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向

作者: 莉莉陈

谢安玉忽然就不吃鱼了,说不吃就不吃,老向怎么劝也没有用。以前老向总取笑谢安玉是猫投胎的,一进菜市场就直奔鱼摊,只消一眼,谢安玉就能把鱼盆里最鲜活的那条拣出来,丢进老向手里的菜篮。做什么鱼,她心里早有盘算,而老向得跟在后面,看着篮里的作料渐次丰富起来,才能判断出今天做的是酸辣鱼还是豆瓣鱼。在做鱼这件事上,老向基本没有话语权。三十年前老向杀过一次鱼,放入蒸锅后,鱼忽然复活了,从锅里一直蹦到灶下,挺直肚子瞪大眼珠,一下比一下蹦得低,终于满身尘土地不动了,看上去悲壮而哀荣。此后他再没敢杀鱼,这类事就全交给了谢安玉。谢安玉杀鱼明快利落,手握菜刀徐徐上扬,突然间疾速下挥,直奔鱼眼间鼓突的部位,用力一拍,又狠又准,只听啪的一声,鱼的一缕香魂已随风飘散,最后挣扎两下,就成了一具鱼的尸体,任谢安玉开膛剖腹,不再抗议,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令老向钦服不已。

但谢安玉不再吃鱼了。这些天,她都盯着淡青色的蚊帐,一言不发,两只手臂合在棉被上方,像两根枯瘦的芦秆,嘴唇紧抿。半年前还挺丰满的面颊陷了进去,连带着陷下去的还有眼窝、太阳穴,年纪一下显了出来。以前,谢安玉显年轻是出了名的,她脸小、皮肤白,五官精致,皱纹长得慢,从四十来岁起,就没怎么往上长年纪,有时跟一堆退休妇女一起跳排舞,人家都以为她是混在其间的年轻女人——对于六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四五十岁已然很年轻了,青春还有一大把呢。老向用电瓶车捎着她时,很有种老夫少妻的味道,一个半头白发,着大汗衫、沙滩裤,在前头驶着车;另一个烫短俏发式,穿件紧身大红练功服,一条缀木耳边的黑色裙裤,斜挎一只虎皮腰鼓,手拎扩音机,交叠的丝绒鞋尖翘翘的,脆落爽利。在公园门口把谢安玉放落在老太太中间,往那堆臃肿妇人扫一眼,老向便升起股自豪感,附在谢安玉耳边说:“咱家女人耐用啊!”谢安玉伸出手指在他的圆脑门上一点:“轻骨头!”

不过年纪这东西毕竟在那里,遇到事,它就潮水一样轰隆隆掀开了表层,把真相残酷袒露出来了。事情起源于一根鱼刺。爱吃鱼的人,对付鱼刺自然有一套办法,但这根鱼刺却十分顽固,卡在左边的扁桃体里,不上不下,含醋、吞橙皮、吃维生素C,什么办法都使了,有时似乎不疼了,谢安玉以为它已经滑下食道,放心喘一口气,咕咚咽一口唾沫,却又被那利刺哽了一下。整整折腾了一宿,一大早,老两口儿不得不上医院去取。医生让张开嘴,用镊子一夹,轻轻巧巧取了出来。嘴里清静了,世界开阔了,连熙攘嘈杂的医院也顺眼多了,谢安玉对老向做个CT的建议也不再那么反感。近来谢安玉肚腹常隐隐疼痛,连带着发过几次低烧,就检查了下。这么一检查,毛病就查了出来,生在结肠那儿,已经扩散了。查出病后,谢安玉一天天瘦下去,像有什么在挤榨她似的,人一点点干起来,瘦起来,好像要紧成一个小核。出院后,这瘦似乎暂时止住了,人的精神却渐渐变坏,脾气越来越暴躁,不管白天黑夜,稍不舒适,就悲天怆地地喊,咒骂声在深夜的小区传得很远。有一回保安上来拍了门,以为是夫妻吵架,来了才知道谢安玉骂的是苍天与命运,说老天瞎了眼睛,好人没好报、祸害延千年。“有种你就来点更狠的!”谢安玉拍着床沿对窗外的夜空说。这样的人,保安不敢惹,他跟老向悄悄咕哝几句就走了。

老向心里头有些怕,他害怕沉默不语的谢安玉。他宁愿她生龙活虎地咒骂、拿他撒气,也不愿她脑袋里无边际地跑马,胡思乱想。自从四十年前,他像根水草被谢安玉从江水里捞上来,这家就完完全全由谢安玉做了主。那年,他刚到电厂顶职,被同事们拖着去江里游水,他一再抗议不会游泳,小伙子们还是一起把他推到齐胸深的水处,一哄而散。江水不同于池水,老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整个人漂了起来,被水流渐渐往深处推。他大声呼救,但没有人过来。一开始是觉得不危险,没有人过来。但后来真的危险了,老向的身体开始在江面上扑腾,小伙子们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更没人过来。此处是三江汇流处,沉积了很多泥沙,有不少捞沙船在这里捞沙,江水底下有许多深坑,形成了旋涡,救人是很危险的。老向在清醒与糊涂的边缘,似乎看到附近一艘捞沙船上一个人跃下了河。后来的一切他都记不清了。醒来时,他看见自己头顶悬着一张银月般的小脸,俊俏利落,见他醒了,那人将嘴里的草屑往地上一吐,戴上草帽,走了。同事们仍然惊恐地看着他。有一个人说:“你的脸怎么……变黑了?”并忍不住伸过手来摸一摸,摸了后,大家都笑了。原来是机油。一脸黑漆漆的机油,都来自那个姑娘的手。也是这一把机油,让他很感慨,这是个怎样的姑娘啊。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姑娘,天天往她家里跑,认识了她的独眼父亲,先喊伯,再喊爹。就这么,他把她娶回了家。后来他问过谢安玉,这么瘦小的她怎么敢救人高马大的他。谢安玉说:“就你那颗大头,葫芦似的一冒一冒,还不一拽就起来了!”

在怎么安顿谢安玉这件事上,老向多么需要有人商量商量。他第一回感到了孤单。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大的在深圳,小的在广州。这一点上,谢安玉的意思是,他们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家里的事,用不着牵累他们。大儿子在大学里教书,是少年大学生,娶了同样是少年大学生的妻子,生的孙子东东,非常聪明,小学里已经连跳两级。大儿子很忙,谢安玉住院时来陪了一周,请了个陪护,掏了笔钱就回去了。小儿子在大儿子的对比下,没一样如意,大学不是名牌的,工作也如鸡肋,现在干脆在家里上班,帮网站做在线调查,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孩子却患轻度脑瘫,行动不协调,一直在做康复训练。谢安玉住院时,小儿子没有来,只打了几个电话,听说谢安玉出院了,电话也就不再打过来了。现在这状况,该怎么跟两个儿子说呢,难道跟他们说妈不吃鱼了?儿子们无论如何无法理解。鱼,某种意义上是谢安玉生命的一股原动力,是与那条湍急美丽的江河——一条简陋沙船有关的生命记忆。出院那天,还没回家,谢安玉就让老向先捎着她去菜场买鱼,她挑剔地看着摊主杀鱼,这里那里地指点,两颊渐渐红润起来。做鱼的时候,谢安玉的精气神全回来了,一面切葱末,一面煸豆油,目注油锅,全神贯注。老向笨手笨脚地在旁边打杂,被谢安玉一把拉开,又一把拨到另一个位置,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厨房。待香气扑鼻的鱼端上饭桌时,老向恍然以为以前的谢安玉回来了,那个什么绝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老向决定学做鱼,他想,只要有鱼腥味诱着,馋猫儿总会上钩。这几个月里,他对厨房已经不陌生了,简单的菜肴已难不倒他。他托前楼的珍珠帮忙买了豆瓣鱼的配料,把步骤记在纸上,一步步照着实施。前面几个环节都没出大错,煎鱼时稍出了点问题,以前看谢安玉给鱼翻身轻轻巧巧,锅铲一抖就能搞定,在他手里,鱼竟像酥了似的,一动就身首异处、皮开肉绽。好不容易将鱼盛到盘子里,样貌很是不堪,面上焦了,鱼肉烂成一块一块,几条尖刺伸将出来,还好将豆瓣酱浇上去后,多少掩盖了一些。尝尝味道,基本保持了鱼原有的那种鲜美。老向将鱼端到餐桌上,整一下表情,哼着“咚锵锵”去扶谢安玉起来。他牢记医生说过的话:一天起不来,就是永远起不来。不管谢安玉多么不愿爬起来吃饭,他都要把她扶起来。他的绝招是苦下脸撒娇:“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吃?我哪吃得下嘛。”听了这话,谢安玉脸上的表情就松一松,两颊的笑纹绽开来,嗔一下,抚抚蓬乱的头发,不作声。这便是默许老向把她打横地扶抱起来,移到床沿,将两只脚搁到地下。动作要做得很慢,很小心,因为不知道谢安玉的痛处在哪儿,冷不丁蜇到痛处,谢安玉叫一声,老向就要赔不是,一迭声道歉。每扶一次,老向都要出一身大汗。椅子是专从乡下老家淘来的太师椅,有靠背、扶手,足够硬,背部还撑着医用护垫,前面紧紧贴着餐桌,这样谢安玉才能坐得住。落了座,桌上的那盘火红的豆瓣鱼让谢安玉眼睛亮了亮,筷子不由自主伸过去,走到中途却拐了个弯,落在一边的豆芽菜上。

老向说:“尝尝我的手艺,第一次做的鱼,还不错!”

谢安玉将头一别说:“不吃。”

老向用筷子小心地搛起一块鱼肉,往谢安玉碗里递。

谢安玉生气了,将筷子拍在桌上,提了嗓音说:“你想害我是不是,你想害我下地狱是不是?!”

老向没辙了。这事都是那个推拿师闹的,老向在心里直打自己的耳光。自医院下了逐客令后,他四处寻偏方、求神医,还请了个气功师来给谢安玉发功,都没啥用。后来病友告诉老向有个推拿师父技艺高超,能祛除病痛,让人通体舒畅,非常之神乎。老向想,不管如何,试一试总不会错。谁想这一试,却试出了麻烦。

老向后来回想那天的事,总觉得不像是真的,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就像在过一段电影,要不是亲身经历,怎么能想象这样一个熙熙攘攘的城市里还生活着这样的人?那天他推着轮椅上的谢安玉在浣纱北路转了好几趟,才寻到推拿店那块黑匾,挂在两家店面之间狭窄的楼道上,小小的一块,像成心不让人找到似的。楼道不是往上走,却往下盘着,吱嘎的木梯子,越走越黑,一直来到漆黑一团的地下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亮着光,那光黄澄澄的,在黑暗中显得又温暖又神秘。他扶着谢安玉向这团光走过去,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了一团希望。

屋子很小,摆着榻榻米、香台与几张蒲团。蒲团上有个男人正闭目盘坐,见他们进来,往地上一按立起身来,双手合十行礼。他穿着件白色对襟府绸褂,三十七八岁,面相英俊,剃极短的平头,笑容和煦。双方寒暄一番,得知师父姓姚,谢安玉便开口询问费用,那气功师收去笔不菲的酬金,令她至今耿耿于怀。姚师父微笑说:“今天先试一试,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谢安玉并不满意这答复,仍追问每次推拿的价钱。姚师父说:“如果经济没有困难,一次五十元,如果困难,就不用了。”他说话的语调很特别,似乎都是平声,没有上扬与下宕,语速徐缓,使人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他问谢安玉:“哪里不舒服?”

谢安玉说:“疼。”

姚师父问:“哪儿疼?”

谢安玉说:“不知道哪儿疼,都疼。”

姚师父长诵一句:“阿弥陀佛——”他一诵佛,似乎就把自己推远了,好像骤然变成个七老八十的僧人,身上溢出股老迈的慈悲。他把两人让进里间。里间跟外间差不多窄小,铺着一张按摩床,墙上挂些字画。姚师父把其中五台山和尚手书的一幅指给他们看,那字笨朴圆拙,似乎隐隐透出一股静寂之气。他让谢安玉俯趴在按摩床上。谢安玉极其缓慢地躺下去,中途几次发出咝咝的呼痛声,掀起外衣时,只见谢安玉的脊背上骨骼嶙峋、根根突起,青色筋脉蜿蜒其间,像一把无生命的枯柴。姚师父微叹口气,摇摇头说:“——都是业障啊。”给谢安玉背上铺了一块毛巾,手握虚拳在腰、颈、背的几个点上试了试力道,还未用力,谢安玉已经吓得喊痛。姚师父说:“不用重手法,放心。”说完立起身,在一个小碗里倒了些药酒,火柴轻轻一划,小碗里燃起了蓝莹莹的火焰。他手卷一块湿巾,握着那团蓝火,在谢安玉背部的毛巾上快速来回。火球迅速滚动起来,老向担心地俯下身察看谢安玉,见她有些龇牙咧嘴,看上去却不像是痛苦。

姚师父一面徐徐问道:“你平常吃肉食吗?”

谢安玉说:“不吃,我就爱吃鱼。”

姚师父喟叹一声,说:“鱼也吃不得啊。世人只当鱼是会游泳的植物,却不知,鱼跟猪、鸡、人一样也是会感受到痛苦的。”

谢安玉说:“痛苦又怎么样呢,鱼不过是条鱼!”

姚师父说:“我们众生轮回都是互为父子、母女,我们凡夫眼看不到,要是有宿命通就能看到,那些猪呀鸡呀鱼呀说不定前世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你能忍心吃自己的亲人吗?”

谢安玉扑哧笑了:“鱼我吃了有几百上千条,能有这么多亲人?!”老向没想到推拿师竟是有信仰的人,见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故弄玄虚,便拖一把凳子坐下来,听他的高论,心想这或许也是治病的一个辅助手段。

姚师父说:“我给你说个故事。有个人买了五只螃蟹,活活地丢在滚烫的锅里。因为很热,五只螃蟹在里面啪啦啪啦地动,一会儿就不响了。他把锅子一打开,吓了一跳,五只螃蟹叠罗汉,一只叠一只。结果一看,最上面的一只还活着,原来那一只是母的,四只公的为救这只母的传宗接代,叠罗汉在下面。从今以后他再不敢吃了,众生皆有佛性呀。”

谢安玉说:“吃都吃了,吐是吐不出来了——那又怎么样呢?!”

姚师父说:“那就造下了业障。许多身体的病,都是业障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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