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作者: 曾剑夕阳斜照,科尔沁大草原黄灿灿一片。风更紧,天冷起来。我左手夹本夹,右手凑到嘴边,呵口热气,突然马刀似的一挥右手,吼一声:“接着练,啥时不出错,啥时撤!”
我们各就各位。我下口令:“高低30—02,方向向左0—03,一炮一发——放!”
发射完毕!非实弹,但我们分明听见了轰炸声,看到了弹着点,那目标变得七零八碎。这其实是我眼前的幻景。打过几次实弹后,我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即便非实弹,那炮弹依然会在我脑子里炸响。我指着那个虚幻的弹着点,说:“陈成,你又错了。你看,差四百米,就炸着我们自己的步兵了。”陈成嘀咕道:“夸张,根本就没装弹。”他是新兵,没打过实弹,眼前没有目标爆炸的幻景。
“训练场就是战场,还用我重复吗?再来!”我吼起来。
这一次,我们动作干脆,操作规范,用时短。他们都憋足劲,想表现好一点,让我这个班长高兴,好让我们班早点撤回。别的班早回掩体避风去了。
我不但不下令撤回,反而大发雷霆,嘴如一杆机关枪,嗒嗒嗒嗒,从一炮手到四炮手,训斥着他们,最后停留在陈成身上。陈成是瞄准手,关键人物。我抓住陈成不放,说他又错了,错得更远,六百米出去了,不但炸着我们自己的步兵,连我们第二梯队的坦克兵都受到了威胁。我们班是旅火箭炮营基准炮连基准炮班,是火箭炮阵地的中心。我说,我们错了,其他火箭炮都跟着错。
“说是来加班训练,却把自信都加没了。陈成,你他妈的太不争气了。”
这哪里是班长,比连长当得还牛!陈成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盯着我,说:“班长,求你一件事,你别说‘他妈的’好吗?”他望一眼金色的草原,声音低了下去:“我没妈了。”那泪就涌出来。
我盯着陈成。我知道,三个月前,陈成的妈没了,胃癌。当时,陈成哭成泪人,还是我给陈成做的思想工作呢。指导员好说歹说,硬是没止住陈成的泪。我几句话,陈成不哭了。连队给陈成请了半个月假,陈成只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就匆匆赶回来,说是怕耽误了训练。但回到连队,陈成精力总不集中。我说:“人的死,如一阵风将灯吹灭了。不同的是,灯可以再点燃,而人,不能复生。关键是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着,更好地为别人为自己做事。”陈成说:“可我放心不下我爸。”我说:“先好好训练,有机会,我给你爸联系个老伴儿。”我的话不多,陈成听了,竟如梦初醒,特别是最后一句,陈成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投入训练中,积极备战军体大比武,准备在“八一”军体比武大会上夺得旅瞄准手专业第一名。谁知到了这大草原,他竟像换了一个人,每次练习,不是动作慢,就是精度差。
“对不起,”我说,“我是粗人,大大咧咧的,但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说‘他妈的’了。”
我望一眼苍茫的草原,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我双手搭在陈成的肩上,小声说:“兄弟,不就是没妈吗?别大惊小怪的,大不了让我妈嫁给你爸!”
草原陡地静下来。我听见夜幕铺盖过来的声音。微暗中,我看见陈成惊讶的一张脸,我的心突突跳动,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会说出这句话来。我努力让自己平静,让我的那张脸在我的兵面前,恢复成雕塑脸,这有利于树立我的威信。
我把我妈都搬出来了,谁还敢不好好训练?他们跑回各自的位置,操起炮来。我说:“回吧。”
没人理我,他们依然在各自的位置操练。我说:“撤吧,天黑了。”陈成说:“天黑了,咱训练夜间发射。”我说:“那好吧。”
这一次操作完毕,方向误差0.1。我还是不满意。我说:“走吧,不练了,今天有点怪,咋练都出错。”陈成说:“这不叫错误,这叫误差。你自己说过,错误是可以避免的,误差不可能避免,只能减小。”
“可误差大了,就是错误。火箭炮本来散布面积大,我们必须精益求精,让误差无限接近零。”
天更冷,空气硬硬的,像触摸到了冰。饥肠辘辘。陈成坚持接着练,其他几位炮手,也要求再练几回。都知道我这个大个子班长的脾气,急眼了会揍人。尽管进驻草原前,部队搞了尊干爱兵教育,强调不准打兵。可教育一完毕,我把大家集中在一起,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揍不揍他们,并不取决于教育。我说,教育不是万能的,把我整急眼了,我“先斩后奏”。我说这话时,咬着牙,眼睁得大大的,他们不寒而栗。我壮牛似的体格,他们谁敢跟我单挑?他们别无选择,只得好好表现。他们不吱声,闷头接着练。我右手一挥:“撤!”他们特高兴,表面装作还没完成任务,不甘不愿回营的样子,慢腾腾地收炮。我吼一声:“别装了,真没练够吗?没练够再来二十动。”他们刚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怕我来真格的,谁也不敢吱声。
“班长是个怪人,从精神到肉体折磨我们,并且总是以训练为借口,使我们即便想控告他,也找不到理由。”在厕所里,我无意间听见陈成这么向另一战友发着牢骚,我没生气,反而很自豪。
炮车如冰窖,进去后,我们咝咝地吸着冷气。一阵轰鸣,一路呛鼻的油烟味,炮车驶入车场,交给哨兵把守,我们步行回掩体。起先保持队形,草地没有看上去那么平,脚踏上去,高高低低,走着走着,就散开了,步伐太乱,我也不下口令调整。我落在后面。陈成故意慢下来。我们两个走在一起,他像有什么秘密要同我说。
犹豫着,他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终于张嘴说话:“班长,你说让你妈嫁给我爸,是真的吗?”我吓出一身冷汗。我那是气头上的话,相当于骂人,只不过骂的是我自己。我生气了,才搬出我的妈。我傻,这陈成,比我还傻。我说:“你还当真?”陈成的脸阴沉下来。我又说:“你还别说,这个想法也许可行,不过这是长辈们的事,我们做不了主。要不,找机会先让他们见见面?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让他们自己去感觉。行更好,不行,于你于我,都不失面子。”我声音很温和,不是调侃,我是认真的。
我是有一个寡居的妈。我爸是去年六月份过世的,那时,我们正在渤海湾进行渡海登陆训练,那是一次大规模军事演习,海陆空三军成立体状,活跃在海边,就连我们的火箭炮车,也进行了密封,驶上海面。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份电报:父重病速归!我站在海边,眺望着我家的方向,许久,把电报随手一扬,扔进海里。波涛汹涌,白色纸片在海面随波逐流,最后,沉入海底。
海上演习完毕,我回了趟家,回来后,我变得沉默,脾气也暴躁,谁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拉着人家,到白桦林里单挑。这一切源于我爸的离世,一场车祸,夺去了我爸不到五十年的生命。自那以后,别说我带的新兵,就是连队老兵也不敢惹我生气。我有时跟排长顶一两句嘴,排长总是当面忍了,事后再找我谈心。现在,陈成提到我妈,也就提到了我爸,想起我妈孑然一身,自然想到离世的爸,伤感的情绪便将我包裹。
陈成的爸,我见过。新兵下连不久,陈成的爸妈从山西代县来部队看儿子,在招待所住了三天。他们离开的前一个晚上,我请他们到军营餐厅吃饭。他妈妈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我以为是累的,后来才知道,她是癌症晚期,瞒着儿子,想儿子,才一定要到部队来看他。陈成的爸,一个很讲究的男人,气质气色都不错,谁知就病了呢,或许是他妈离去对他打击太大。
防寒鞋扫在枯草上,嚓嚓地响。
伪装得真好,连我们自己都找不着掩体的位置。我们借助对讲机。连长表扬我们训练刻苦,批评我们不遵守连队一日生活制度,不准时回来开饭。本来很生动的一天,就让连长连批评带表扬弄得平淡无奇。锅里热着疙瘩汤,饥不择食,那个香啊,胜过大年三十的饺子。
吃过饭,连长叫我,我们在一棵树下谈话。连长说:“时间不多了,陈成要是不行,就换人。”
“可连里没有更好的瞄准手。”我说。
“上八连借。”连长说。
“借?笑话。好瞄准手都得留着自个儿用,八连连长不傻。”
“咱是基准连,你们是基准班,这工作我去做。”
“不行!”我说,“要借,你连炮班班长一起借。你丢得起这个人,我还丢不起这个人呢。陈成的基础是最好的,他只是思想上有点问题,过几天就好了。也许,明天就好了。”
“但愿如此。如果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拿你是问。要知道,即将进行的是实弹射击,战区司令员亲自观摩。”
“谁观摩,这炮也得往准了打。”我说。我的话撞着冰冷的空气,清脆地响着。
连长抬腿就走。我急忙溜回我们班。
掩体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不过没有风。睡觉也处于演练之中,蓝军这几天搜寻得很“猖獗”,怕“暴露”目标,我们夜里不准点灯,更不能燃炉子。地气升上来,冰窖一般。
我们采取一种很特别的睡法:两人一伙,头朝向两边。面对面,侧着身子,抱着对方的脚,手掌握着对方脚掌心,许久,才感觉对方那冰坨子似的脚有点热乎气。这种睡法,是旅长告诉我们的。他说他们在老山前线就这么睡过。那时是因为猫耳洞太小,现在是因为天太冷。
那时候,旅长是个新兵。
我喊陈成,想跟他搭伙,陈成不愿意。“我体格棒,热量高,你吃不了亏。”我还说了句:“我们是兄弟。”
第二天,风停了,草原变得温暖。阳光下,草原像金色的麦田,空气也是金黄色的。头顶天空湛蓝,脚旁羊群如云,我们就被包裹在这云里了。这样的天,适合训练,可陈成还是出现了误差,距离近五十米,方向差0.5密位。这次,我没有大声叫喊。我对陈成说:“你妈已经去了,这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你不要站在这个阴影里,总也走不出来。”
陈成说:“班长,你错了,我不是走不出那个阴影。我妈死了,她是癌症,活着太痛苦,常痛得把嘴唇咬出血来。她死了,倒是个解脱。我只是担心我爸。他有病,哮喘,天一冷,喘得更厉害,人就像一只大虾,直不起腰来。他的胃也不好。我让我高中同学到家里去看过我爸,同学告诉我说我爸吃饭总是对付,糊弄自己,常吃剩饭。有时地里活忙,连剩饭也懒得热。他又舍不得钱买药,穷啊,地少,粮食卖不出几个钱。这天一冷,我就想,他一个人,可怎么过。”
我点燃一支烟。星火闪烁,吸了几口,我猛地将烟扔了,爬起来,一脚踩灭,说:“我打电话,让我妈去看看你爸。我妈以前是护士,懂得医疗保健。她现在做生意,时间上很自由。”
“真的吗?”陈成惊讶地问。
“你总问‘真的吗’,你总是多疑,你不小了,该成熟起来。”
“我是说,这……合适吗?”
“只是去看看,怎么就不行呢?”我笑着,给了陈成一拳。陈成一定感觉到这一拳打在他身上是那么踏实,那么痛快,比他新兵时耍小脾气我给的一拳幸福,因为我看见他很甜地笑了。他站起来,向着明月的方向狂奔,大喊着:“爸!”我没有去追他,看着他那瘦弱的背影羚羊一样蹦跶着,我长吁一口气。
一连几天没风,阳光很好。旅长坐着他的“沙漠风暴”,来我们掩体训话。他说:“许多年前,成吉思汗曾在这片大草原上操练兵马,他的兵马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今天,我们的军队早已不骑战马,而是驾驭着装甲车,驾驭着坦克。那么,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我们更应练就一支打得赢的铁骑。大家有没有信心?”
我们立正,齐声答:“有!”
解散后,我们浑身是力量,训练效果好,心情也好。老百姓站在不远处看,我们没有禁止,反正不是实弹。这时,我们训练的是间接瞄准,瞄准点在我们的左后方。陈成在车体上,猴似的蹲着,贴着护眼镜,把瞄准镜瞄向左后方预备瞄准点,两手转来转去。有个年轻人说:“看这傻大兵,目标在前面,竟往后面瞄。他们的头头也不说他。”我们被逗得大笑。陈成也笑了,这是他来草原后第一次笑。我说:“你笑啥?你不当兵,还不如他们,他们知道咋搭帐篷、挖掩体。真打起仗来,他们男女老少,都是民兵。”
这时来了一辆坦克,是兄弟单位的。那个年轻人笑着上去拦,不让走,说这片草地分给他家了,坦克重,压过的地方明年就不会长草了,他家的羊就会饿死,他要坦克上的人下来,向他道歉。驾驶员知道,这人就是想要停下来,看看坦克里边啥样,他偏不,把坦克炮管一调,直指后边。那人寻思坦克已掉转头,便上后面,面对炮管,又想阻拦。驾驶员一加油门,坦克一溜烟,跑了。那人用手扇着呛人的烟味,说道:“我的天,坦克倒行还这么快。”我们又一阵大笑。这天,我们过得很开心,伙食也好,蘑菇炖小鸡,还有羊汤。羊是附近村民送的慰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