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终

作者: 乔叶

虽然是最后一次,但看起来也要和以往一样。所谓如常,就是如此吧。而之所以称为如常,恰是因为非常。而恰也因为非常,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更觉苍茫。

毕竟是最后一次。她给自己格外攒了些力气,决意哪怕做不到非常好,起码也要看起来挺好。这个她还是有数的。无论多么糟糕,都能看起来挺好,当里子都没有的时候,起码得撑着面子,不能让面子和里子一起塌掉。总不能白长这一把岁数,总得有这些必备的能力。

他约的是喝茶,卡的时间还是一如既往那段:晚上八点半左右。这个时间已经吃过了晚饭,合适的名头似乎也只有喝茶。茶罢呢?毋庸置疑,他会安排后续的。至于是什么后续,也能大致推测出来。到底快五年了,他们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知己知彼。

论起来,这一次,其实是他工作调动到象城后的第一次。这同城后约见的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嗯,她就是这么决定的。

穿什么好呢?他对着镜子试了两件夹克,定了带着暗花的那件咖色的。暗花,黑暗之花,暗地里的花,他,她,他们之间,可不就是这样?

竟然还挑了一下衣服,他撇了撇嘴。这么隆重,好像是什么新开始似的,其实也不过是个旧人,俗称老情人,或者老相好。相比而言,他更喜欢“老相好”这种称呼,和关系不错的哥们儿聊起私密话题时,也会互相称对方的红颜知己为老相好。这个词,既粗俗又生动,还有故事性和年代感,轻佻轻浮中又悠长地证明着自己的魅力。

今天打算带她去的这间茶馆他也是头一回去,一个哥们儿说是他的老相好开的。哥们儿的老相好开的茶馆,他带着老相好去,这事儿一想起来就有一股子放荡风情,让他心里痒痒地难受。

刹那间,她的模样儿蹦到了眼前,就更心痒了。经手的几个女人里,就数这个最是中意。怎么说呢?简直有点儿近乎理想型了。容貌、身材虽只是中上,在床上却堪称尤物,太合心思。美中不足的唯一一点,就是她常让他有些拿不准,常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觉得和她有距离。比如说,肌肤之亲都这么多次了,每次她都有些勉强似的,有些生涩,有些害羞,有些懵懂,仿佛是刚刚认识不久,甚至像是被他刚从大街上拉进屋里。倒也有另一样好处:每次都能有效地唤醒最初的新鲜感,让他觉得够刺激。次数多了,他也就把这半推半就看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他倒是从不介意推,因为知道她会就。只要他一进到她身体里,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绵绵不绝地分泌出汹涌的湿润,和他沉浸到狂欢中去,既单纯又下贱。他真是爱极了这样的身体。只要想到要和她做,就会令他兽欲满满。这种状态,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给他。结束后,独处时,他总是既得意又有些不可思议。也因此,她的这点拿不准,也是让他喜欢的。这种事,要是拿得太准了,其实也是没意思的,是吧?

对于他,她应当也是有些拿不准的吧。这几年来的约会,他从没有给她专门的时间,都是来象城开会之余、办事之余,突然联系她。能见个面吗?他每次都这么问。这个见面当然是双关。如果上不了床,那就索性不见。有一次,到了酒店房间里,她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来了例假。他悻悻然脱口而出:怎么不早说呢?她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也知失言,迅疾补救,说早知道她来例假就给她准备点什么好吃的,勉强搪塞了过去。之后不久,她就提出了分手。

你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的,一点也不稳定。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她没提例假的事,口气很平和,与其说是威胁,不如更像是哀怨的撒娇。

他连忙认错,承诺说,以后一定改。下次他依然故我。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借口和理由。确实是忙,可他也确实不想给她什么稳定。都有家,彼此的家里都已经有一堆稳定的了,和她之间,要的就是不稳定。如果一定要谈稳定,他想要的唯一稳定就是,什么时候需要她上床,她就召之即来。除此之外的稳定性,都毫无必要。连约会的时间地点也不必提前说,看他的情况因势而动因欲而行,这才是她存在的精髓。——他固然拿不准她,她却也拿不准他,他们甚至连自己都拿不准自己,也算公道。

后来她也犯过几次小脾气,他也哄了几次。他很会哄,温柔宠溺哄着她的时候,自己也会入戏,暗暗感叹自己很像个情种。她说“一点也不稳定”时的口气,可怜巴巴的,柔柔弱弱的,分明对他是有感情的,这个调调也让他受用。可惜的是没说过几次,让他受用得不大够。不过,话说回来,说多了也是烦。他可没工夫无休止地哄下去,尽管她还是很好哄的——用她那圆圆的眼睛瞪着他,简单又明澈,他就知道她信了。

她这样子,真是可爱啊。

当然,言语上尽可以哄着,行动上却从来不惯着。承诺嘛,就是用来违背的。女人,尤其是这种女人,不能惯着,打一开始就不能,省得有一天蹬鼻子上脸。于是,哄了又犯,犯了再哄,好像反复了没几个回合,就把她捋顺了。偶尔,她还是会不高兴,言来语去小针小刺地刻薄他,可只要不分手,那就任她刻薄。他谅她也不会真和他分手。她再有韵味,毕竟也是徐娘半老了,像他这么床上本事大且床下脾气好的男人是好找的吗?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不再闹小脾气后,就多了些让他拿不准的意思。比如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裸体照发给她意图增加情趣,遭到了她的严正警告。还有一次,他为表诚意要求她带他去见她的闺蜜们,也被她断然拒绝。由此他也推论出来,想要带她参加哥们儿的聚会只能先斩后奏,且也只能一次。那就放在这一次吧,他调来象城后的第一次,有点纪念意义。

发个位置吧,我去接你。他的微信来了。

不用了。各自去。她回复。

好的乖。

他又叫她乖。乖,对她来说,这个字曾经像一颗子弹,每次约会前,他都会用它来打靶。他一打,她就中。现在,他打来再多她也无感,好像是谁给她穿上了防弹服,也好像是这子弹变成了塑料的,也许本来就是塑料的?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的时候,她很是吃惊。长到三十来岁,除了老公,没人这么叫过她。他那么自然地就叫了。那天,她陪着领导去他的所在地予城公干,他参与了接待,一起吃了一顿晚饭。酒是饭局的灵魂。她没有什么酒量,常常是被忽略不计的那种,可蚂蚱再小也有肉,况且她的体积比蚂蚱要大些,因此从没有被饶过,多少总得喝几杯。饭后就在酒店的歌房唱歌,她继续陪着,因为唱得好,她对唱歌也确实有兴致,就唱了很多。他也喜欢唱,点了好多男女对唱。就是在点歌的时候,他指着那首《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说,咱们点这个吧乖?他离她那么近,几乎是用唇对着她的耳。一阵酥麻袭来,她便乖乖道:好。

唱歌也免不了继续喝酒,于是,酒连着酒,歌连着歌,酒催歌,歌催酒。从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不知不觉,她就有些醉了。唱到后来,她眼里只有他。终于曲终人散,他们俩走在最后。他说送她进房间,既合理又意外地,就发生了。

在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她其实是清醒的。没有真正的醉酒。她什么都知道。可那个时刻,她没有想去阻止他。脑子里不知道是几倍快速地回放了过去许多事,让她莫名地觉得委屈,莫名地觉得这个世界对不起自己,也莫名地觉得和这个刚刚认识的男人胡来一次仿佛就可以弥补一点不知是什么的亏欠。于是,就那么纵了他。说到底,也是以纵他来纵自己。

第二天醒来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床上。身上留着他的痕迹,他即使不在,也是在。不过,他实体的不在还是让她觉得松快。茫然了好一会儿,她还是起身洗漱,去吃早餐。饭总是要吃的。必须吃。

在餐厅里,她一眼就看见他也在取菜,彼此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也就自然了,或者说是假装自然。他们没有坐到一张桌上。早餐过后,她和领导告别,他和他的领导在大堂外面相送,在车启动的时刻,他和她隔着车窗,像所有人一样道了再见。

回象城的路上,他的微信来了,接二连三,对她表达着喜欢,她没有回复。回到象城好几天了,他依然每天发着微信,她坚持沉默。直到他再次来到象城开会,联系她,约她到酒店,说要谈谈。她去了。不知道他会谈些什么,可这也正是让她好奇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怎么解释那天的事。

但是,没有解释。两人在大堂坐了一会儿。他说,在这里不方便,还是去房间吧。她跟着他进到房间里,他一下子就抱住她,开始剥她的衣服。她挣扎着,问:你这是做什么?他答:做你。想死我了啊乖。

结束后,他们闲话。她说,都怪酒。他说,幸亏有酒。斗着嘴,两人都笑。回想起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话。对,不是有方有圆的交际语言,也不是规规矩矩的公事辞令,而是正儿八经的说话,由家常话到情话。她听他喃喃地说喜欢她,爱她,都是最俗气的甜言蜜语,他讲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她看着他的脸,不信。不过,也许也不那么假?况且,和他做起来,感觉也还真不错。在他身下被他揉搓着,她似乎又活了一次似的。和自家名正言顺的那般,大有不同。正应了他的感叹:与其求医拜神,不如床上换人。

可是,总是有哪里不对似的。也明知道这不是年轻时候按部就班的谈情说爱,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

有一次,他来象城办事,事情办好后还有空余,就约她。微信里聊了几句,得知她老公出差,家里就她一人,他就说去她家里看她,她说不用,说要下楼。他说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她连忙换了衣服赶到小区门口,他却还没到。等了十来分钟,才看到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拎着一箱牛奶。

两人有些尴尬地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只好把他领到家里。他进门时又问了一遍,就你一个人在家?她说是。于是,他又是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开始脱她的衣服,不容她挣扎。

事后,她哭了。

我不想在我家的。

在家里好,安全。在酒店得登记,听说暗处还有摄像头。他说。

可是,我不想在我家。

好的,以后不了。

没有以后了。她没有再给他机会。每当他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她就会回答,不是。

一年前,她换了房子。这个家,他从没有来过。

他在茶馆外的路边等她,望穿秋水状,绝不看手机。这种小事,他总是乐意做得很完美。

远远地,他看见那辆出租车犹犹豫豫地在减速,就知道,应该是这辆了。果然就看见她慢悠悠地下了车。也不看他,似乎只是专注于这眼前的路,一步一步认真地走着。

慢点乖,他说。乖,他知道这么叫她喜欢听,所以也不吝于说。不过,到底也是一把年纪了,太鲜明地说就显得太肉麻。像这样,放在尾音部分,若有似无且戛然而止,分寸正好。

走到跟前,她方才抬头看他。相视一笑,他在前,她在后,进了茶馆。

茶馆格局不大,只有两开间,楼上楼下两层。熟人和女老板都在一楼门厅那里候着,迎着他们站起来,女老板热情过度地叫着妹妹,上去挽住她的胳膊。他看见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沉郁,当然也可能是灯光太暗的缘故。

简单介绍后,女老板引着他们进了一个包间,包间里摆着一张小茶台,茶台后的墙上是几个架子,陈设着几样茶饼和茶具。他们坐定,点了茶,上了几样点心。那两位和他交换着眼神,暧昧地笑,他便也笑,只是没有笑得太开。只男人们在一起时尽可以发疯,这时候却是得端庄些。更何况她一直静着脸,他也得尽量收着。

茶是滇红,一道道地上来,她却一杯也没有喝完,他心生不悦,便体贴地暗示,这茶怎样?

此情此景,她也温顺地捧了场,说,再好的茶我也不宜喝了。

怎么了?

今儿下午喝得有些太多,晚上再喝会影响睡眠。

那妹妹总得喝点什么吧?女老板说。

她莞尔一笑:白水吧。

于是,他们喝着茶,她喝着水。也不知是喝了几杯,她突然朝着女老板道:是不是在拍照?怎么也不预告一下——原来女老板想要偷拍他们,被她发现了。

是啊,要尊重一下肖像权。他开着玩笑,示意女老板停止。他带她来,固然是想要展示的意思,可也轮不到她拍照啊。有些过了。

拍了几张?让我看看。她直直地朝女老板伸出手。那女老板道,没拍上,真没拍上。她却不依不饶地伸着手,说,我看看。

他转脸看她,觉得她也有些过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毕竟女老板理亏在前。他眼看着那女老板把手机递过来,她接过去,找到偷拍下的那些,三张,都拍糊了。她利落地删掉,又在垃圾箱里彻底删除,方才把手机还给那女老板。

此时的情状已经相当尴尬,该走了。他暗骂着女老板,这蠢女人。可也得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问她,这茶具漂亮吧?她看了一眼,不掩饰敷衍,道:不懂。应该还行吧。熟人接话道:自家的东西,喜欢的话尽管拿去,别客气。她道:谢谢,我茶具很多,家里都放不下了。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