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象的人

作者: 杜光辉

二○二一年,年三十,晚九点三十一分。

我看手机新闻有段文字:“河南省开封市发现镀金铜盒,内装有《甘石星经》,据专家考证,该典籍为宋代木刻活字印刷。”这些文字像个钩子,把我记忆库里的那些记忆全勾了出来。

进入一九六三年,已经连续三年年馑,龙王爷就是不肯给这块土地尿上一泡,连唾沫都不吐一口。天不下雨,庄稼苗钻不出地面,勉强钻出地面,也被烤焦,粮食只能出现在人们的焦盼中。

我叫杜贺年,十六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住渭北高原的杜家堡子。

麦收季节,学校放忙假,学生回村参加“三抢”。“三抢”就是抢收、抢种、抢交公粮。

这一年的麦子,算不上丰收,但比前三年好多了。公社看到有了收成的麦子,肯定琢磨咋着把麦子收上来,让亲爱的人民不再受饥荒。庄稼人看着成熟的麦子,琢磨咋着把麦子弄到家里填饱肚子。

麦收用“抢”形容绝不为过,千百代文人把“龙口夺食”写得文盲都认识。麦子长熟了,不等于能吃到嘴里,大风、暴雨,会把麦子上的麦粒肆虐到地里,不出一个星期,就长出一片葱绿,庄稼人望着满地的葱绿,哭都没有眼泪。“三抢”这几十天里,没几个庄稼人不用拳头敲脊梁杆子。

“三抢”时期的初夜,是光棍汉子的欢乐时光。碾麦场碾好了,夜风从场面上吹过,清爽抚摸皮肉,灵魂都得到慰藉。这个时候,庄户人家的土坯房里,闷热如架在开水锅上的蒸笼,蚊子像轰炸机群,在血气不足的人肉上饕餮。那些没娶媳妇的小伙子,还有对老婆娘失去温存欲望的老男人,肩膀上搭条补丁被子,晃荡到碾麦场上,抱捆麦笕朝地上一铺,再把被子铺到麦笕上,朝上一倒,风从肚皮上刮过,像姑娘拿着蘸了凉水的毛巾在上面擦。

我在碾麦场的凉爽里,解开充当裤带的布条,让身体最大限度地享受夜风的吹拂。手在肚皮上、胸脯上、大腿上搓,搓下一条一条黑泥,像在棉花籽油里浸泡了半年。

生产队队长保善伯没在麦笕上躺,还在忙活,把扬场用的木锨收拢了,嘟囔道:“哪有这么干活的,把木锨放在地上,谁不小心踏在上边,又得花钱买,要是自家的东西,哪会这样!”他把木锨归置好,站在麦场中间琢磨事情,他有琢磨不完的事情。

生产队的社员对他又喜欢又有意见。喜欢他仗义、心善,不贪生产队的便宜,不利用职权搞女社员。有意见是不知道少交些公粮,给社员多分些,还要超交,只顾自己拿奖状,不管社员的饥荒。

保善伯对我说:“年娃子,去把保奇叫来!”

我正在身上搓,搓得兴趣盎然,说:“割了一天麦,腰都割断了!”

他对着我的屁股踢了一下,当然没用力气,说:“娃娃家哪来的腰!”

我指着自己的腰说:“这不是腰是啥?”

他又对着我的屁股踢了一下,说:“骡驹子打个滚,小伙子丢个盹,放个屁的工夫,力气就回来啦。快去,我找保奇有事!”

我只得爬起来,嘟囔:“保奇哥也真是的,又没娶媳妇,囚在家里有啥意思!”

保奇哥家的大门没关,我跑到他住的厦子房,敲门,里面问:“谁?”

“我!”

“直接进来就行了,敲啥门呢?”

“俺老师说了,到别人家要先敲门,这是礼貌。再说,要是哪个女娃在你屋里,我不敲门就闯进去,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你不恨我?”

我是中学生,文明程度肯定比文盲高。

屋里,挨窗户的地方支了张桌子,桌子上放盏罩子灯,不明不暗的光晕里放着几本线装书。炕下点着一根干艾条,散发着艾条燃烧的芬芳,也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溽热。艾条是用来熏蚊子的,屋子里就没有“轰炸机”了。

保奇哥没有回答我的话,还叹了口气。我忽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保奇哥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找到媳妇,我咋能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吹自己是知识分子!

保奇哥问:“啥事?”

“保善伯叫你到场面上睡,有紧要事情跟你商量。”

“我把这页书看完就去。”

“保善伯叫得很急。”

“我知道他找我有啥事情,这页书里就有他找我的事情。”

我把目光伸进罩子灯的晕光里,看到几本书的名字,《甘石星经》 《通·天文略》 《淮南子·卷三·天文训》,他正看的这本书是《灵宪》。我从没见过这类书,听都没听过,说:“老师没给我们讲过这些书。”

“学校不开这些课程,你们老师也不知道这些书!”

“这些书是讲啥的?”

“古人观天象、预测天气变化和世事演变的经验。”

我又看到桌子的右上角放着几个笔记本,又大又厚,问:“这些笔记本里记的啥?”

“我每天观天象、预测天气、世道变化的记录。”

“咱们种庄稼的钻研这些有啥用处?”

“这是古人创建的学问,都快失传了。”

“失传不失传与咱有啥关系,咱是打牛后半截的,在地球上连个蚂蚁都不如。”

保奇哥还是坚持把那页书看完,才从炕上抱起被子,说:“你把二胡拿上。”

保善伯迎着我们走过来,给保奇哥打招呼:“保奇,你来啦。”

“年娃去叫我,我正在看书,把最后一页看完就赶过来了。”

保善伯说:“我先给你把麦笕抱来,把铺盖放下,咱再谝正经事情!”他跑到麦笕垛跟前,抱来一捆麦笕,对躺着的人吼:“眼窝里长驴毛咧,保奇过来了,都不知道去抱麦笕,没眼色!”

光棍们都爬起来,驴驴跟保奇哥开玩笑:“你还没娶媳妇,就不来场面上睡觉了!”

保奇哥在铺盖上坐下,仰头看天,天穹深邃,有星,有的地方繁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星亮,有的地方星暗;有月,月不动,云动,一会儿云遮了月,一会儿云遮了星。有个小伙子也仰头看星看月,看不出啥名堂,问保奇哥:“你天天看月亮看星星,有啥看头?”

保善伯说他:“甭说话,让保奇好好看!”

过了十多分钟,保奇哥才把仰起的头低下。保善伯赶忙把脑袋伸过去,巴结地问:“保奇看过了?”

“看过了。”

“明儿个的天气咋样?”

“公家的气象站咋预报的?”

“公社派人通知了,明天是好天气,要各生产队抓紧时间碾场,把交公粮的红旗抢回来。”

保奇哥又仰起头看星看月,感觉他不是真看,而是在琢磨心事。两分钟后,他才说:“保善伯,我成分不对。”

“你这是咋啦,这和成分有啥关系,咱堡子啥时候把你当成分不对的人看啦?”

“我把观天象的预测说出来,要是预测错了,就要担天大的责任!”

“你说你的,我会具体情况具体处理,处理得对不对,与你没关系。我是干啥的,我是队长,一级组织的领导!”

“恐怕到时候就由不得你啦。”又过了几分钟,保奇哥说:“我前几天都把天象看了,刚才临到场面来之前,又对着书琢磨了,明天申时,具体就是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咱这方圆二十里内,有场暴雨,下一个小时才能停下。”

保善伯问:“你说的这可是真的?”

“天象如此,这雨也不是我要它下它就能下。”

“你看准了?”

“书上写的毕竟是书上写的,准不准我也不敢打包票。”

要是明天下午三点十分真有暴雨,绝对不能摊场,一场摊下去,最少一万斤,要是被雨浇了,多少户人家的口粮都没了。要是没有暴雨,耽误一天就晚交一天公粮,红旗就会被别的公社抢去,这是政治,天大地大没有交公粮的事情大!

保善伯又给保奇哥说:“咱公社一百多个生产队,明天要摊一百多个场,要是被雨浇了,一百多万斤麦子就没了。这三年,饿死了多少人呀,眼看这季麦子长成了,要是叫雨浇了,就是天大的罪过!”说完,他忽地站起来,对保奇哥说:“咱俩到公社去一趟,把观天象的情况给上头汇报一下。我颠过来倒过去地琢磨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下了暴雨,一百多万斤麦子就完啦!”

保奇哥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说:“我身子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你另找个人陪你去。”

保善伯说:“小伙子真没彩气,这点事情就把你吓成这样子了!”

保奇哥说:“天象要是观错了,搁到你身上是预测错误,搁到我身上就是破坏征收公粮,判刑坐牢挨枪子都有可能!”

保善伯找了个小伙子陪他到公社去了。他们走后,碾麦场上又归于寂静,驴驴跟保奇哥说:“保奇你傻啦,咋能这样做事情。公家的气象站都预报明天不下雨,你偏偏预报下暴雨……”

我说:“要是明天下了暴雨,把一百多万斤麦子毁了,算谁的!”

驴驴说:“算全公社的,摊到保奇身上才多少。要是他的天象观错了,全公社晚交公粮的罪过都摊到他身上!年娃你傻着哩,我是为咱保奇好!”

我没话说了,我也觉得他是为保奇哥好。

过了十多分钟,保奇哥跟我说:“年娃,你跟我回堡子一趟。”

我想问他回堡子干啥,听他说话的口气里坠着石头,就没问,跟在他后头,朝堡子走去。

保奇哥推开他的厦子房门,点亮罩子灯,说:“年娃,坐。”

我坐在炕沿上,不知道他叫我有啥事情,又不好问。

屋里的艾叶辫子熄灭了,没有艾叶的燃烧,就有了蚊子的猖獗,“轰炸机群”又轮番朝我们身上叮咬。保奇哥摘下灯罩,把艾叶辫子在灯捻上点着,放到地上,几分钟工夫,艾叶燃烧的香味把“轰炸机”熏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问:“保奇哥,你叫我有啥事情?”

“今黑这事情,你从头到尾都清楚,我要是把天象观错了,会是啥结果?”

我好赖也是中学生,从俺娘肚子里一钻出来,接受的都是斗争。现在是最缺粮食的年馑,他要是把天象观错了,绝对不是一般的罪过,真像他说的,枪毙的可能都有。但是,我不能说,只能等到明天下午三点十分,暴雨下来了,他就没有罪过;暴雨下不来,公安的绳子就提来了。

保奇哥说:“我能把观天象的预测说出来,就豁出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啥结果。你把我这些书、笔记本拿回你家,保存好,我要是能活着回来,还要看。”

保奇哥把书和笔记本放到我怀里,我突然有种他交代后事的悲壮感,我说:“保奇哥,你不会有事情的。”

“这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你说了算,要老天爷说了算!”

我把古书和笔记本抱到我家,锁到箱子里,又和保奇哥回到碾麦场上。躺在铺盖上,看星星,看月亮,我就想不通为什么能在星星月亮上看出天气、世道的变化。

夜风在吹,我想着保奇哥的事,满是烦躁,觉不出风的凉爽。麦场外的田地,麦子割完了,地还没有犁,苞谷没有种上,有蝼蛄叫,蛐蛐叫,不知名的虫儿叫,它们的聒噪更增加我心里的烦躁。

驴驴喊:“睡不着,找点事情做。”

我们没有搭理他,“三抢”时节,人的脊梁都累成两截了,哪有力气找事情做?

我看到麦场边的地里,有只老鼠从窝里钻出来,睁着贼亮的豆眼看我们。又有一只老鼠从另一个洞里钻出来,同样睁着贼亮的豆眼看我们。这只老鼠发现了那只老鼠,那只老鼠发现了这只老鼠,对上眼了,朝麦茬地的远方跑去。我突然想起一位诗人写的“诗在远方”,这两只老鼠的诗就在远方。

保奇哥肚皮朝上地躺着,没有变动一下姿势,他不会睡着,明天下午三点十分以前,就是给他吃安眠药,他都不会睡着。

驴驴看见搁在碌碡架子上的二胡,说:“保奇,拉上一段!”

我说:“保奇哥都烦死了,要是明天不下雨,上头不知会咋着收拾他呢?”

驴驴说:“该死的娃娃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事情已经做到那儿了,就像姑娘入了洞房,由不得自己啦!”

保奇哥跟我说:“年娃子,把我的二胡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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