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绿大师

作者: 孙睿

膝盖在燃烧。

我和宝弟蒙在绿布下,低着头,双臂抵着吉普车后备厢的钢板,下半身和腰腹协同发力,推动着一辆两吨重的吉普车向前滑行。

起步的那几下很费劲儿,使出的劲儿都被弹回来,构成膝盖的几块骨头咬合在一起,长到现在,它们从未如此亲密过。轮胎像一块尚未成熟的痂皮,紧贴地面,没有丝毫的缝隙。屏息凝气,双脚蹬地,继续发力,轮毂终于转动起来。

一旦动起来,就没那么费事了,想起速,仍要玩命推,胳膊会本能地使劲儿。意识到车并没有随着我们发力而加速多少后,使劲儿的部位会自动下移,提肛缩腹,前脚掌触地,脚指头也被带动着发力,腿肚子的肌肉膨胀欲裂。这并没有使我退缩,却让我身上其他部位的肌肉被调动起来,跟面前的这辆车死磕——有种一扇门挡在你面前,不把它推开,就会被闷在黑暗里的感觉。

车真的越来越快了。绿布下,眼前闪现出一道道光。我有点儿低血糖。

这时绿布外面喊了一声“停”,车里的人踩下刹车,宝弟攥着绿布的手心渗出汗,在吉普车漆面上一打滑,脸重重撞在后备厢外面挂着的备胎上,声音不大,还带了点儿反弹。

“没事吧?”我攥着绿布的另一角问。备胎是开拍前,导演让挂上去的,本来它平放在后备厢里,导演说还是挂在外面好,有气氛。不知道硬邦邦的轮胎和邦邦硬的铁皮,脸更愿意选择撞哪个。

“为了艺术,没事。”宝弟揉着痛处。

“停”是导演喊的,随后他又说了一句:“能不能再快点儿?”

“试试吧。”我探出头说。

“什么叫试试吧……”

“能!”宝弟赶紧说。

“车回原位,再来一条。”

我和宝弟钻出绿布,跑到车前,把车往回推,推到起始位置,又跑到车尾,再次蒙上绿布,准备拍摄第六条。

“时间不多了,争取一条过!”绿布外面又在发号施令。

宝弟再次揪住绿布的边角,对我说:“马哥,你心里就喊:?菖你妈!?菖你妈!然后车就能推快了。”

我往嘴里放了一块糖说:“我之前心里喊的是:你妈?菖!你妈?菖!”

“也挺好!”宝弟笑了。

我也笑了。笑完,我们身上又有劲儿了。

因为同期录音,我们不能把这话喊出来,否则车一定会推得更快一些。

“预备……”绿布外面传来声音。

我和宝弟双腿后撤,双臂抵住吉普车,和大地呈四十五度夹角,拉开架势。小腿的肌肉一跳一跳的,跃跃欲试。

“开始!”

绿布随着吉普车移动起来,这是坐在导演那里看到的效果。到时候绿布这部分会在后期剪辑中被抠掉,包裹在里面的我们当然也就消失了,看上去是吉普车自己在往前开——用这种方法拍摄行驶中的吉普车,够酷吗?

得从这辆吉普车说起。车是峰哥的,他倒腾临期食品,就是即将到期的零食、饮料、奶、酱油什么的,超市和电商会在到期之前三四个月就下架,退给供货商,供货商则以想象不到的价格——超市价格的十分之一——再次批发出去,只求快速出手。峰哥专收这些货,再倒出去,赚差价。本质上也算倒爷,倒是倒了,离爷还远,利润极低。有一次他卖了三十米长的奶,只挣了四千元——一挂车十五米,卖了两挂车,一集装箱的奶挣两千元,合到每盒上就只挣两分钱。他也是快进快出,沾点儿利就走,还有更多种类繁多的临期食品堆积在上千平方米的仓库中等着被拉走。他老说,干了这一行,看着这些巨量的、即将被人类消耗的东西,感觉已经不是食品了,人也不是人了,怎么看怎么像饲料和鸡。

供货商的仓库通常建在城市远郊,峰哥每天都要去看货,必须有辆吉普车才能从那些沟沟坎坎、没有路的地方开过去,于是搞来这辆国产二手四驱车。它有一个催人奋进的名字:奋斗者。峰哥每天开着它,从河沟和草地上碾压过去,把自己送到那些为了节约成本而临时搭建在野地的仓库前,喷满花露水,穿过蚊群,走进库房,为了一两分钱,跟老板各种套近乎。超市货架上的下一批退货随时都会到来,只要峰哥能拉走,老板也不死扛价格,你好我也好。峰哥对下线也是这个态度,特殊时期,能有买卖做,尽量得和颜悦色。

但有时候也会碰到杠头。有一次峰哥发一车巧克力,天热,特意配了冰袋,送到地方,卸完货,对方突然说不要了,因为保质期不是峰哥说的还差三个月,而是两个月。峰哥逐一查看,他也是被忽悠了,确实有差三个月的,但大部分是两个月。峰哥说既然已经卸了货,出现这种情况,索性不挣钱了,按成本价给他,并接通上家电话,说明日期的事情。上家说每天发这么多货,不可能一盒盒地检查,就是一大概日期,同时表示,愿意退款一千元作为赔偿。峰哥开着免提和上家通话,过程全透明,并说这一千元退款可以让给下家,雇车买冰袋也没少花钱,都不要了。其实三个月两个月,都是卖,但对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就是不干,坚决退货。你来我往说了半天也没用,最后几箱卸下的巧克力也没往仓库搬,就堆放在阳光下,正一点点儿变软、融化。大车司机着急回去,峰哥就让他先把车开走,拿货方挡着车不让走,要求必须把巧克力拉走,峰哥推开他,让司机先走了,说剩下的问题他留下来解决。

推搡过程中,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就倒地了,然后报了警——纯经济纠纷报警没用,倒地为叫警察来解决此事提供了巨大便利,所以他一直躺在地上没起来,像一摊融化的巧克力。

那天是宝弟陪峰哥去的,峰哥的吉普车限号,宝弟就开着他的五菱荣光跟峰哥跑了一趟。峰哥和那人戗起来的时候,宝弟和那人的助手在一旁劝导,也都是奔着催成买卖别惹事的原则,哪怕警察到了后,当事双方也以为这事可以调解,无非是峰哥出点儿钱再退一步,让对方多挣点儿,落个心理平衡。没想到警察当场给他们都带走了,因为峰哥弄的这批巧克力里掺着假货,出警的警员也是位父亲,常给孩子买这类吃的,练就了一双慧眼,恰好被他发现。

到了当地派出所,进一步了解情况后,就让对方的人和宝弟走了。峰哥被扣,他的解释不管用:“我犯不上卖假货,真货比假货还便宜,我成车成车地走货,不可能一包包细看。”等他再出来,已经是六个月后。他进去的时候,媳妇还有三个月就要在老家生娃了,完美错过。

峰哥出来那天,宝弟开车去接,我跟着。宝弟是开超市的,峰哥给他供货——一般峰哥不做散户,我们仨是一个镇出来的,还在同一所中学上过学。宝弟从峰哥那儿拿的货,若全卖掉,就有钱挣;卖不掉,则自己吃,省了生活费。总之,干这个,让宝弟在北京活下来,现在超市开到第三家,都设在城乡接合处,我们也住在这里,北京的边缘。

半年没见,峰哥瘦了,也黑了。接上他后,除了问想吃什么,我和宝弟没再多嘴,对峰哥在里面的生活避而不谈,只说外面发生的那些无足轻重的事。倒是峰哥主动介绍起每天都干什么,听上去很丰富,我和宝弟也有点儿向往了。我俩配合地笑着,同时琢磨着该如何把另一件事告诉峰哥:他停放吉普车的那条路变样了,车现在有点儿麻烦。

车平时停在一排刚建成尚未投入使用的小区底层商铺前,这排房子盖在土坡上,最近开发商修路,土路部分变成了石板路,以前是自然延伸到坡上,车能开上开下,现在土坡的两头被改成花岗岩台阶,有十几级。峰哥进去得太突然,修路时联系不上车主,车就那么一直停在坡上。我和宝弟也是看到修好的路后,才注意到被贴满一张张挪车通知的吉普车。我们去找开发商,得到的答复是只能自己挪车,为了这辆车,这条路已经晚动工半个月了。昨天我和宝弟揭掉车上的条子——开发商已做到仁至义尽,每天贴一张挪车通知,驾驶室一侧的玻璃都被贴满了,远看白花花一簇,随风翻动——免得峰哥看了受刺激,还拎来水桶把车冲干净,前后挡风玻璃上已经落满红绿相间的鸟屎,铲了半天。

现在宝弟把五菱荣光开到这道坡下,峰哥看懂了两侧的石阶和坡上的变化,一个跨步,跳上石坡,摸出钥匙,拽开车门,坐进车里,打着火。然后在我和宝弟猜测下一步会如何的时候,车从以前是土坡、现在变成台阶的地方,像只大号的铁皮青蛙,一蹦一蹦地开了下来——台阶下我和宝弟的头也跟着一上一下地颠了起来——停到我和宝弟身前。车窗落下,峰哥在里面说,上车,吃饭去。

我们仨都知道,吃饭的本意在喝酒。人均五瓶啤酒后,峰哥说,北京想把我的路堵死,但我开过去了,现在我要回家了。然后摸出车钥匙,推到我和宝弟面前说,车你们留着开,挣钱了,给我点儿折旧费就行。我和宝弟面面相觑,不解地看向峰哥。峰哥说十五年前他就想亲眼看看北京什么样,来了这儿,现在只想亲眼看看儿子什么样,得走了。宝弟说,跟儿子玩够了,再回来呗!峰哥说有家了就不能乱跑了,一度他待在北京的理由是给孩子挣奶粉钱,结果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一旦有了孩子,人生重要的事情就变了,现在他不觉得外面有多好了,说着唱起齐秦的那首《外面的世界》。我和宝弟用掰开的一次性筷子敲击酒瓶和酒杯,这是我们仨每次喝完酒的保留节目,曲目会随情绪而变。

唱完,峰哥说:“钥匙收好,将来我儿子来北京,还得找你们。”

就这样,吉普车到了我和宝弟这儿。

车大部分时间是我在用。每当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搞影视的。我在剧组做过的最高职位是“副美术”,多的那个“副”字,代表我不可能直接接活儿,只能给别人做副手,甚至打杂。我不是专业院校出身,入行时间也短,所以不挑活儿,只要给钱或钱不多但能学到东西的组,我都去。有时候得出去找景,或选购美术道具,剧组爱找自己有车的工作人员,这样不用再派车了,报销个油钱就得了,于是峰哥的这辆车在我这儿派上了用场。每次干完一个活儿,我就给峰嫂——她也是我们镇的——转笔钱,并问问她和峰哥怎么样,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还那样儿。那样儿是哪样儿,我也没再往下问。

从业的这几年,我没攒下什么钱,就留了一堆破烂——都是剧组拍戏用过的道具。它们是我的资本,当哪个小剧组没有道具预算的时候,我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可以自带道具进组。为了存放这些玩意儿,我特意租了个农家院,两间房子用于生活,剩下的屋子堆满桌椅板凳和仿制的各个年代的瓶瓶罐罐。现在我和宝弟推吉普车的这个活儿,就是这么接到的。

我的一个也是做“副美术”的朋友,给剧组找道具,知道我手头有辆吉普车,想借用。我说车不是我的,我得替车主收点租金,按市价,每天两百。“副美术”说就用半天,拍一场戏。我说租车公司也是用一下按一天收费,行规。“副美术”说这组没钱,我说我得尊重朋友的车,那就别用了,再问问别人吧。“副美术”说塑造角色需要,主人公就得开国产吉普车,还得有些年头的,别的地方不好找,就当帮他一忙,回头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免了,你就给车主一百块钱吧,我也好有个交代。“副美术”答应了,给我发了位置,让我后天一早把车开到那儿。结果第二天一早,“副美术”来电话,说要不这活儿转给你吧,组里什么费用都没有,导演还要这儿要那儿,你那儿有囤货,能接就你给干了。我问是什么组。原来是一个年轻导演,自掏腰包,要拍一条三分钟的竖屏短视频,参加平台举办的比赛,一等奖奖金十万元。导演为全片准备的费用是一万元,拍两天,用一万博十万,当然更是冲着博一个广阔的未来去的。即便没得奖,以后给别的需要拍竖屏视频的公司当样片儿看也可以。现在的导演,全都得懂点儿经济学。我很理解这事,问美术预算是多少,朋友说就六百元,片酬、道具费、租车费都在这里面。我说行,接。

不是为了挣这六百块钱。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往往费力不讨好,最后说不定还得往里搭钱。但拍出来,真得奖了,我也痛快,并抱有一点私心:这次干好了,万一导演出名了,以后拍大片也会叫上我。

六年前,我在老家那座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实在坐不下去了,每天给相关部门设计网页,凡我用心想出来的,加点儿创意,就会被说“没必要”。工作了两年,每天面对的都是雷同的东西:一成不变的版式、用来用去的几种颜色、指定的字体……倒不是觉得做这些愧对我的专业,因为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像样学校的像样专业出来的,是我脑子里那些被同事们认为稀奇古怪的念头,它们不甘悄无声息地生起又消散。一次我在网上看到外国剧组的拍摄花絮,一位男演员穿着奇怪的衣服在绿布前吊着威亚在飞,然后拍摄的画面导入电脑,一个戴眼镜的大胡子按了下鼠标,演员背后的绿布消失了,大胡子换了几套背景,有大海的,有沙漠的,有城市摩天大楼的,铺在刚才绿布的位置,画面看上去就是这个演员在这些地方飞过,酷极了。后来我在电影院看到这部叫《蜘蛛侠》的电影,坐在影院的座椅里,黑暗中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这才是我想做的工作!于是来了北京。当然上火车之前,是艰难地说服家人和点头哈腰去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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