉走在索朗老人前面,他放慢脚步,对索朗老人说,我还没和我的羊道别呢。

嗯,羊儿们知道我们的小多吉去读书啦。

母羊快要产子了。多吉又转过头说。

嗯,我的小多吉啊,别担心,佛祖会保佑它们的。

积雪还在加深,覆盖着山川大地。风吹着冰口,发出尖啸之声。在赞斯卡河谷的北边,是喀喇昆仑山脉南侧的拉达克山,南边是喜马拉雅山脉西缘,东邻西藏阿里地区,西接兴都库什山脉。这里近乎与世隔绝,地貌风光呈现出一种野性与荒凉。

傍晚,他们经过一处宽阔的河面,脚下的冰一踩一个坑,冰冷的河水瞬间涌出,多吉和达瓦的靴子很快被河水浸湿,看来达瓦母亲的修补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坐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索朗老人帮多吉脱下靴子,倒出许多雪水,又使劲拧干袜子。达瓦的小脚丫也被冻得通红,人也开始打哆嗦。达瓦的父亲赶紧生起一小堆火,给他们烤干袜子和鞋,毕竟这才是出发的第一天,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

达瓦和多吉说,他们会顺利到达县城的,因为他的阿妈向佛祖祈求过了。他褪下一只手套,从脖子里拽出一串念珠给多吉看,这是他的阿妈从山顶寺庙里求回来的。

多吉也脱掉手套,红通通的小手在念珠上摩挲一阵。多吉没有阿妈,他的阿妈在他出生时就死了。他也没有喝过阿妈的奶水,索朗老人用羊奶喂他。等多吉学会说话了,他问爷爷,他的阿妈呢?索朗老人便指着一只母羊告诉他,我的小多吉啊,母羊就是你的阿妈咯。

从此多吉便喜欢上了母羊,他待在母羊身边,和它说话,给它抱来干草,看着母羊用舌头将干草一点点卷进嘴里。后来母羊老了,常常躺在羊圈里,有一天等多吉从山坡放牧回来,看见镇上收羊羔的马车正驮着病恹恹的母羊离开。索朗老人告诉他,这只羊既不产子也不产奶,所以得将它卖了。多吉哭着追了很远,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羊倌对一只母羊的感情。

多吉也很久没有看到阿爸了,索朗老人说,阿爸去冰河上做背夫了。

那是县城到列镇的那一段,不知道是哪个旅行家第一个发现了它的美丽,于是每月会有一两个队伍徒步而来。做一名背夫,除了要灵敏有力气,还要对冰河的情况十分熟悉。徒步的人并不多,做背夫的更是少之又少。

多吉问爷爷,他会在路上遇见阿爸吗?

索朗老人迟疑了下,说,我的小多吉啊,但愿佛祖保佑你。

多吉用下牙紧紧地咬住上唇,这是他表示高兴或兴奋的方式。他想起那个在查村逗留的年轻人。他问年轻人,你在冰河上遇见我的阿爸了吗?

年轻人说他在冰河上没有看见任何人,又问多吉他的阿爸叫什么,他回去的时候如果遇见了倒是可以帮他捎个信儿。

甲央旺堆。多吉说。

年轻人便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来,甲——央——旺——堆,他一边写一边默念。合上本子的时候,一张照片从里面缓缓飘了下来。

这是什么?多吉看着纸片问道。

是照片,蝴蝶的照片,这叫蓝色闪蝶。年轻人捡起来递给多吉,说是几年前在非洲拍的。

照片里蝴蝶很大,具有金属般的蓝色光泽,硕大的翅膀使它们在天空像轻盈的鸟一样翱翔。年轻人把照片送给了多吉。非洲在哪里?非洲离这儿远吗?多吉问年轻人。

哦,年轻人想了想,指着冰河说,得先从这儿走出去才行。

流水一路奔袭,巨大的冰川遥遥相望。冬日里的赞斯卡山谷,即使在白天,温度也会在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四个人的睫毛和帽檐上都凝结了白霜,他们在天黑前到达峭石湾。这里,冰层被冲开,只在与峭壁相连的地方镶着窄窄的一道。冰面有十几米长,如果不能通过,他们将要原路返回。

水很深,很急,峭壁凸向河面,和冰面之间只有几十厘米距离,给行走造成极大难度。看来只能匍匐前进了,达瓦的父亲趴在冰面上,谨慎地试了试。人和背包不得不分开,背包由达瓦父亲一趟趟送到对面。索朗老人最后一个经过,他的一条腿不太好,几个月前摔了一跤,他给这条坏腿多裹了两层布,即便如此,这条腿此刻也不听使唤。他匍匐在冰面上,突然想起儿子甲央旺堆了。两年前,甲央旺堆和村里的另一个男人去做背夫了,虽然他们常常几个月都等不到一支徒步队伍,但他们从不气馁,并且相信好日子很快就会到来的。

河水汹涌,撞击着冰层,在耳边发出轰隆的响声。索朗老人用力挪着身体,脸贴向冰面,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离儿子很近。

过了这段,他们打算就地休息,四个人走了一整天,现在又饿又累。他们找到一个背风处,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孩子们帮忙撑起帐篷,捡来大石块;索朗老人架起干柴,燃起火堆,火上再架上铝锅。

大家围坐着,看着火苗舔着锅底。索朗老人从布袋里倒出一些面粉,用温水和好,揪成一片片的,丢进沸水中。这种面片汤很快就驱散寒意,使身体暖和起来,大家围着残余的火堆又烤了会儿。等到火堆燃尽,扫去灰烬,地面还是热烫的,再将帐篷移到火堆的位置,铺上自制的睡袋,紧紧挨在一起。夜里气温骤降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索朗老人会在临睡前将帐篷拆下,当作被子盖在睡袋上。多吉还睡不着觉,伸出半个脑袋看着头顶的天空,夜空中繁星点点,他已经认识天狼星和老人星了。最亮的那颗是天狼星,找到位于正南方的天狼星,再向下看,在地平线上方就可以找到老人星。

多吉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颗蓝色的东西,啊,是蓝色闪蝶。多吉还没叫出声来,蓝色就不见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眼花了还是真的看见闪蝶了。他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多吉,多吉,达瓦转过脸对着多吉,他小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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