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配
作者: 韩松落十二岁时,索兰便露出“不对劲”的端倪。那之前,她在市妇幼保健院出生,703厂家属院长大。父亲,703厂,汽车队队长;母亲,师范大学后勤部门,会计。一九八二年,两人薪水合计超过一百八十元。索兰父亲爱好集邮,拥有五本集邮册,集邮协会在少年宫办展时,曾向他求借十七套邮品,他慷慨出借。索兰的母亲喜欢听音乐,她家是家属区最早拥有声宝收录机的家庭。
索兰本是第二胎,索兰母亲怀第一胎时,还在中学后勤工作,路遇几百名学生打群架,眼见有人肠肚流出,受惊流产,从此决定少生,索兰由此成为独女。她吃得到巧克力;每天有五角钱零花买汽水、雪糕;听着朱逢博的专辑学会唱《蔷薇处处开》;周末由父亲骑自行车载她去上海人开的得月楼吃甜点;红纱巾流行时,她率先获得一条。
十二岁那个暑假,703厂家属院浓荫匝地,索兰和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跳皮筋,一个十六岁少年从楼上走下,坐在花坛边的木头堆上看着他们。少年极其英俊,皮肤淡棕,四肢在茁壮前夕,已经有儿童没有的喷薄欲出之感。孩子们嘀咕一下,说那是翠翠表哥,从外地过来度假,见过海,坐过火车,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们随即陆续离开拴着皮筋的桃树,围坐在他的身边。
索兰最后一个围过来,但眼睛却没有离开少年的脸,少年察觉,开始有点羞赧,渐渐变为不屑,开始显露无礼的一面,从孩子堆里单单点出索兰来,要索兰坐,要索兰站,要索兰立正。索兰起初有点羞涩,但眼睛始终焊在少年的脸庞上,像被那张脸催眠,渐渐,要她坐,她就坐,要她立正,她就立正。少年照旧坐在木头堆上,扭身,从身后的树上摘下几个毛桃子,要索兰吃。索兰接过毛桃子,一个个塞进嘴里,吞了下去,丝毫不觉酸涩。有孩子觉得疑惑,也摘了一个毛桃子,咬了一口就丢掉。
少年越发得意,身体内有恶意膨胀,几乎笑出獠牙,他折下一段柴棍递给索兰,要她吃下。索兰终于将眼睛从少年脸上挪开,看看柴棍,轻轻咬一口之后,送进嘴里咀嚼。有年纪稍大的女孩子终于看不过眼,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投向索兰,随即转身跑开。
索兰小小年纪就是花痴。惊人发现当晚就传遍703厂家属院。索兰父母隐约听见些风声,只当那是孩子们欺负索兰。索兰父亲等在院子门口,等到那天围观的孩子中岁数最大的一位走近,便故作凶恶地进行恐吓:“你们再欺负我姑娘,腿给你卸了。”索兰父亲以为这事从此可以了结,两个月后,却听说索兰出现在厂里的私人舞会,索兰父亲追到舞会,见索兰只是在角落里观舞,并没有加入其中,稍稍放心,但看到现场年轻人的衣着,一色的紧身高领毛衣和紧身喇叭裤,他还是怒不可遏。他略微知道一点年轻人的心思,有心让索兰在众人面前出丑,以便断了她的念头,当众扯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拖走,丢下狠话:“你们再带我姑娘,我就到公安局报案把你们全抓了。”
第二年正逢“严打”,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公审男女流氓,五辆大卡车在体育场一字排开,一辆车上一个死刑犯,五花大绑,亡命牌上写着各自的罪名和姓名。各家单位都要派人去看,索兰父亲也在其中,他一边听着高音喇叭里传出的话语,一边根据车号和司机,认出那些卡车的各自归属,这是煤炭公司的,那是自来水公司的,连人带车一起,被临时调用。女流氓站在五金公司的卡车上,五花大绑,和男流氓一样被判了死刑。宣判完毕,卡车缓缓驶出体育场,前往刑场,女流氓竟向着人群点头微笑,左边笑过了,又转头向右边笑一笑,场上一片哗然。“他们这种人都爱面子,死也要撑着点的,其实早都尿了裤子了,不然扎裤管子做什么。”人群中有人小声说。
听过宣判词,又去附近公安局门口看法院布告,女流氓的罪行不只是在地下舞厅跳舞淫乱,还毒杀了丈夫。索兰父亲稍感安慰,自忖女儿不至于毒杀任何人。然而隔了几个月,又有女流氓被判了枪毙,卡车驶出体育场时,照旧点头微笑,也是左笑一笑,右笑一笑。
索兰父母送索兰上了纪律最严格的寄宿学校,却没能把索兰与舞厅隔离开来,好在社会很快变了,似乎在迎合这不安分的少女。舞厅开到面上了,然后是录像厅、台球厅、游戏厅。一九八六年,电视台播出两则广告,开在城中最高楼顶楼的空中舞厅,舞小姐陪舞;市中心的百花娱乐中心,有咖啡厅和泳池,泳装小姐陪泳。索兰终于远离了被枪毙的危险。经常出入大三元、卡吉拉、飞燕舞厅的人,即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熟悉了她的样子:跳第一支舞就脸色潮红,跳两支舞也还是一样脸色潮红,不会更红,但那潮红也不会消退。
索兰父亲越发觉得不安,心里某处,被一只黑色的兽踩了一脚。索兰十七岁时,这只兽不再是脚印,终于露出半身。
学校打来电话时,索兰已经离校三日,校方本以为她逃课回家,同宿舍女生也设法加深这种猜测,一天两天三天,同宿舍女生终于挨不住压力,期期艾艾告诉老师,她或许被人带去了别的城市。“什么人?”“社会上的。”“怎么认识的?”“不知道。”
一九八七年,两桩拐卖案曾经轰动全国,第一次,女大学生,第二次,女研究生。索兰父亲首先考虑拐卖,报案,登寻人启事,警察也来家中搜寻过,随后有同事告诉他们,类似这种失踪案,通常需要家属更积极主动。索兰的父亲母亲租下一辆面包车,雇用一位临时司机,驱车走访全部亲朋好友,并向舞厅常客打听线索,附近县市有来历不明的少女出现,他们就驱车前去认领,但并无结果。
索兰父母度过焦灼的一个月,一个月后,索兰突然出现在家属楼下,坐在晾衣竿下的水泥墩上,两眼无神,似外星来客,“说是丢了钥匙进不了门”,邻居尽量轻描淡写。索兰父母匆匆赶回家,带女儿上楼,随即拉上窗帘,抓过女儿仔细验看,连头发都反复捋起看过,没伤,没病,头发皮肤尚算干净,只是衣服不够整洁。不说话,更不愿讲述这一个月的经历。所有人都主张不了了之,“回来就好”。背后有复杂的考量,但谁也不会明说。
“这孩子不对劲。”索兰的父亲承认现实。
“是不是惯得太厉害,惯坏了?”索兰母亲说话的声音近乎悲鸣。
索兰的父亲摇摇头:“不是,不对劲。”
同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两次,一次一周,另一次半个月。两次的结果都一样,消失没有征兆,再出现时神思恍惚,像是梦游了几天。每次归来,索兰父母即刻带她检查身体,为了保密,特意选择跨两个区的医院,挂号单上用的是化名王梅。也尝试过治疗。将“青春期精神分裂症”“短暂性精神障碍”等等名字牢记在心,最终选择的治疗方案,却是阴阳先生提供的:先用纸符,把索兰“燎”过,又用她的衣服碎片,将二十颗白色石子包了两包,一包埋在家属区门口的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一黄纸条,写上她的名字,另一包埋在街上第一个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下,电线杆上同样贴上写着名字的纸条。这是去表的,还有去根的。索兰父亲得悄悄回到老家,在老家祖坟前,挖一个三尺见方的深坑,埋进去二十斤白面,二十斤大米,二十斤小米,十斤猪油。埋好后,焚香烧纸。行动要瞒住族人。索兰父亲一一照办,并将索兰随后的恢复常态,归功于这一番作为。
中专分大小,高中毕业上的是大中专,初中毕业上的是小中专。索兰上了大中专,二十一岁中专毕业,索兰父母即刻央人,将她安排到广播电视学校后勤部门工作,一年后放出风来,给索兰找对象。索兰父母既已知道女儿“不对劲”,就有了一套不能明说的标准。工程师的儿子,经贸委主任的儿子,安西路卖牛仔裤的小老板,索兰父母迅速提炼关键信息,迅速见面,又一一排除,终于听到他们要听的关键词,“唐山大地震孤儿”。
唐山孤儿比索兰大一岁,地震时七岁,地震后到这里投奔亲戚,小中专毕业,在机械厂当电工,工资之外,有点小小的外快,另外,结婚就可以分房。“主要是人老实”,这话在别处听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索兰父母就觉得话里有话,却也顾不得太多。听完关键信息,才发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补着问了一句:“这娃叫什么?刚才没听清。”“你们都不给我个气口,叫童勇。”“什么?董永?”“童勇!”
唐山孤儿本来准备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地震那天,没有看到蓝光,地震那晚,他们一家人刚看过电影回来,地震当时,父亲将他从窗户里扔出来,虽然是平房,却也将他摔得两眼一黑。地震过后,先去石家庄,后来投奔亲戚,路上就走了半个月。上的是亲戚厂里的小中专,图的是不收学费,还发补助,毕业就可以到厂里工作,学电工,就图能有个手艺。会做饭,会包饺子,会做他们那边一种叫“搁着”的吃食。但他并没有机会说这一番话。
要相处一段,散步,看电影,游南山。城里有条河,河穿城而过,许多次散步都沿河进行。春天,河边的杨柳冒着金丝,不是绿,也不是白,是金丝,被春光一照,更加熠熠生辉。索兰即便是散步,也有点阵仗,带了野餐的塑料布、浴巾、食物、录音机,穿了连衣裙,烫了卷发。遇到一片平整的草地,铺了塑料布在河滩上,斜斜地坐下来,用浴巾裹着双腿,然后学美人鱼那样拍打着地面,又为这小小的趣味得意,哈哈大笑。他领略了她的幽默感,笑起来,为她愿意施展这种幽微的幽默感,略微感动。她于是抬起她的美人鱼腿,更加用力地拍打着地面。他笑着抬起头,万千金丝,当空迸射,被风扬起,又坠下来,坠下来的一瞬,他似乎迎着那片金光飞了起来。
附近的机床厂电影院,有时候放新片,《大决战》 《大红灯笼高高挂》 《青蛇》 《黄飞鸿》 《笑傲江湖》 《危情少女》 《红粉》,有时候重映老片,《黑楼孤魂》 《女子别动队》,有时候他厂子发票,有时候她学校发票,这些片子他们都无一遗漏。和她看了《青蛇》,走出电影院,正是秋天,她从路边梧桐树上,摘下一片半枯的梧桐叶,当团扇拿在手里,模仿青蛇白蛇“扭一扭”,嘴里也念念有词。一同看过电影的,多半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也纷纷学她“扭一扭”。半条街上都是“扭一扭”,笑声、口哨声,有人娇嗔、追打,有人跑开。红薯炉子火光红红。
她又跑回来了,拉他到红薯炉子前,在火芯前伸出双手,五指并紧,火光把她的手掌映红,指骨若隐若现,像两片打了柔光的红叶,有筋有脉。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没被她的手挡住的地方,也透出红柔的光。
她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他想。的确,她对劲的时候,非常会生活,她懂得的那部分生活恰好是他不懂得的,或者说,是一个唐山孤儿无从得知的。咖啡的分类,啤酒的品牌,蛋糕的做法,做菜时要放的料酒,《通俗歌曲》 《当代歌坛》,荷东,野人王。她非常笃定,非常熟稔,他也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给她,包括婚礼,婚礼的后半段由此成为交谊舞会,“南山区一半以上的社会渣滓都去了”,厂区的正经人在舞会开始后果断离席。于是,婚礼的前半段“对劲”,婚礼的后半段“不对劲”,“这就是新郎子将来的命哪”,但旁人已经不会把这种评判告诉他了。
结婚三个月,他经历了第一次“不对劲”。也有可能,是索兰父亲埋下的白面大米过了有效期。到了下班的时间,她没有回家,他以为她是在加班,打电话到她办公室,无人接听,到广播电视学校寻找,学校教学楼漆黑一片,到她父母家去报信,她父亲母亲并不惊慌,只说“再等等”。他疑窦丛生,却也稍稍心安,顺手帮岳父岳母换了开关,修了电水壶,回家等待,第二天早上甚至照常出门上班,锁了门,又反身进屋,撕了一小片纸,夹在门缝里,到了中午,他特意回家,纸片还在门缝里。又去她父母家,她父母面色羞赧,又说“再等等”。五天后,他接到索兰父母的电话,她回来了,你来接她。
第二天,他依照索兰父母的吩咐,在门口和街口,埋下二十颗白石子。
儿子在一九九六年出生,由岳父取名“童穆”,问到这个名字的来由,童勇才知道,除了集邮,岳父还喜欢看日本动漫,是《圣斗士星矢》的读者,攒了一套圣斗士漫画。起这样一个名字,也是希望,孩子将来能像圣斗士一般,保护母亲。带着索兰和童穆从妇幼保健院回家的路上,念着这个名字,童勇逐渐觉出这一家人的古怪之处,这种古怪,不走近是看不出来的,即便走近一瞬间也不行,还得耗上足够多的时间,待到搭上了时间,就不能抽身了。车子摇摇晃晃走在路上,童勇随着车子摇摇晃晃,窗外的街市楼宇仿佛变了样子,似乎一个古怪而骇人的东西,在云端时隐时现,偶然显露一鳞半爪。
她又对劲了三年,厂子却不对劲了。都以为“厂子”是一九九八年才不对劲的,不是,一九九五年,一九九三年,甚至更早一点,一九九二年,“厂子”就不对劲了。童勇庆幸的是,他的厂子,是在分了房子,熬过一九九八年之后才彻底不对劲的。但这也足够让他抽不了身。
厂子倒了,机器和仓库里的原料离奇消失,最值钱的一块地被廉价卖掉,买断的钱到不了手。熟极而流,像是有人统一给他们开过培训班。同事喊他上街拉横幅,横幅上厂长和厂长小舅子的名字被打上红叉,“血泪”两个字,用红色墨水写得鲜血淋漓。第一次他去了,第二次也去了,和同事一起被驱散。回去的路上,一种莫名的委屈感将他笼罩,就像地震后,被送去石家庄,一年以后又离开石家庄,投奔亲戚,越往西走,旷野越荒凉,秋天的气息越呛人。长途车中途休息,让他们到路边去“放水”,稍一不注意,车已经开走了,他在车后面追了很久,那辆车的车号,在颠簸中变大,却总也不像真的,记也记不住,记住了也没有用。那种呛人的北方秋天的味道,从此在每一个失落的关头,总会出现在他鼻腔里,类似于一种应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