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子弟

作者: 袁凌

站在辩护人像半截橱柜一样的席位里,听到法官当庭宣判,邓节有些发蒙。一刹那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天黑归家时大鹅丢了一只,面对爷爷劈头盖脸的斥骂,完全回不过神。

没有意料到的失败。代理这桩二审官司邓节信心很足,甲方证据都摆在那里,矿机没有按时交接,待在贵州北部的一条峡谷里,按照区块链世界的淘汰法则,在三年时间中慢慢变成一堆废铁。从一审到二审,租借方始终没有拿出什么像样的证据,只是不断地换律师,从一个知名的大所换成没听过的普通所,开庭前又换成一个只有三四个人的小所,和邓节挂靠的大所根本没法比较,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所律师把邓节最终打败了,还是当庭宣判。法官完全支持租借方的证据和请求,不用支付任何赔偿,没有挖出来一个比特币,那堆山沟里的废铁是邓节客户唯一能到手的东西,如果愿意付出高昂的成本把它们运出来的话。租借方甚至一辆卡车都不用张罗,理由是他们提出过协助运输的需求,没有人搭理,证据是一份几年前的QQ聊天记录。

这份记录是复印的,显得油墨过重,比邓节从客户那里看到的凭空多出两行关键对话。邓节觉得,这样一份黑乎乎的复印件随便在哪个打印店里都能炮制,拿到法庭上出示简直是侮辱智商,但法官完全不顾他的质疑,认定这份证据真实有效。

没有法官的事先授意,租借方根本不会有脸皮在法庭上掏出这么一份东西来,毕竟一审他们也没有拿出来过。退庭后邓节又问了自己的客户,客户保证说没有那样两行对话。邓节相信自己的客户,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输掉官司已经无可挽回了。

这是终审,理论上邓节还可以提出申诉。但是这么一桩说不上惊天动地的经济纠纷案件,高级人民法院受理的希望很小。眼下看起来,邓节简直拿那张复印件,或者说是那个躲在复印件后面的徇私法官毫无办法了。

邓节觉得这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当律师以来,他从来没有这样信心十足却又一败涂地过,何况近期另有一个很有希望打赢的案子也败诉了。一个多月前接手这两个案子的时候,邓节信心满满,觉得律师生涯即将迎来高峰;现在却是一个趔趄出溜到谷底。

心情低沉地脱下了律师服,当事人还等在法院门前,他只能尴尬地说了几句申诉之类的话,客户脸上失望又怀疑的表情令他更郁闷,好不容易送走了客户,邓节没有心情去律所点卯,径直打了出租车回家。即使是站在法院门口等车的那么几分钟,他也觉得难以忍受。

回到小区,进入楼道的时候,邓节的感觉都和从前不同了。楼道由于不像主城区的小区那样有门禁,成了小广告被驱逐后的发泄之地,从一层到四层的走廊,一直到自家的门口,都贴满了密密麻麻黑乎乎的各种手机号码、QQ号码和“通通通”“收驾照分”“开锁、换气、修空调”字样的广告,甚至还有“包小姐”“迷药”,很多是用黑漆喷上去的。以往邓节没有太在意,这次一路走过去却觉得是在蚂蚁洞里穿行,自己不过是蜗居在北京南三环外的一只小蚂蚁。就算有一个自己的蜗居,那又怎样?房子是在西西名下的,是她在认识邓节之前买的,邓节不过算是拎包入住。有两次吵架的时候,西西也曾经对邓节说“滚出我的房子”,这样的话和好后双方不再计较,但也不会完全被遗忘。

西西还在上班,工作单位是邓节以前待的律所。这是件好事,邓节正想安静地往沙发上一窝,他甚至都没有去操心家里的猫。平时这是回家的例行功课,要唤上两声屁股,胆怯的猫咪看清了没有客人,才会喵呜地从哪个角落里出来。

屁股来自大杂院,以前是母亲饲养的流浪猫当中的一只,西西去时看上了,要了过来。它像所有的流浪猫一样血统不纯,身体是白色的,左眼眶却莫名地黑了一大块,像是在娘肚子里被人揍了一拳。西西很心疼它,但有时邓节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它。

譬如现在。他感觉这只猫在躲着他,就像他想躲开众人一样。他窝在沙发上,开始是想怎么把案子扳过来,渐渐变成了怎么对付那位法官:举报,在微博或者微信上喊话什么的,后来又明白没有什么用,自己不是那路人。他一向自认为是靠专业性打官司的,似乎比那些吃人情饭或者到处喊叫的同行都还要高明一点。现在这份自诩却在一张黑乎乎的复印件面前变成了讽刺。他又觉得外面从门厅到楼道墙上那些黑乎乎密密麻麻的小广告都变成了一张张复印件,怎么揭也揭不下来,忽然它们又一起从墙上脱落下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感到手上缺点什么,并不是一件可以抵挡的东西——脸已经被打了。是一支烟。好久没有这种念头了,他曾经以为,这个念头永远不会再回来找自己。

家里没有烟,即使是以往最隐秘的藏匿点也没有。曾经他为了过一下瘾买一包,在外面抽掉一支后扔进垃圾桶,每两天一包。三个月前在业务最顺利的时候戒掉了,他觉得再也不会感到需要瞒着西西在外面抽烟,然后小心翼翼处理掉手上可能的烟味,两个人的争吵也会减少很多。现在却是故态复萌。

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楼一趟买烟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她送饺子过来快要到了,问家里有人没有。

邓节才想起来有饺子这回事情。上月过中秋节,西西跟着自己回了一趟大杂院。那天母亲包了饺子,西西说馅儿剁得好,比她们东北的饺子要更好吃。母亲记住了这回事,说是趁哪天休息包好了送过来。她的保洁岗位两周才休息一天,今天趁休息日包了饺子送过来,怕儿媳妇推辞又没有事先告知。

如果母亲还没出门,邓节很想说你别过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怎样见母亲,还有将要下班回来的西西。在这失败的一天,同时面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但是母亲肯定已经上了公交车,她没有坐过北京的地铁,那个地下世界里的复杂规则让她头晕——尽管刚到北京的几年,她曾经跟着我父亲在地铁站台摆过摊。平时她只需要在大杂院和798之间来回,以往去远些的地方摆路边摊她都是搭乘我父亲的电三轮,车厢里堆着山一样高的小货物,前座上挤着两个人。母亲只能侧身在旁边一个很小的位置上,另一侧还有一个位置,邓节曾经跟父母一起坐过几次,那时年纪小还觉得兴奋,后来再也不肯坐了。母亲会坐到方庄下车,步行过来,越过南三环立交那个有些混乱的桥洞。这对于她来说,是出一趟远门,手上还有饺子的重量。

在等待母亲的时间里,邓节接到了西西的电话,问今天的案子怎么样。西西知道今天的开庭很重要,这是邓节第一次接比特币圈的案子,为了进入这个圈子,邓节早就和西西各自购买了几个比特币,还曾经打算包下几台矿机。邓节不知道怎样回复她,又不能不回复,硬着头皮打了两个字:还好。幸好跟着可以说母亲送饺子的事,西西说,哦,那好,我争取早些回来。

西西在忙着筹办新办公室的事情,她除了偶尔接一两个案子,多数时间都是面对这些琐碎的事务。她在这方面很擅长,邓节觉得如果是自己,肯定在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和层出不穷的杂事面前疯掉了。但即使是西西,最近也常常抱怨在所里难做人。

等了一会儿母亲没到,邓节有些担心她拿不准单元楼的位置,因为几幢楼看上去长得一模一样。下楼去接母亲,等待当中没有忍住,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抽掉了一支,犹豫了一下,又很快地抽掉了第二支,才把其余的扔进了垃圾箱。他闻了闻自己手指上没有明显的烟味,仍旧站着等待,直到母亲偏瘦的身影出现。

母亲提着一个分层的竹屉,看上去很小巧,大约是从卖旧货的老乡圈子里搞来的,因为手上的分量肩膀有些倾斜。邓节上前接了过来。两人并排走进楼道,邓节感觉母亲和自己身高的落差大了一些,她有些显驼了。邓节想可能是干着两份打扫卫生和捡烟头的活儿,需要低头的时间比从前卖地摊货时多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母亲在798捡烟头,邓节很难受。那天邓节和西西约着喝咖啡休闲一下,出去抽一支烟,没想到在咖啡馆外边走道上见到了母亲,她拿着一个铁夹子,正从地砖缝隙里夹出一个烟头。邓节有一阵子没去大杂院,不知道母亲停掉了在集贸市场里的鞋摊,改行干了保洁。

“妈,你怎么干这个!”

那天的太阳白晃晃的,无遮无挡地落在母亲佝着的背部,母亲还戴着厚厚的劳保手套,拿手去捡落在地面上的烟头。邓节觉得自己夹着香烟的手心冒了热汗,背上更像是有人的眼睛在盯着,热辣辣的,无从躲避。母亲却平平淡淡地说这个活儿轻松,时间自由。

邓节匆匆结束了和西西的约会。西西还没有去过大杂院,不知道邓节的父母在摆摊,更何况当街捡烟头。西西出生于很普通的一个干部家庭,虽然没有考上什么好的大学,但也在北京扎下了根,按揭买下了这套紧靠南三环的房子。邓节不知道怎样告诉她自家的事。

所幸后来邓节发现,西西没有瞧不上大杂院,她跟着邓节去了两次,还在那里过了一夜。母亲很喜欢西西,有时候邓节感觉,西西和母亲倒是比跟自己更亲近一些,自己反而像个外人。但有一些两人间的事情,西西又不愿意邓节告诉父母。

进屋之后,邓节把竹屉放到厨房,先洗了洗手,保证手上没有残余的烟味。母亲正在打开竹屉,一格格排列整齐的饺子显露出来。妈妈包饺子是按家乡的手法,不像北方这边随便一捏了事,而是像婴儿卧在襁褓中,襁褓和婴儿的形状都没有压坏。母亲轻轻地取出饺子放在托盘上,手法和包饺子一样轻柔,过后回到客厅,邓节招呼,她才轻轻地坐到沙发上,就像她是第一次来到一个亲戚家的客厅,并非在儿子媳妇的房子里。母亲的客气让邓节有一丝难受,毕竟这房子不是他买的,虽然律师业务有起色以来,他已经出钱交了一年多月供,但是按照法律来说,西西允许他有了参与房产增值的权利。

邓节问母亲喝什么,她也说不喝,邓节只好给她倒了杯水。两人一时找不到话说,母亲显出要走的意思,邓节只好说西西让你在这儿歇会儿,她一会儿就回来。母亲说回去还要给你爸做饭。邓节说你难得过来一趟,爸爸收摊晚,回去也来得及。母亲说现在清退外地人,人越来越少,路边摊卖不动,你爸改行当保安了。

邓节有点意外,问干了多久,母亲说两个月了。想着你们工作也忙,就没跟你们说。其实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你们还在大杂院住吗?不知道,住一天算一天吧。这院子挨着798,离你爸上班的车场也不远,不住又到哪儿找去?

接下来有些冷场,母亲没有开口,邓节不知道她想问什么,自己又能告诉她什么。最近两起官司连续输掉的消息吗?工作上的事情邓节很少跟妈妈谈,但假如把败诉的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会是什么态度呢?父亲一贯认定邓节的工作没出息,当再大的律师也不如考个国家公务员哪怕是当乡镇干部,假如知道了邓节做律师不顺,说话口气会不会更难听?母亲更关心的,大约还是邓节和西西想要个孩子的事情,但是上次去做男科手术之前邓节告诉了母亲,引得西西很不高兴,两人大吵了一架,眼下试管婴儿一再失败的消息,又怎么能让母亲知道呢?

还好这时屁股忽然钻出来了,嘴里喵呜喵呜地去蹭妈妈垂下的手背。那只手背因为不习惯触摸看来过于细致的沙发而有点无处安放,这会儿顺势摩挲起屁股的口鼻来,母亲嘴里也发出了轻微的呼唤应答。这在邓节和屁股之间是从来不会发生的情节,看来屁股没有忘记大杂院的日子,它并不觉得母亲整日握住铁钳捡烟头等垃圾的掌心过于粗糙。这段尴尬的时间总算是有了敷衍过去的内容,邓节第一次有点感激这只平时胆怯生分的猫。

西西打电话过来,说她已经下班了,让邓节另外点两个菜,留妈妈一起吃饭。邓节开免提答应着,回头在网上下了单,西西进家门时外卖员恰好赶到。妈妈看到说不如买菜我给你们做,西西一边换拖鞋一边说,妈妈送饺子过来已经辛苦了,不过您烧的菜是真的好吃。

西西在大杂院吃过两顿饭,吃第一顿之前邓节曾经很忐忑。到了798和大杂院外围分隔的酒仙桥北路,看到那排破破烂烂的门面,邓节的心里就有些紧张起来,像是当初第一次穿过北京,去到南皋大杂院的时节。那是比这里更破烂的一个大杂院,十二岁的邓节从来没想过自己从安徽老家上北京,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房子比老家更破旧。以前在书上读过和听父母描述过的北京,和眼前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像爸爸在车站摊点上给他买的那个汉堡。邓节曾以为汉堡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谁知道父亲花两块钱给他买的汉堡会那么难吃,简直比爷爷胡乱烩的剩饭煮烂肉片更难下口,第一口就让邓节几乎呕了出来。南皋大杂院的景象也让邓节反胃:地上有垃圾和粪便,院门口是苍蝇嗡嗡飞舞的大公厕。邓节直到上桌端碗,眼前浮现的还是大公厕和垃圾的景象,虽然很盼望吃到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但却一口也咽不下去。眼下这个大杂院入口也有一个大公厕,天气又开始热了,邓节担心西西会闻到那股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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