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老妇人

作者: 盛可以

七月初,阳光已经长熟,正午更是透出几分辛辣。我在约定的路口等待,同时打量周围环境,判断治安状况。马路对面,一个年轻女孩向我招手,无疑是房东May——网站上注册的名字。这里且称她为梅。

梅身着布量极少的黑色吊带连衣裙,梳着短矮马尾,抱着一条棕色小贵宾犬,优雅中透着少女的甜美。横过马路走近她,才发现这纤瘦秀丽的姑娘,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脸上松弛,有零星老年斑,眼睛湿浊,头发麻灰稀少,但仍设法弄出一绺来,用小卡子别住,遮盖过于光秃的前额,制造一缕少女幽魂。

不知道梅是哪国人。她那张没有轮廓的圆脸像是来自韩国——抱歉,忘了说明,这是纽约长岛的黄金海岸,传说中的富人区——简短交谈之后,知道都是中国人,于是改用汉语。梅的声音柔和,不紧不慢,传递养尊处优、家境良好的生活背景,其从容与安逸映衬我风尘仆仆的粗糙。

梅的后背几乎裸到腰际,两瓣纤细的蝴蝶骨被一层长着老年斑的薄皮覆裹,随着身体运动,它们既显得轻灵,也透着枯槁。她的脊椎仍异乎寻常的笔直,似乎随时准备翩翩起舞。这个高贵的背影并不令人觉得美丽,而是气韵已逝,那憔悴的骨子里仍然传递出上流阶层的傲慢——梅说话时并不看我,仿佛紧随其后的,只是个刚来报到的下人。

通过房前的车辆,杂草丛生的草地,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蓝领社区,勉强算得上整洁——原来长岛并不都是传说中的豪宅。梅住的是一栋联排别墅,两梯两层四户,实质属于公寓。外墙贴了红砖,大门是中国乡下正流行的不锈钢玻璃门。整栋楼无遮无挡,暴露在正午的辣太阳下,几棵小树远远地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前庭屋侧没有绿化,许是为了省钱省事,周围铺成了水泥地面,给人一种莫名的焦躁感。

梅开门时,钥匙找不准匙孔。她的手不太灵活,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梅住在二楼,进门就是狭窄的楼梯,借着门外的光,能看见脚下颜色混沌的地毯,依据曾有的养狗经验,我从屋里那股浓郁的怪味中,分辨出狗的尿味及腥臭味。

楼上是另一种衰败与霉腐的气息。

梅向我介绍各区域功能,以及注意事项,那腔调与表情,仿佛她住的不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小居室,而是一座辉煌复杂的宫殿。

客厅那张已经变形且颜色暗污的布沙发,经过时间的摩擦,结满了绒球,沙发架构有点倾斜,已经失去了负重与提供休憩的功能,只有狗才敢跳上去。

一只中国风味的斗柜,红花绿叶的漆画,明清风格的黄铜耳朵拉手,是梅过去从海南淘来的。窗边那个古朴的单人高脚凳,凳面两端上翘,二手家具网站上标价是八百美金。两张灰漆驳落、造型不错、布垫脏旧破腐的木椅,我忘了梅说它们是法国风格,还是来自法国,同样只具观赏功能,即便梅允许,也不会有屁股愿意落下去。

两椅间的小几上摆着一摞书,包括日本作家的畅销作品、不入流的中国小说、时装杂志,巴黎游记。这一摞东西整整齐齐,却脏旧蒙尘,仿佛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

客人通常只能在自己的房间活动,梅绝不允许别人使用她的餐桌。这个褐色圆桌四边可以折下去,变成小方桌。腿瘸了的餐椅背靠墙,勉强立住。这张旧餐桌看上去就仿佛能听到其吱呀作响,但它也是法国的,或法国风格的,梅依然珍爱,允许它盘踞在自己的生活中。

我站在厨房里,感受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地方。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鲜艳欲滴的月季。绿萝伸出一根长藤探向洗菜盆。乳白纱帘上布满污斑。梅始终抱着那只贵宾犬。我仍像是她新来的下人。她不喜欢油烟味,客人通常都叫外卖,但最终她同意我限次使用那个满是锈垢和油污的白色炉灶,要我注意卫生,保持干净。

厨具丑陋不洁,我确信这里有一个不喜欢烹饪的主人。

厨柜手柄掉了,一扇柜门关不拢。一瓶香槟和一尊小雕塑组合,摆在灶台一角,凸显艺术气质。日常使用的苹果醋、橄榄油、小盐瓶装在托盘里。我很快就会看到,梅用这只托盘将煮好的咖啡和半只苹果端进房间,至于正餐,多半是豆芽、豆腐、蘑菇、卷心菜,郑重地端进房间享用。三个房间都在过道尽头,像一柄圆勺,狭窄的过道累积了尘灰和狗毛。不管她吃什么,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端着托盘走向房间的体态,仿佛她手中的东西,以及她拥有的生活无比珍贵,是别人永远不能企及的。

梅怀里的贵宾犬淡漠地看着我,吐着舌头,喉咙里发出哮喘似的杂音。

我这才感觉到屋里非常热。梅也像正在桑拿一样,肤色通红,满脸是汗,连额头上那绺“少女幽魂”也错乱了。我环顾四周,梅立刻淡淡地说,她不喜欢用空调。我理解为老年人受不了空调的寒气,便附和吹空调不好的观点,“但热天还是得靠空调度过”,我这话还没说出口,贵宾犬忽然朝我吠叫,充满爆发力的破金属嗓音聒噪刺耳。

房间陈设和网上的照片一样,只是地板上有一团发黑的黏状物,那张可爱的小型布艺沙发有几处破裂,露出白色填充物。床单上的陈年污迹让人恶心,被子和枕头一股刺鼻的人臭味。我没什么心情计较。收起床头柜上庸俗的工艺品,用自己的毛巾擦干净地板——梅没有任何清洁工具——所有床上用品塞进衣柜,去平价商场买回新的替换。

我的窗户朝西。窗帘一拉,窗杆脱落,墙灰撒了一地。清理洗手间的时候,差点呕吐。浴缸周围深度积垢。玻璃门缝里净是毛发。洗手液是用光了之后兑进的水,厕所清洁剂也是一样。墙上的东西一碰就掉:装卷纸的铁盒掉下来;毛巾架铁管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龙头哐当一声差点砸中脚指头。

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会让自己的家这么破败?

梅肯定听到了这接二连三的声响,但她并没有过来问询,看看我是否需要帮助。她对我的态度不屑,说话不看我的眼睛,连脸都不会朝向我这边。如果我过于青春亮眼,她避免从我身上看到自己的衰萎也就罢了——我感觉她排斥中国人,尤其是住便宜旅馆的。

第二天,我坐帆船出海,在日暮余晖中回到住处,一进门,那只贵宾犬对着我狂吠,还是那种破金属的声音。

梅照样不看我,只是抱起狗,安抚它,在它耳边轻嘘。

我眼角余光瞥见,她身着宽松的白色吊带背心,依旧是前后暴露,牛仔裤短到只裹住了屁股,双腿笔直修长。我也没理她,径直回自己的房间,在过道上碰到一个年轻多肉的白人姑娘,她是来看房子的,潜在的下一任租客。她朝我友好一笑,并侧身让我通过。

我很快听到厨房传来交谈声。梅的笑带着旋律,大约四五个音符长,音符有高有低,长短不一,笑声中带出一丝隐藏的风骚,让人觉得她过去对付男人,应该是有两下子的。我听见年轻多肉的白人姑娘介绍自己,因为一个新结识的男孩,她从佛罗里达州过来,找到了一份消防员的工作,有时需要上晚班。梅说那很酷,她曾经多次去佛州度假,住有名的酒店,仅迈阿密海滩就耗去了她很多词语。紧接着她的笑声像水草般摇曳起来,幻化出一个身着比基尼,迎着海风秀发飘扬的年轻女子,双腿笔直修长。

我第一次做饭,调至小火焖炖牛肉,然后回了房间。半小时后出来,发现炉火被关,梅抱着狗在灶台前忙碌。

饥肠辘辘,炖牛肉却节外生枝,我心中不悦,重新打开炉火。

“要炖那么久吗?我以为是你忘了关火。”梅说。

“牛肉至少要炖半个小时。”

居然做这种小手脚,我想我遇上了一个古怪刁钻的房东。为避免与她接触,我试着调整做饭时间。但是梅的生活毫无规律,要么很早起来煮咖啡弄早餐,要么上午十点钟才出来直接做午饭,不幸很快狭路相逢。

出乎意料的是,梅主动和我攀谈,依旧不看我的脸。她问了些中国的事情,说她来美国多年,极少回去,对那边已经完全不熟悉了。当我给她一些信息,她总像无知少女般讶异地说:

“真的吗?”

我认真对待她的疑问,会更详尽地解释一番,但我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她的口头禅。她的手不时摸一摸被夹子别住的那绺“少女幽魂”,以确保它在妥帖的位置。

她的脸近在咫尺,我因此看清更多细节。她说话时嘴角肌肉往右侧提升挤压,右脸明显比左脸小,眼睛也是,似乎曾经中过风;耳鬓光秃秃的,像扣了个假发套;头发干枯无光,不太洁净,缺乏滋养和护理——我估摸她很久没用过洗发水了。

事实上,梅是专挑我在厨房时过来的。她独自居家,尽管总是和贵宾犬交谈,毕竟无法形成互动。贵宾犬的智商据说在犬类中排名第二,梅的狗使人怀疑这一结论,它只是瞪圆双眼,没什么表情,通常在梅的臂弯中像猫一样安静。

梅的厨具少得可怜,只有两把刀:一把长半尺、宽不过两厘米的带锯齿的刀,应该是切面包的;另一把只有寸许长,可能是切黄油的——毫无疑问,这两把刀肩负了所有烹饪必需的切割任务。

鉴于梅对生活的高贵讲究,我谨慎地问她,哪把刀专切肉,哪把刀切水果?

“这个……倒没有区分。”她用了一个“倒”字,可见她对我的提问是敏感的,这个“倒”字,说明了刀不做区分,是个例外,其他很多事情,她是挺讲究的。

我没提到抽屉里的斑斑污迹,只是认真清洗了刀具。我不想说出她家肮脏的事实,更不会真的像个下人一样,什么都替她收拾。她说的擦碗布,搭在烤箱拉手上,比抹布还脏,我很想取下来洗干净,但我没去碰它,我知道她不愿与客人共用任何东西,就像下人不能和主人同桌吃饭一样。

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夹杂抵触与试探的交谈。

梅就这样一手抱狗,一手煮咖啡,漫不经心地说话。她以前到处旅行,遍尝世界美食,说到“还有邂逅”时,她脸色亮了一下——仿佛在男女之事的灰烬中,闪现一星隐秘的阴燃之火。

我有点讨厌她,只是简单敷衍,保持基本的善意。

她问我明年会不会去巴黎看“世界杯”,现在就要着手预订机票和酒店了,不然就没地方住。我说我不是球迷,巴黎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不一定非要赶在全世界的人都往那儿跑的时候去扎堆。梅认为“世界杯”四年一遇,专程去巴黎看“世界杯”,和平时旅行不太一样。

我后来才理解梅的意思,早早预订航班和酒店,重点不是看“世界杯”,而是去看“世界杯”这回事。这里头有身份品位和生活等级的象征,与穷游巴黎是两码事,即便同样是坐在街边喝咖啡,专程来看“世界杯”的人,下巴都要昂得高一点,二郎腿也跷得更悠闲。

梅说她正在着手准备这一切,包括选择哪家酒店,哪个有名的咖啡馆——普可罗布、双叟、花神,是她必去的;她讲了点萨特和波伏娃的故事——酒店嘛,得带种满鲜花的阳台,早上起床推开窗花香扑鼻,抬眼便看得见埃菲尔铁塔和塞纳河。

她一面将一件未来之事描绘得浪漫美妙,一面端起咖啡锅,欲将咖啡倒入杯中,不料咖啡锅早已松动的手柄忽然断裂,锅砸中杯子,锅杯同时落地,在破铜烂铁和玻璃碎裂的“交响乐”中,咖啡溅画出满地曲谱。

我想,梅只需稍微降低一点巴黎酒店的规格,就可以买全套精致好看实用坚固的厨具,修理好家中所有破败之处,同时给贵宾犬买合适的颈圈和狗绳——现在的颈圈太大,靠一颗别针收缩,和狗绳一样脏污油腻,从来没有清洗过——她还可以清洁地毯,护理她自己干枯的头发,清除根部的油腻。

当然,我不能说这些,这冒犯别人的生活方式。

梅清理现场时,为掩饰我已经窥见了她的窘迫,我开始说话,并表现得兴致勃勃。我说巴黎那几家咖啡馆我都去过,我坐在红皮椅上接受了法国一个杂志编辑的采访。接着我补充了萨特和波伏娃的故事,也说到海明威当年在巴黎,如何在饥肠辘辘中为避免闻到咖啡馆诱人的香气而绕道去博物馆,在饥饿中更深刻地理解了塞尚的作品,这直接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

或许是蹲地劳动的缘故,梅站起身时满脸通红。她询问我的职业,我隐瞒了真实身份,谎称自己是个服装设计师。

狗名叫Luck,梅与它母女相称。梅说世界上有太多流浪狗,但她的“小公主”永远不会被抛弃,她会全力保护它,不让它受到任何伤害。夜里头,她在房间里和“小公主”聊天,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不时大笑,笑声带着哭泣的尾音。我想到希区柯克的《惊魂记》,从山坡下的小旅馆望向坡上楼房,可见老太太和儿子的身影在窗前交替出现,听见她和儿子的大声争论。事实上,老太太已经死去多年,她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儿子同时在扮演她。想起这一幕,我有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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