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海
作者: 陆颖墨一
一片大大的白云轻纱一样飘过,老乔看到了他的礁盘。从天上看,他忽然发现礁盘像一片小小的荷叶,荡漾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今天涨潮,珊瑚礁盘在水面下膝盖深,呈淡绿色,在大片深蓝的海洋里,显得很清秀。
又绕过一片白云,直升机开始下降,那片“荷叶”也越来越大。在南沙守礁十多年,老乔还是第一次在飞机上俯瞰礁盘。他感情复杂地打量着“荷叶”上让太阳照得熠熠闪光的三粒“珍珠”,那是礁堡、竹楼,还有一座航标灯塔。“珍珠”越来越清晰,飞机朝着最靠近“荷叶”凹口处的那粒叫礁堡的“珍珠”下降。半个篮球场大的礁盘平台就是停机坪,上面的着落标志已经清晰可见。
“你们七号礁礁堡最好找了。”飞行员说。
“是啊,就在潟湖边上。”老乔得意地说。那“荷叶”凹处是潟湖,现在已经改成了一个小小的港池,码头就连着礁堡。别看整个礁堡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孤零零地扎在水中,它可还承担着机场和军港两大功能。因为把礁盘看成了荷叶,他脑中也不由把自己所坐的这架直升机想象成了一只绿色的蜻蜓。他欠起身体,张大嘴睁大眼从舷窗朝下寻找到飞机的影子,看它是怎样在这“荷叶”上爬行的。
忽然机身一晃,猛地上升,在空中一个紧急盘旋。当,老乔与舷窗碰了一下,差点咬着舌头。
飞行员叫了一声:“有鸟!”
老乔赶紧再朝下看,发现从竹楼里飞出一只小鸟,已接近飞机的降落航线。
“怎么搞的!”飞行员狠狠地长吁一口气。
老乔认出那是一只海鸥,心里更是一惊:小黑怎么还在?他既自责又后怕。他知道,飞机起飞和降落时,撞上鸟是很危险的。直升机飞得慢要好一些,但在海上,这也是很危险的。
海鸥让飞机气浪冲得坠落在礁盘海面上。直升机再次下降,稳稳降落到礁堡上。
老乔跳下飞机,踏上礁堡平台,便吼道:“李冬冬,李冬冬,你给我出来!”
“来了,礁长。”礁堡下面传来回答。老乔扭头一看,新战士李冬冬正浑身水淋淋地从礁盘上朝礁堡台阶涉水走来。因为涨潮海水过了膝盖,行走速度不快。他怀里,还抱着那只海鸥。
老乔气不打一处来。要知道,机场防鸟是有一套规矩的,这礁堡平台虽说是最袖珍的机场,但也是有它的管理制度。礁堡上一年来不了一回飞机,来这一回还是送自己的,偏还出这么大洋相。他再三向飞行员道歉,表示一定把这次事情的责任向上级报告。
飞机起飞了。
回过身来,李冬冬已抱着海鸥站在身边。
“小黑怎么还在礁上?”老乔厉声问李冬冬。
“它刚才被飞机撞到水里了。”李冬冬答非所问。
“它不掉水里,我和飞机就掉水里了。”老乔火气更大了,“我离开时不是再三嘱咐,补给舰来礁堡,一定要把它带回西沙永兴岛吗?”
李冬冬第一次守礁,刚上礁堡也就二十多天,明显没有觉察到事情的严重和老乔的火气,他放下手中的海鸥,对老乔说:“看飞机把它吓的。”而后对海鸥喊:“小黑,礁长回来了,快去抱抱。”
海鸥已在李冬冬的安慰中安静下来,很快认出了老乔,它摇摇晃晃快跑几步过来,用翅膀抱住了老乔的腿,还把头靠在老乔的膝盖部位蹭蹭,以示亲热。老乔心中涌起一丝暖暖的感觉,火也发不出来了,对李冬冬说:“赶快把它送回竹楼,快去快回。”
二
竹楼,就是南沙各礁盘上的第一代高脚屋,老乔当新兵时就住在里面。那时候,整个礁盘就五六个兵,挤在这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整个屋子用上好的毛竹搭成,做工真结实,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还是好好的,一直矗立在那儿。这竹楼和礁盘相距二十多米,有一条竹栈道相通。本来还有个第二代高脚屋,是用铁皮制成的。现在这个礁堡建成后,因铁皮屋妨碍警戒观察视线,拆除了。为了和礁盘外的大海区分开来,官兵们把礁盘上这片水面叫竹楼海。竹楼和礁堡虽说不远,但见证了老乔由士兵到士官再到军官的成长历程。当然,现在的礁堡上人也多了些,七号礁现在就有十六名官兵。
李冬冬是机电兵,主管礁盘上的发电和电器维护,也负责灯塔的管理维修。二十天前,老乔带着李冬冬正在灯塔熟悉设备情况,突然海面上刮起一阵怪风,他们赶紧朝礁堡涉水返回。礁盘上有大大小小不少海沟,就像落叶上弯弯曲曲的纹路,竹楼和灯塔之间直线距离只有三百多米,因为中间有一条将近两米的海沟,绕开它又要多走六七百米。这条海沟,李冬冬昨天第一次见到就要直接跳过去,老乔没有同意,说在水中跳远和在陆地上大不同,助跑、起跳要有技巧。特别是落地更险,礁盘上凹凸不平,容易扭脚摔伤。有一条老乔没说:万一掉进海沟,下面有八百多米深,很危险。老乔有经验,想等李冬冬的脚在礁盘上涉水行走找出感觉来,再练起跳。
看着风大,李冬冬想抄近路跨过那条海沟,老乔怎会同意?拉着他绕路返回。
刚刚绕到竹楼脚下,又一阵狂风在水面上翻滚着追了过来,两个人赶紧抱住竹楼下的支柱。这支柱是用槽钢做成的,特稳。
一阵浪劈头扑过来,两人一头水。忽然,李冬冬喊了一声“不好”,老乔马上看到一只小海鸥从竹楼顶上掠过,直接砸到了水面。小海鸥艰难地扑腾两下,没飞起来,很快被海浪打进了那条宽海沟。
喊声未落,李冬冬已追着海鸥掉落的方向跑了过去。
老乔喊了声小心,马上追着李冬冬,奔到了那条海沟边上。海鸥在海沟那边,紧贴着一块露出水面的大型砗磲化石。显然,它受了伤。
又有狂风过来,海沟里涌起了不小的浪,眼看海鸥要撞在砗磲化石上,李冬冬起身跃过海沟。但是他太不了解水中的弹跳,又是顶风,落地时一只脚踩了空,身子斜着倒向海沟。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拽住了他的右臂,把他拉到了礁盘上,倒在了水中。
是老乔,他在李冬冬起跳时就觉察到危险,紧跟着也跳起越过海沟,在腾空中把李冬冬拽起。当然,这一招很难,特别是大风中。一般人很可能抓不准,更可能让李冬冬把他反拽进海沟。
但是他成功了,因为他是老乔。大家叫他老乔,不是因为他年纪大,而是因为在这南沙礁盘上,他资历很老,应该没几个人比得上。
把小海鸥抱进礁堡,他们发现它的左翅膀受了伤,好在伤不重。卫生员赶紧给伤口做清洗和包扎。
老乔正琢磨这小东西怎么安置时,李冬冬提出这只海鸥由他来看护。老乔不同意,说他刚上礁,自己还要别人带呢,好多地方还要适应和训练,还是让老兵来照料。看这伤,一星期也差不多了。十天后,有补给舰过来,让它跟舰飞走。
李冬冬说,影响不了工作,他从小就喜欢鸟,在老家浦东读初中时就参加了护鸟队。
老乔有些迟疑,说他那护的上海的鸟,和这海鸥不是一回事吗?
李冬冬咧嘴一笑,说他们护鸟队每周末都有人到崇明岛去护鸟,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有时也有海鸥前来歇脚。他们护鸟,主要防止有人捕捉,特别是鸟类繁殖、迁徙的旺季。护鸟队队员来自全上海,各个职业的人都有,忙的时候都倒休换着班去看护。他忽然眼前一亮:“我还会鸟语呢!”
老乔气不打一处来:“我还会花香呢!你以为我老乔在礁上待了十一年,就是十一岁的智商?”
李冬冬却很认真地说:“真的。”说着,他冲着海鸥叫了一声,那声音还真像海鸥叫。不可思议的是,这小海鸥一下子有了精神,起身不顾伤痛扑了一下翅膀,朝李冬冬叫了一声。
李冬冬又叫了一声,海鸥更精神了。
老乔赶紧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是做梦了。好半天,问李冬冬:“你这是从哪儿学的?”
李冬冬认真地说,崇明岛东滩附近有个村民也参加了护鸟队,那村民就会各种鸟语,说是祖传的。他父亲原先用这口技帮一些鸟贩子捕鸟,特别是学母鸟叫,招呼小鸟来入网,很残酷。后被人举报判了几年刑。释放回来后不久,得了场重病。他说自己是作孽太多,便让儿子参加了护鸟队。李冬冬是跟他儿子学的。
老乔有点信了:“那你这刚才叫的啥?”
李冬冬说:“我是说要开饭了,哦就是喂食了。你看,它张着嘴等着呢。”
老乔信了,对卫生员说:“快去开个罐头。”
卫生员把海鸥抱走了。
老乔问:“你会多少个鸟语单词?”
李冬冬红了脸:“海鸥在崇明岛上不多,待的时间也不长,我就学会了‘开饭’这一个词。”看老乔失望的表情,他又补了句,“崇明岛上白鹭多,我会白鹭的叫声,并且还会的不少。”
“好好好,希望南沙哪天能飞来一只白鹭。”老乔虽然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但还是拍拍李冬冬的肩,算是同意了,吩咐一会儿把它送到竹楼上住着,在这儿会影响部队工作训练。
“那个竹楼上条件太差了吧?”
“太差,我刚当兵那会儿,在上面住了两年呢。”
李冬冬吐了一下舌头。
过了两天,风浪小多了。老乔寻思借着前天那股劲头,可以开始训练李冬冬跨那条海沟了。他先领着李冬冬在礁盘上练助跑,再练起跑、落地。一切都很顺利,李冬冬很聪明,要领掌握得也快,一个上午全都搞定。下午,老乔让李冬冬飞越一条一米的小海沟,李冬冬一下就过了。老乔目测了一下,他跳出了三米多宽。要过那条不到两米的宽海沟,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到了那条海沟面前,李冬冬刚助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走到那海沟边,看了看摇摇头:“我过不去。”
老乔一愣,马上急了:“你怎么过不去呢?刚才都跳三米远了!”
李冬冬问老乔:“礁长,这下面有好几百米深?”
老乔一怔:“没那么回事。”每次新兵训练,怕有心理障碍,跨越完成前,都严格保密这数据。看来这密保不了了,老乔又补了句:“是卫生员告诉你的?”
李冬冬没有正面回答:“我还以为自己救了海鸥一命,没想到是你救了我一命。实话跟你说,这是我第二次遇险。我七岁那年,在河里游泳,一个猛子扎到了岸边一长溜木排下面,出不来了。幸好有人水性好,把我找到救了出来。送到医院抢救了好一阵,我才苏醒过来。”
老乔无语了,他非常理解李冬冬。他知道这条海沟,虽说水面只有两米,但礁盘下面会越来越宽,人掉进去,就像掉进木排下面一样,很难出来。看来得另找法子帮他训练。老乔沉吟一会儿,对李冬冬说:“那算了,这条海沟你不用跨了。这段时间你集中精力把灯塔看好,把海鸥养好。”
李冬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老乔的神色,不像是说气话。
第二天,海测船就来了他们七号礁。
因为老乔熟悉礁上的地形和周边海况,上级让老乔做海测大队向导。老乔一下忙坏了,礁堡、测量两边管,也没有精力来注意这只海鸥了。
连着好几天,不值班的官兵都喜欢坐在平台上,看着竹楼那边。他们总能看到两个身影,一只海鸥和一名水兵,那是李冬冬在训练他的部下小黑。
小黑这名字还是老乔给起的。李冬冬说不怎么文艺,但老乔非要坚持这么叫,李冬冬也就没和领导争执。
这儿的测量作业原定五天,到第三天晚上,上级紧急通知有较强的土台风来袭,让测量船进潟湖避风。测量队队长很着急,因为眼下还没到台风季,也没有预报台风,土台风没有在原计划内。在这儿避风五天,会导致其他几个礁盘的测量任务完不成了。拖下去,再过二十多天,就是台风季了。等台风季过去,完成任务的时间要差好几个月,耽误大事。
老乔给他们出了个主意,紧急转场到离这儿较远的礁盘作业,避开风头。他还提醒,土台风来无影去无踪,要防止这种情况下再有变化,到了那几个礁盘,也要因地制宜,抢风头,赶风尾,打好穿插。队长马上把这个意见上报,上级很快通知,让老乔跟着测量船一道转移到三、四、五号礁盘,帮助掌握海情。七号礁礁长先由舰队来礁上挂职的一位参谋暂时代理。老乔苦笑着说:“提了个建议,把自己搭进去了。”说归说,做归做,他还是痛快地跟着测量船转场了。
海测船离开时,海鸥正围着竹楼飞翔。启航前,老乔又站在舷边,隔着跳板再三嘱咐李冬冬,土台风过后几天内有运输船过来送台风季补给,一定让海鸥跟着运输船飞到永兴岛去。他特别强调,再过一个月,漫长的台风季节就来了,不会再有船只到这一带。看气象,土台风过后有三天风雨天,一定要让海鸥在风雨天出去飞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