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鼓响起来
作者: 张新祥一
一个八月天,腊勐大山深处,雨水异常多。毛毛小雨下完,瓢泼大雨又来,大雨才过,小雨又下起。我们芒嘎村,被雨水冲洗过,又被山风梳理着。被山风梳理完,又被雾帘锁住。
一大早,我祖父达保,躺在床榻上,盖着牛肚毯,清理他一生的记忆。生硬的床板垫着一条毛毯,它协助祖父,击退寒气和潮气。牛肚毯,汗迹斑斑,好些地方棉线已破损,变成一把大号拖把。这是死去多年的祖母亲手织的,留给祖父不多的想头和纪念。现在,我估计,祖父怕是记不清祖母模样。明天或下一刻,抑或不久,他就可以与祖母,在大地之神咩西雍的葫芦里相见。小牛才学会叫,鹌鹑还长着尾巴时,天神达西爷用大火焚尽大地,我们巴绕克人,跟着癞蛤蟆走,遵从魔苇示喻,寻找到大山深处福地,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祖父床板下藏着一把两寸宽三尺长、寒光闪闪、乌黑发亮的长刀。这是一把猎头刀,凝聚着祖父所有骄傲、威武、精气和恐惧、忏悔的刀。在他手里,有两颗人头,被这把刀砍下过。一个是奔跑在山涧的活人,一个是躺在棺椁里的死人。
山风携手雨珠,节奏欢快。祖父的时空,被卷进过往时光隧道,重现部落与部落间,争夺狩猎林地,砍人头献谷地的时代。那时,祖父身材魁梧,能吐出炸雷,可以抓住山风。巴绕克人,世世代代砍头献谷地。没有人头,谷种发不出谷苗。那时,芒嘎部落强大,人畜兴旺。小伙子彪悍、勇猛。木鼓声,震天撼地。神灵魔苇,掌管着巴绕克人的天,魔巴是神灵的舌头,人们日常活动,遵从魔巴安排。旱谷地里,秧苗发芽、拔节、抽穗、打浆和饱满,是魔巴神性显现的重点。猎手在鸡卦里,预知猎物大小,寻找捕猎方位。女人在祷告声中,奶水流淌得像小溪一样。孩童比旱谷地里的小麻雀还活跃,比草丛底下的鹌鹑还会窜。
祖父那一代,能成长为猎头勇士,是活着的荣耀和象征。他们从小苦练绝技,变得比狼还凶狠、敏捷,最终脱颖而出,成为部落第一猎头勇士。在魔苇示喻下,人们敲响通天神器木鼓,杀死一头水牛,把牛肉四下发送给周边部落。十几个部落收下了牛肉,诚服于芒嘎人,只有达永人拒收牛肉。于是,我们猎头的对象就是达永人。
祖父说,那个时候,他们也怕被猎头。为防止被偷袭,人们在村落周围深挖壕沟,插满竹签,栽种刺藤。白天聚集在一起劳动,晚上闭门不出。风吹草动,树叶“唰唰唰”作响,人们竖起耳朵,警惕起来,生怕背着麻布筒帕、挎着长刀的达永人来。有声音,人们拨亮火塘,盯着篾笆墙外,彻夜不敢眠。猎头刀生出寒光,狗不敢发声,黑夜宽广无边、漫长如斯。如若猎头刀闪过,就会有人头不翼而飞。夜突然静默,凄厉的哭号声多半从孤儿寡母人家传出来。但这样的夜,多数留给达永人。
有一年,布谷鸟叫了,旱谷地要下种了。魔巴吹响牛角号声,召唤回密林深处挖老鼠、诱飞鸟、抓蛇捕麂兼监视达永人的祖父和众人。魔苇喻示,魔巴把猎头刀交到祖父手上。备齐烟、茶、米和老鼠干巴,祖父按时辰,带领十余勇士,外出猎头。
上次猎头行动,祖父虽未能直接砍到人头,但他死死堵住受猎者退路,把受猎者击成重伤,助其他勇士顺利砍到人头。被猎头的是达永人,长着一脸大胡子。那颗人头,连续十几个年头,带给部落五谷丰收。正因为芒嘎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猎取达永人头,我的二爷爷尼色,一个胡须旺盛的小老头儿,才被达永人猎去了头。这导致两个部落仇恨越来越深。
平日里,祖父在山涧狩猎,严密监视达永部落,特别是长满络腮胡的人。他熟悉得如掌心纹路。临近达永部落的一处林野,一对叫岩伞和尼克的兄弟,经常来狩猎。那里林子深,果子多。鹌鹑、貂鼠、飞鼠、果子狸、蟒蛇很多,甚至麂子也经常出来,捡橄榄果、多依果吃。那片林野,虽临近达永部落,可芒嘎人才是它的主。上一次,我的二爷爷尼色,在那片林野狩猎,被达永人猎去了头。
祖父决定,猎取达永人头,目标是岩伞和尼克。岩伞一脸络腮胡,是掌管五谷生长的神灵的最爱。
两兄弟在林野深处、老鼠洞旁,布满吊脚扣。几只干洞老鼠,挂在吊脚扣上,做垂死挣扎。黄昏前,两兄弟要来收吊脚扣。祖父带着勇士,秘密潜伏在林野里。太阳快下山前,猎物来了。只是,两兄弟迟迟没有走进林野。林野外,他们发生了争执。
“哥,算我求你了,”尼克说,“今晚我们就不要进山坳里收扣子了!就算有多少老鼠来钻扣子,我们也不稀罕。”
“尼克,你怕什么?”岩伞质问,“如果不带点野味回去,你坐月子的嫂子吃什么?”随后,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说道:“这两天你侄儿天天哭喊着,就是因为你嫂子没有奶水了。阿爹阿妈也是快有一个月没吃过一嘴肉了!”
“可是这会儿要撒旱谷种了。”尼克带着恐惧的语气说,“正是芒嘎人出来猎头的时候。我们是去人家山林里狩猎,不要中了他们的埋伏。”
“尼克,我们不会那样倒霉。”林野都听得出,岩伞的语气里,也和他弟弟一样,带着恐惧的气息。可岩伞,仍旧不停地给尼克打气:“你想想,上次我们在这里,猎到一只果子狸,还有十几只又肥又大的白肚皮老鼠。你嫂子的脸才红润起来,奶水才像小溪一样,流进你侄儿嘴里。今晚的收获,肯定比上次更多。”
“哥,你不要忘了,今天中午,嫂子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的事。”尼克说,“嫂子在梦里,看见大滴大滴白花花的雨点,从大地往天空倒下着,这个山坳里白光一片,你和以前被我们猎去头的那个芒嘎人,坐在山坳里大笑着。”听到那个被猎去头的芒嘎人,大滴大滴白花花的雨点,已经扑不灭祖父心中的怒火了,那是他二弟尼色!祖父手中的猎头刀,因握得太紧,刀柄在微微颤抖,已经影响了尼克讲述的语调。尼克感觉到,林野中有一股股恐惧的气息袭来,他战战兢兢往下讲着:“那个被猎去头的人,脖子上流淌着一股股脓水。嫂子来叫你回去,你就是不肯回去,她准备一个人回去时,转身看到你也和那个人一样没了头,脖子上流淌着脓水。这是凶兆,凶兆啊!”
“尼克,不要怕,”岩伞说,“我们有魔苇护佑。再说芒嘎人要砍我的头,还得问问我手里的长刀同不同意。”
是猎物的诱惑,让弟弟劝不住哥哥进山收吊脚扣的步子。巴拆鸟拍打着山风,在树林里“别、别别、别……”地叫得急、叫得慌。祖父手里的猎头刀握紧了又松下来,松下来了又握紧。曾经的二爷爷,冒着生命危险,猎取野兽,也是为了抚育孩子。他想,猎取岩伞,他们家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办……但是,谷物要生长,后山土地贫瘠,叫不醒旱谷种魂灵,小雀和老鼠需要岩伞的人头,召唤和守护谷魂。想起二弟尼色被达永人猎去了头,祖父的仇火,再次被点燃。但祖父产生了另一个念头,猎取尼克的头。虽然,尼克胡须不够旺盛,但不会留下遗孀。
两兄弟走进埋伏圈。祖父他们从四面八方风一般袭向尼克。岩伞抽出长刀,横在尼克前,用身体和刀刃,挡住一道道寒光。这些寒光,有些落在岩伞肩上、手上、腿上,有些被他手里的长刀挡住,极少落到尼克身上。落日如血。林野里,多把长刀,与一把长刀,疯狂碰撞,只求饮血,叮当之声,惊落飞雀。祖父他们,有几个被砍伤,热血喷洒,山野腥臭。岩伞身上,处处伤口,深见白骨。他仍旧挥舞长刀,铁塔一样,挡在弟弟身前,一次又一次,挡住众人合击。时间的小马车,载着众多寒光,穿透岩伞身体,落在尼克身上。尼克瘫坐在哥哥身后,不知道躲闪,只会哭叫。岩伞的血,洒在弟弟身上,满身都是。他终于明白,那个黄昏、那趟狩猎、那片林野,遇上众多芒嘎猎头勇士,注定有来无回。他把长刀横在身前,放弃抵抗,与祖父他们谈判。
“不要再打了,芒嘎的勇士们。”岩伞说,“我的胡须比我弟弟的长得浓密,我愿意帮你们守旱谷地!”岩伞接着说,“但我有个条件,请放过我弟弟!我家里还有老人要照看,有妻儿要喂养,你们就让我弟弟回去吧!”
岩伞转身,不再与十几把猎头刀对抗,把长刀递给尼克。被砍头的命运,前世已注定,不怪谁。要怪就怪选错出行日子。保住尼克,是岩伞最奢侈的愿望。祖父挥出的寒光,告诉岩伞,芒嘎人志在必得。巴绕克人,各个爹娘生,谁不报父母恩?岩伞的话,说到祖父心坎上。他慷慨赴死,用这种头颅祭谷魂,谷穗饱满。祖父用眼神默许了他,尼克可以活着回去。
“是好汉就不要哭,”岩伞说,“拿着长刀赶快跑回家,阿爹阿妈在火塘边等着你。拿着这把刀,做达永人的勇士。”
岩伞说的话,现在祖父还记得。鲜血像小蛇一样,从岩伞身上四处窜出。那些如劈柴一样的伤口,达西爷看了都会颤抖。
打斗声停止,林野寂静,空气凝固。尼克接过长刀,颤颤巍巍站起来,捂住哭喊声,踉踉跄跄顺原路往回跑。等尼克跑远,岩伞扫视祖父他们一眼。他咬紧牙关,站直身体,挺起胸脯,捋了捋浓密的络腮胡和长发,在仇敌面前,保持最后的尊严,兑现最后的承诺。
若不是布谷鸟叫得欢,旱谷种要发芽,若不是遵照魔苇的神谕行事,若不是与达永人有世仇,岩伞就是络腮胡再茂盛,祖父也不愿意挥刀砍向他的颈。祖父狠下心,手起刀落,一道寒光掠过,岩伞的头颅“嘭”的一声落地,一双果决、平静、温润的眼珠,平视前方,准备好看守芒嘎人的旱谷地。无头之躯缓缓倒下,拉下腊勐大山灾难深重的夜幕。
祖父常说,如果是现在,他只想与岩伞一起在火塘边喝上三天三夜水酒。
祖父他们回到部落壕沟边,发出“唔唔唔”的狂吼声,宣告猎头胜利归来。芒嘎部落,男女老少,敲响木鼓,出寨门迎接。祖父送出人头,与众猎头勇士,狂吼猎头调,挥舞猎头刀,做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劈砍、刺杀、防身等舞蹈动作。这是荣耀之舞,属于猎头勇士,胜利归来的刀舞。魔巴念经咒,老人们把一坛坛水酒,递到祖父他们手上。
女人们梳洗人头,痛哭流涕,说道:“你的眼睛瞎了啊,有路你不好好走……”她们哭诉声里,充满着汉子们刀舞起起伏伏的跳跃节奏感,她们仍在继续说着:“偏要撞上砍头刀,我们的汉子才砍了你的头……”小孩们争着往他嘴里塞食物,把鸡蛋磕在他的门牙上。一头头毛色漂亮、旋涡好、体格健壮的黄牛,被男人们牵出来,拴在镖牛桩上。一双双绝望的眼神,在魔巴祭词中,被剽死。木鼓敲响了,人头桩上,新人头被恭恭敬敬供奉起来。
大榕树下,木鼓声中,魔巴祭词里,芒嘎人迈开步子,甩起长发,跳起舞。敬请各方神灵,护佑部落平安、五谷丰登。“今天把人头送到人头桩,保佑我们有吃有穿。”魔巴继续念,“多多打得谷子,多多收获小红米,寨子的狗会咬、鸡会叫,人畜兴旺,以后我们多找伙伴和你在一起……”是祭词里的粮食和牲畜,在淡淡腥甜气息中,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芒嘎人。
岩伞的人头,兑现他生前承诺,用平静的目光,守护旱谷地,守护部落平安。在他护佑下,我们寨子风调雨顺十几载。祖父猎到吉祥人头,坐上第一猎头勇士交椅。我们家享受部落特殊供奉。
祖父说,达永人饱尝猎头之苦,岩伞人头被猎走后,他们举寨搬迁。谁也不知道他们迁到何方!听原野的风传讯,他们迁徙到一个流淌蜜汁的地方,谷粒比鸡蛋大。他们拔掉人头桩,改信赛玛教,不再猎人头,不再剽牛祭祀木鼓。他们献旱谷地,还是敲响木鼓,只用小猪做祭品。
二
日过晌午,大雨转小雨,没有停下来。我躺在客厅沙发上。右手拿酒瓶,杵着地板。左手抚摸着汗津津油腻腻的沙发。我的思绪,神游飞驰,偶尔停留在带给我无尽快感的叶香的温柔梦乡里。想起叶香瀑布般的长发,大眼珠如黑宝石,一对小酒窝嵌在玫瑰红的脸蛋上。酒精的作用,越往深处想,愈加麻痹舒服。我黑黝黝的脸膛上,一撮小胡须在下巴颏上微微颤抖,表示欢快或愉悦。
悠悠然,我进入梦乡。梦里,我正在射杀鸟雀。小雀机灵,从这棵树飞到那丛竹棚,很难射中。我只能在草丛中寻找目标,射杀趴在蕨草丛里抱蛋的鹌鹑。然后,拔掉鸟毛,撕开鹌鹑肚皮,掏出肠肚,拽丢。叶香架起柴火,我把鹌鹑在火焰上烧燎一气。从竹筒里摸出一把盐巴,抹上。叶香把鹌鹑穿在竹棍上,架在火塘中,慢慢烘烤。等鹌鹑胸脯上的水汽烤干,我倒出一盅老烧酒。叶香吃雀翅膀,我吃雀头。一盅酒一只烤鹌鹑,我与叶香慢慢撕咬,慢慢吃鸟肉。
吃饱肚子,梦境又切换画面。梦里,叶香对我说,天天只知道喝酒,她要出去打工,再也不回来了。果然,她再也不回来了。我踉踉跄跄,赶往村委会,要向村支书岩嘎、下村工作队队长何峰讨要新电视机。没有叶香,是电视机抚慰我,进入梦乡。今早醒来,电视机罢工了。听说有人赠送村里一批液晶电视机,得快点,晚了就被别人抢走了。哦,还有小锅盖,用旧了。在房顶上,可能被风吹歪了,被猫碰到了,被小雀啄坏了,被老鼠咬了。总之,电视信号不好,得换一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