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云兮
作者: 周大新外甥吉喆由国外留学归来后,自己在中关村开了一家公司。我曾经问他开的什么公司,他嘻笑着说,舅舅,请容我暂时保密,待我做出了成绩,会马上向你报告!此后我也就没再细问。我忙,他比我还忙,少有机会来看我这个舅舅,逢年过节打电话让他来吃饭,他也是推来推去。我对此有点生气,觉得这小子越大越不懂礼数。昨晚,我正在收拾回老家看望老父亲的行李箱,他忽然来电话问起我的身体状况,说“新冠”疫情可能有点反复,要我多加小心注意防护。我也就没客气,对他说,我还没死,你长话短说,我正在做回老家的准备。吉喆一听说我要回河南老家,高兴地叫,舅舅,你既是要回农村老家,就替我办件事吧!你等着,我马上开车过去当面给你细说。他放下电话,果然四十分钟后就开车来我家了。
他这样着急见我,倒是令我有点意外。开门一看,嗬,只见他身后跟了个身材苗条的姑娘,于是心里明白,他是要让我跟他妈妈也就是我的妹妹,说他找了对象的事。
舅舅,她叫云兮,您觉得她漂亮吗?刚在沙发上坐下,吉喆就迫不及待地这样问我。我有点不太高兴,瞪了他一眼,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有这样不懂礼貌的问法吗?
好在那叫云兮的姑娘倒没怎么在意,只是朝我微笑着叫了一句:舅舅好!
云兮当然漂亮!我不得不这样回答。答完我又仔细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心里觉得这姑娘当得起“漂亮”二字。
谢谢舅舅的夸奖!云兮带了羞意低着头说。
舅舅,您带上云兮回老家行吗?吉喆开口又来了一句。
我是真有点恼了,你就这样忙吗?不就是当个小公司的老总嘛,自己的女朋友还要我带回老家给你妈相看?这成什么体统?
哈哈!舅舅,云兮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公司的最新产品,新一代生活机器人!您看看这个!他抬手撩了一下云兮的左鬓鬓发,那里有一个小光点在闪烁。这是她接受外界感应的窗口,把这个窗口关上,她就会一动不动了。
啊?!我大吃一惊地盯着云兮,天呀,齐耳短发,上身穿着带纽襻的大襟白色上衣,下身穿着合体的长裤,一副农村出身女大学生的打扮,完全像是一个真人哩!
舅舅,您刚才没能一眼看出她是一个机器人,可真让我高兴!我就是想要这种效果,我在使用材料时力争逼真,而且在交互程序设计上更加贴近日常生活需要,让她对人、对事、对环境的反应能更加迅速即时。
我余惊未定地起身上前,仔细地审视着云兮。果然,近距离还是能看出她的神色和真人有别,她的眼睛与真人有异。云兮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用手搓着她的衣角。
舅舅,她这个搓衣角的举动也是我特意设计的。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害羞时常有这个动作,我没记错吧?您喜欢她这种面对男人审视的反应吗?吉喆问我。
真的不错!我由衷地赞叹道。同时伸手触了一下她的手腕,嗬,也是像真人一样有温热感。我转向吉喆,第一次认真地夸他,嗯,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搞出了点名堂,好,好,好,总算没有愧对你爸妈在农村吃苦受罪送你出国留学!
舅舅,说到人形机器人的研发,日本和美国原本一直走在前边。一九八六年,日本本田公司就启动了仿人机器人的研发计划,二○○○年发布了第一台真正意义上可以双足步行的机器人。二○一五年六月,日本软银公司首批千台人形机器人上市,每台售价约一万元人民币,几分钟就被一抢而空,不过买回去后,最初三年还要支付每月约九百元人民币的网络通信费,算下来,三年里总共要付四万多元。这款机器人还不是交互型的,不能与人交流,只能按照预先设计的程序来活动。后来,日本的石黑浩先生研发出一款智能交互机器人,女性外形,具备感官,能够对外界做出一定的反应,并能实现脸部表情的一些变化,但她只能以坐姿出现在人前,想要站立还需要人的帮助,而且售价高达六十万元人民币。美国研究智能交互机器人最有名的公司是波士顿动力公司,他们生产的机器人Atlas,已能快速逼近人类,可以一把夺走真人打在他身上的曲棍球球棍。我们中国的优必选公司,开始研发人形机器人的时间虽晚一些,但目前已经过四次迭代,快速赶上了日美数十年的研发水平。在二○二一年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优必选生产的Walker X人形机器人,已能够自主上下楼梯、操控家电、端茶倒水、给人按摩、陪人下棋了。我创办的公司在人形机器人的研发上走了另外的路子,不是我骄傲,我现在可以斗胆自夸一句,我和我的研发团队在智能生活机器人的设计和制造上,目前已经进入了世界第一梯队。我们已对人脑的二十多个区域模塑成形,包括听觉区、视觉区、运动区等,可以说,现在安装在云兮脑壳里的大脑与真人的大脑已十分接近,而且在求真这个方面,我们可以说已经走在了最前面!
嗬,我对我这个外甥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你们总共做了几个?
两个,另一个叫云霓。在智能交互方面,都是按十九岁女性的心智水平设计的。我记得您在《天黑得很慢》那部书里说到了一个名叫薇薇的机器人,她当时的心智水平是八岁,而我们今天研制的云兮具有十九岁的心智,已完全是个成年人了。我们接下来就是要测试她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对云霓,主要是测试她面对城市生活环境的反应;对云兮,主要是测试她对农村生活环境的反应。我和我的研发团队眼下已开始在城市对云霓进行测试,边测试边做设计上的修正,腾不出人手去农村,听说您要回老家,就想麻烦您帮帮忙,把云兮先带回去,到乡下走一趟,看看她在农村应对正常生活时的反应情况。也不会添多少麻烦,您不需要做记录,她的主要反应都会自动记录在体内的硬盘上,您只需观察,然后回来告诉我大致的观察结果就行,比如她在应对农村生活上存在的主要问题,以及村里人对她的表现是什么反应。这是她的身份证明,是我们公司专门去公安局为她办理的,她毕竟很像是一个人,您带上!
这倒是有意思,与一个机器人一起还乡。我觉得我的兴致来了,就点头应允,这倒是可以,只是你要告诉我,怎么来控制她?她会不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一旦不听话了怎么办?她有没有攻击别人包括攻击我的可能?
既然是把她作为一个人来设计,她自然有情绪不好的时候,有不听话的时候,有反抗和表达愤怒的时候,这样才像真人。但当她情绪不好的时候,控制她很容易!吉喆拿出一个类似打火机的东西,指指上边一个红色按钮说,这是遥控器,如果她情绪不好,不听话甚至发怒表达不满,只要对着她按一下这个按钮,她就立刻不动了,之后再让她活动时,她的情绪就会调回正常状态。说着,他朝坐在沙发上的云兮按了一下那个红色按钮,云兮立刻停下了所有动作,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连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对他人的任何愤怒表达,都可以及时中止,这是我们在设计之初就注意到的一个问题,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
好,好。我接过那个遥控器,对着云兮按了一下红钮,云兮立刻恢复了正常的动作,还对着我笑了一下。成,这件事舅舅答应给你办!我拍了一下外甥的肩膀,对着云兮说,明天,我就带你回一趟河南老家!
我们是第二天早上坐七点四十的高铁回河南邓州的。吉喆为我俩买的是一等座。在北京西站进站过安检时遇到了一点麻烦,大概是云兮体内有很多金属的缘故,过安检门时警铃大作,几个保安闻声都跑了过来急忙将她围住,我慌忙掏出她的身份证明向他们说明,他们看后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瞧她,其中一个头头在反复检查了证明之后,挥挥手表示可以放行。上了高铁也还顺利,云兮就坐在座位上翻看吉喆预先给她准备的一本书,书上全是庄稼、青草和野花的图案,大概是想让她认识并记住它们。她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故前后座上的旅客也都没有太注意她,更无人主动同她说话,自然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下了高铁是吉喆的弟弟开车来接的。看来他哥哥预先没告知云兮的事,他看见云兮,以为是随我一同回来的什么熟人,只问,要送她去哪个村?边问边礼貌地朝她点头致意,云兮也忙向他问好。我没有立刻告诉他云兮的身份,只说,她与你哥相熟,直接到家就行。我们到家之后,等在家里的吉喆的爸爸妈妈和我弟弟一家及村人们照惯例都过来问候,他们看见云兮,也都夸奖她漂亮,云兮热情地从随身带的提包里掏出北京出产的“皇家小吃”分给众人,并没让大家看出她的不同,直到家里养的一只大公鸡放肆地跳起来啄她手上的点心时,她才露出了破绽。只见她先是大惊失色地高叫一声,一下子向后直挺挺仰倒在了地上。在场的家人和邻居们都很意外:一只鸡就把她吓成了这样?我急忙上前扶起云兮,同时向大家介绍了她的真实身份。吉喆的弟弟和众人一听说她是一个机器人,嗷的一声全朝她围了过去,有摸她手的,有摸她胳臂的,有摸她头发的,有摸她脸蛋的,有摸她腿的,云兮肯定没有见过这场面,吓得两只胳臂抱着胸部左躲右闪。所有的人都在啧啧称奇。我的五奶奶一连声地叫着,天爷爷呀,完全像个姑娘哩!这要不是亲眼看见,咋会相信这不是个真人哪……村里的光棍儿汉七旋围着云兮转了三圈,上上下下把云兮看了个遍,自言自语地说,奇了怪了,她怎么会不是真人呢?!你看看她这胸脯,挺得多高哇……
吉喆在城市设计的云兮对农村生活确实一下子难以适应。晚饭后,我让我妹妹带她到村道上走走,她见没有路灯的村道上黑乌乌的,没走几步就坚决返回了院子;村里那些土狗的高叫也令她惶恐不安,一双眼不时充满惧意地朝院门外看;我带她去看我弟弟养的那几头牛吃草,她望着伸出舌头把草料卷进口中的牛,吓得扶住牛屋的门框不敢进去。好在她不用吃饭,要不然,她肯定也吃不惯我们乡下百姓所吃的饭食。晚饭后我和父亲说了一阵家常话,就到了睡觉的时间,父亲指着云兮问我,你咋安置她?让她睡哪间屋里?我妹妹和妹夫的家就在几百米外的邻村,妹妹说,既然云兮是吉喆造出来的,就也算是我的孩子了,就让她去我家跟我睡一起吧。我笑笑答,她不用睡,她就坐在咱堂屋里的椅子上。我让云兮靠着椅背舒服地坐好,然后按了一下那个遥控器,她的身子便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父亲和妹妹、弟弟等家人满眼里都是新奇……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刚起床还没有洗漱,七旋就拍响了院门,边拍边喊,大伯大伯,快开门!我以为这个远房侄子找我有什么急事,快步去开了院门,没想到门开后他问的是:大伯,那个云兮起床了吗?
你怎么这么关心云兮?我有点意外。
嗬嗬,好歹人家是第一次从北京来咱们村的,咱得对人家亲热点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已被我遥控唤醒的云兮在堂屋里听见有人找她,这当儿便走出来朝七旋打着招呼:早上好!
好,好。在俺们这乡下,你睡得还好吗?村里的狗喜欢乱叫,没打扰到你吧?七旋绕开我,讨好地径直走到云兮面前问。
睡得不错,谢谢你!云兮搓了一下她的衣角含羞答着,这是吉喆他们为她设计的标准动作。
大伯,大清早的空气好,你先忙你的,让咱领着云兮去庄稼地里转转看看咋样?七旋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想起外甥吉喆要观察云兮适应乡间生活情况的话,就笑道,行呀,难得你这样热情,领她去吧,让她认认咱们地里种的那些庄稼。
直到我吃过早饭,还没见七旋和云兮回来,我便出门去找他们。春天的庄稼地一片碧绿,小麦和豌豆、蚕豆争相生长,田埂上爬满了青草,大地满溢着一派生机。我远远看见七旋正站在一块豌豆田埂上,向站在他身边的云兮解说着什么,两只手臂大幅度地挥舞着,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七旋,你对一个机器人说那么认真干什么?我走近时,只听七旋说,这豌豆熟了之后,摘下来磨成面,可以蒸豌豆糕,豌豆糕那可是太好吃了,香得厉害,会让你吃完一块还想再吃一块;豌豆糕既能做成甜的,也能做成咸的,甜的放红糖和枣片,咸的放盐和葱花,我蒸豌豆糕的本领能跟村里的老五奶奶一比,绝对的高手,你如果住下不走,等豌豆一熟,我保证立马就给你做一锅豌豆糕让你尝尝——
她不会吃东西。我笑着插了一句。七旋这才回身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哦,大伯,我忘了她不吃东西。
云兮看见我,羞羞地指了一下脚前的豌豆苗说,舅舅好,这是豌豆!
我对云兮的反应很满意,颔首道,对,是豌豆。
北京城里没有豌豆。云兮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