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梁子

作者: 蔡测海

疯人吴青梁子一颗大头贴近我的耳朵,他的话同牙臭一起,一半钻进我的耳朵,一半钻进我的鼻孔。快走,你,我,快走。去陆军监狱。快点。快点。

重庆渣滓洞集中营叫中学,贵阳息烽监狱叫大学。陆军监狱搬了几个地方,一直叫小学速成班。我和疯人吴青梁子记事的时候,这些神秘的地方只剩些故事,而且长满杂草和青苔。我听到的故事,除了冷兵器就是杂草丛生。

吴青梁子目光坚定,不像他一贯的目光无神和茫然。你以为他在看一只鸟,可又像是在看一棵树。以为他在看落日,可又像是在看一座山。疯人的眼睛不一定布满血丝,也不会白多黑少,瞳仁也不模糊。他双眼是好的,就是眼神不对。

你是要去陆军监狱吧?疯人吴青梁子说。好像不是他要去什么陆军监狱,而是我要去那里,去或不去,由我决定。疯人会失去意志,不会自己决定要去哪里。这样,我去哪里就是他去哪里。他负责行动,我负责意志。他说,外公死了。我外公早死了,在我出生前后,外公只是母亲口述的人物。疯人吴青梁子讲的,是他外公昨天夜里死了。我以为他要到天亮才会死,我早晨过去,他已断气。他很老,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他死了,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老人去世前几天,让疯人吴青梁子把我叫到他那里,说他快死了,气越来越短。人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他要我看好疯人吴青梁子,怕他乱跑。

那个时候,吴青梁子不是疯人。我钓鱼,他在旁边打水漂。我换个地方,让出地方给他玩,他又跟过来打水漂。后来,我钓了两条大鲤鱼。他说:我打水漂,把那些小鱼赶走,只让你钓大鱼。小鱼胆小,大鱼胆大。他的话一点也不疯。一次,我和吴青梁子在一棵树下避雨,五月的雨,天上地下,流泻成沟渠。雨不是从天上落下,像是从地上竖立的弓箭,一支支射向天空。吴青梁子问我,我们是两只鸟吗?我说不是,我们是两个人。吴青梁子拉着我,在大雨中奔跑。刚离开那棵大树,一道闪电劈下来,接着是一个炸雷,那棵五个人合抱的大树被劈成两半,烧焦,上半截飞出离树身几丈远的地方。吴青梁子没疯,他是个先知。我们躲过了死亡。后来我问吴青梁子,你事先知道那棵树会被雷劈吗?他说没有,只是先看见闪电,也没想过一场生死,只想淋雨好玩。

和吴青梁子放牛,牛自己找嫩草。我和吴青梁子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在石板上画个棋盘下棋。就是八洞神仙下过的打三棋,三子连,比围棋简单。棋子可以是石子,木棍、草结。他赢多输少。牛吃饱了,会过来找我们,跟我们去喝水,然后回家。人回屋,牛归栏。不担心牛会走失。耕地犁田辛苦,牛也不会逃跑。它们想过逃跑吗?它们逃进森林,和野兽亲近。不会,它们和人亲近了几千年,怎么会和野兽亲近呢?吴青梁子的黑牛来了,我的黄牛没和它一起来。我的黄牛和他的黑牛,就像我和他,总是在一起。我的牛是不是掉进天坑里去了?天坑里有大蟒蛇。正是春耕时节,一年生计,就被一条大蟒蛇毁了?我问吴青梁子,你是先知,知道我的牛在哪里吗?吴青梁子说,你的牛被挂住了,好像是挂在一棵矮树上。我找到黄牛的时候,牛鼻绳缠在一根树桩上。吴青梁子真是个神人。

有一天,吴青梁子要去找他的爹娘。他外公早给他讲过,他不到一岁的时候,爹娘就死了。他爹被毒蛇咬伤,他娘给他爹吸蛇毒,然后,爹娘就一起死了。他消失了几天,回来说找到爹娘了。他说他娘还给他喂奶,他爹被蛇咬伤的那条腿烂掉了,身子是活的,能说话。他见到爹娘的时候,就变成不到一岁的孩子,吃他娘的奶。

自那以后,他就是疯人吴青梁子了。他目光涣散,看不准一只鸟,也看不准一座山。他不停地歌唱,自己拿大笑打断歌唱。有时,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没声音。他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也能大笑和歌唱。一端碗吃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吃饱,不给他添饭,他会吃掉一只碗,他外公家的碗越来越少,最后一只碗也被他吃了,他和外公就拿瓢吃饭,他从不吃瓢。他咬死过一条毒蛇,把毒蛇生吃了。他外公说,吴青梁子的牙有毒,比毒蛇的牙更毒。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钻土。农历三月到九月,到处是蛇。蛇闻到吴青梁子的气味,就如遇见九月天,便钻到土里去了。那些没来得及钻进土里的蛇,吴青梁子捉住蛇尾,狠狠拉扯,蛇死不敢出来,就被扯成两段。他捉住蛇咬上一口,那蛇会慢慢死掉。吴青梁子不咬人。蛇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无药医。他外公去世前,要我看住他,怕他乱跑,怕他咬人。吴青梁子从不靠近什么人,他只靠近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像一头听话的牛。他不咬我,也当然不咬人。他外公死后,有些人对吴青梁子不放心,说要拔光他的牙齿。我对那些人讲,自从有了吴青梁子,你们当中有谁被毒蛇咬死咬伤了?你们拔了他的牙,是要让毒蛇来咬伤你们?他的牙齿是药,是武器,你们要毁了那样的牙齿?那些人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一阵,又讨论了一阵,然后由其中一个人代表他们对我说话,要我担保。我说我担保毒蛇不敢咬你们,吴青梁子也不会咬你们。吴青梁子外公交代我的,我会尽力做到。没管好自己的嘴巴,会说谎,但不要对一个死去的人说谎。不要欺骗一个死去的人,因为死去的人再不会谴责你。你会厌恶自己的谎言,像肠胃厌恶食物,像脸厌恶伤疤,像一棵草厌恶十月的的寒霜。我会照看好疯人吴青梁子,把他当成手足兄弟。

外公去世,吴青梁子无量的食欲有了改善,知道满足,也不再吃碗。我给他一只碗,那只碗一直完好。他也知道饥渴,我想他的疯病也会好。他不缺食物,他的口水就是食物。他吃过的萝卜,咬过的黄瓜,碗里剩下的几粒米,都是药,让人拿去可以治蛇咬伤。总会有人被毒蛇偷袭。吴青梁子的口水救活了一些人,那些人拿了些食物来感谢他的口水。有米面和鱼肉,那是些感恩的阔人。穷人也会选几颗鸡蛋和几块豆腐。送钱的也有,还是那些阔人。一位有钱人要吴青梁子到城里去,办一家蛇咬伤医院,给他洋房和钱。医院里会有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可以找个合适的做老婆。吴青梁子唱歌,然后大笑打断自己的歌唱。我知道他哪儿也不会去,他要守着外公的坟。他外公死了,不让人埋,在家里停放半个月。那些日子,他眼睛一直睁着。直到他终于打瞌睡了,人们才把他外公抬到山坡上,挖个坑埋了。一个土堆,到土堆上长满青草,我和吴青梁子去放牛,牛低头吃草,吃到坟那儿,牛就绕开,不吃坟上的草。

就是那次放牛,在吴青梁子外公的坟边,他对我喊:去陆军监狱。快点。我们走。快点。他双眼盯着外公的坟,像是和坟里的人说话。山坡上有十几座坟,坟里的人都有个名字,没有碑,分不清哪一座坟埋的是谁。坟头长满青草和刺莓,俗名叫龙船泡、三月泡、乌泡,它在不同的季节成熟,很甜。坟头的刺莓不能吃,吃了会肚子痛。我外公的坟不在这里,在大河的一处沙洲上。我娘说等我长大,去给外公立一座碑。如果那沙洲一直在,没被大水冲走,我娘的愿望是会实现的。是谁把外公葬于沙洲?是阴阳先生看的风水,还是随意?我娘的愿望一直悬着。直到我娘去世,我也没去看外公的坟。我想给外公立一座碑,如果那处沙洲消失,我会找一处高地,在山顶上给外公立一座碑,让外公能看见每天的太阳,每天的月亮。秋虫低鸣,外公站在山顶上,看满天繁星。娘对我说,外公叫向一木石,牛客、盐客。碑上要刻这几个字,要记清楚。

那个叫向一木石的人,不是个正经庄稼人。他正在犁田,听说贺龙的军队来了,就把牛和犁扔在田里,洗去一腿泥巴,去追赶红军队伍。红军是干大事的,他要跟红军一起干大事。要有自己的牛,有自己的田,有自己的粮仓,天天吃肉吃大米饭。路上碰见李三佬,川军的一个连长,跟向一木石是表兄弟。李三佬拉住向一木石,说川军招人。向一木石问李三佬,川军是红军吗?李三佬说,你管他红军白军,跟我走,天天吃鸡大腿。穿了川军衣服,天天操练,吃红薯南瓜。向一木石问李三佬,不是讲好天天吃鸡肉吗?怎么连鸡毛也没见着。李三佬说,你刚入伍,新兵,级别不够,等我当了营长,提拔你当班长,喝酒吃肉的日子就不远了。没等到吃肉,操练时被老兵踢几脚,他打了那老兵一顿。几个兵押上他关禁闭。他在黑屋里大喊:老子是红军,放我出去。李三佬来看他,听见他喊叫,对他讲,你这些话,让人听见报上去,是要戴红帽子砍脑壳的。幸好得老家土话救你,别人听不懂。李三佬给他一些川军铸造的铜钱,告诉他,你这人不适合在队伍,哪天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给你来点钱,去做牛客或盐客,赚钱的买卖。

向一木石后来真做过牛客盐客,靠的不是川军那几个铜钱。李三佬给他的几个铜钱,没做成生意,路上遭土匪抢了。寨主是个书生,先前是川军一位师爷。山寨人不叫他当家的,叫他师爷。他高兴别人这样叫他。他在意自己是师爷,不是寨主。他离开川军,是他那一手毛笔字写得太好,深得军中女眷喜欢。人也玉树临风。他用纸用墨又太讲究,老宣纸,古墨,光是粗细毛笔,大小砚台,也值许多钱。他在川军时司务长说他费钱乱军,告到上头,说师爷一支毛笔,能买三支汉阳造快枪。师爷一气之下,拉了十几个兄弟,趁夜出走,到湘鄂川黔四省边占了一处山寨,专抢五十里外的富豪。说起来,都是川军出来,向一木石就入了伙。师爷给他制了一身生意人行头,让他做盐客牛客,结交些有钱人,摸清底细,找那些为富不仁的,弄些钱财,买枪招人,扯个旗号。等红军来了,我们就跟红军走,川军不要我们,红军要我们。

向一木石问师爷,那些有钱人,我到哪里找他们的底细?又怎么晓得他们为富不仁?我们弄他们的钱,就讲他们为富不仁?要是搞错了人,做下恶名,红军也不要我们,川军要剿我们,师爷,你先教我,哪些钱是好钱,不该要,哪些钱是坏钱,不要白不要。

向一木石去做牛客和盐客。他是真做生意,他贩贵州黄牛。武陵山、大别山一带的集市,有贵州黄牛街。那一街的黄牛,全是那个向老板木石先生的。那个戴礼帽穿蓝布长衫的人,把牛街做得兴旺。向一木石熟悉山里路径,他把川盐贩到武陵山、大别山的每一处山寨。川盐是矿盐,叫锅巴盐。山区人吃这个盐。没菜,舔一下锅巴盐也能吃几碗饭。他有了十几匹骡子和七八十根盐担子。这个叫向一木石的人,后来叫木石先生。他赚了很多钱,交给师爷,买了些军械,十几条快枪、两挺机关枪、一门迫击炮,扯了个旗号,叫武林红。有歌谣:

武林红

红了天

红了天

开粮仓

开粮仓

分大米

一斗一升一欢喜

武林红

好儿郎

好儿郎

七八千

投贺龙

投贺龙

打江山

师爷对向一木石讲,队伍拉大了,我就是个师爷命,当不成军长旅长。川军要我回去,跟日本人打仗。当年,我带了川军十几个弟兄出来,我现在带一个连回川军。剩下几千人交给你,你带领弟兄们投红军。向一木石后来就是这样带了队伍投红军,红军收编了武林红。向一木石还是做盐客、牛客。他没去走两万五千里长征,没过雪山草地,没去陕北。红军让他留下来,贩牛、贩盐,给武陵山、大别山一带的红军游击队弄军火,弄粮食,送锅巴盐。向一木石对这一带人熟地熟,他的骡马队和挑夫队行走方便。他时常带些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铁皮盒装烟,给那些兵哥。那些官大一点的兵哥,他会送一些钱。人不亲,钱亲,钱送多了,也就成了好兄弟。那年冬月,大雪加冰冻,武陵山、大别山,冰雪封路。军警换防,来了一群新军警,花钱买的人情路断了。一粒米一颗盐也不准进山,要把红军游击队困死在山里。进山砍柴打牛草的人,空背篓也要倒过来检查。那个冬天瘟疫流行,死人多。向一木石把粮食、弹药、盐巴装在棺材里,和死人一起抬进山,还把盐化成水,浸泡烂棉衣,在山里脱下,红军游击队拿那些烂棉衣熬盐。药品用油纸包好,塞进牛屁眼,再赶牛进山。就是脚上穿的草鞋,也是用盐水泡过的。一只草鞋能熬出二两盐巴。山里的游击队知道,有木石先生就不怕封锁禁运。等最后胜利,我们要为木石先生请功。

油桐花开,疑似大雪。向一木石回家一趟,女儿已三岁半,见他就躲,不肯叫爹。他带回家一大坨锅巴盐,几块冰糖。小女孩吃了一小块冰糖,叫了声爹说,爹,冰糖真甜,好吃。当爹的说,盐才好吃呢。小女孩吃了点盐,又苦又咸,说不好吃。向一木石对女儿说,盐不能当糖吃。他对女儿她娘说,盐要省着吃,三年五年也不会坏的。天不亮,向一木石走了。

这是我娘最后一次见到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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