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是火锅解决不了的
作者: 叶仲健阿枚对开门的小武说,出来一起吃火锅吧。小武拧紧眉头,你叫错人了吧?阿枚笑着说,没叫错,今晚我请舍友吃火锅,就差你了。小武翕动了下鼻子,果真闻到一股辣而诱人的香味,说,好,我穿件衣服就出去。时间是晚上十时许,秋末,微寒,小武穿的睡衣比较单薄,他一天到晚几乎窝在床上。
八仙桌,两尺六见方,四人,两男两女。一个是刚才敲门的姑娘,一个是年轻小伙子,二三十岁模样;还有一对男女,并排坐一边,女的胖,男的瘦,看上去挺般配,像夫妻,也许只是情侣关系。小武走过去,坐到空着的那一边。锅是鸳鸯锅,“S”形不锈钢片隔开,好似八卦图。水还没全开,不过已经开始冒泡了。菜装在一个个外卖餐盒里,荤的有牛肉、羊肉、毛肚、鲜虾、花蛤、青蛾,素的有七八样,不一一罗列。连蘸料都有——缺了蘸料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商家配了五个塑料材质的蘸料碟子,挺大,可以直接拿来当餐盘用。还有酒,一种叫纯生的牌子,每个餐位摆着一听,地上还摞着两提,上面那提是拆了封的。火锅配啤酒,好极了。阿枚为小武斟酒,以示欢迎,酒杯也是塑料的。
阿枚说,今晚我请大家吃火锅,一来感谢大姐,二来想找人说说话。不瞒你们说,来这好些年了,没几个交心的朋友,感谢诸位赏脸,我先敬大家一杯。她说的大姐,是挨着自己丈夫也许是男朋友坐着的那个女人,名叫金枝。感谢金枝什么,阿枚没说,小武不知内情,茫茫然跟着举杯。放下杯,阿枚说,我叫李紫枚,叫我阿枚好了,我过两天就要走了,这顿火锅,就当告别吧。她看上去有些忧伤,小武断定这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大抵是那种不太大的变故,多半与感情有关,这岁数的年轻人矫情是难免的。别愣着,边吃边聊。阿枚夹起几叶娃娃菜下锅,对小武说,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小武说,靳武,左革右斤的靳,武术的武。年轻小伙子往锅里下了三粒花枝丸,说,我叫四喜,四喜丸子的四喜。金枝扑哧笑了,这名字,真够喜庆的。四喜咧嘴笑,我爹娘不识字,我大哥叫大喜,我二姐叫二喜,我三姐叫三喜,我是四喜。金枝笑出猪叫声,这名字,真够喜庆。她丈夫,也许是她男朋友,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腰,面朝众人道,我叫罗柱,管我叫柱子好了。
阿枚貌似不爱吃辣,荤也不沾,将菜叶一片片往不辣的锅里按下去,片刻捞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能用优雅形容,让人想到蚕这种生物——蚕正啃噬桑叶。她果然说她不怎么吃辣,来重庆三年了,还是吃不惯辣。三年了,不知不觉三年了,她碎碎念,貌似有心事要对众人倾诉,却没有下文。金枝和她男人罗柱嗜辣,先往红油锅里下萝卜和豆腐,再用漏勺和公筷对付牛肉卷和羊肉卷。阿枚还在吃菜,蚕啃噬桑叶那样吃。也没啥事,阿枚说,就是感觉如今的人好生奇怪,拿我们来说吧,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不相往来,连个招呼都没打过。人与人相遇是缘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也算同船渡吧,十年修来的福分,怎么能不说一声就离开呢,你们说是不是?是呀,就该多聚聚,金枝说,你们随时可以过来蹭饭,自己做也行,厨房里啥都有,能住一起是缘分。
是这样,是这样。叫四喜的小伙子连连点头。他好像尤其爱吃丸子,一直在煮丸子吃,没见他吃别的。吃得还特别快,捞起一粒丸子,蘸料里滚一滚,一口塞进嘴里,要赶去办啥事似的,烫得直扑棱嘴。是这样,是这样。他反复附和。你做啥的?阿枚问他。我呀,四喜嘴里嚼动,外卖小哥。一个送外卖的爱吃丸子,合乎人体学或生物学道理,丸子是肉糜和淀粉的混合物,抗饿,当然兴许还添加了其他比较复杂的物质,不管怎么说,肉糜和淀粉还是主要材料。换句话说,光吃蔬菜和水果是没有战斗力的。蛮辛苦的!望向四喜那头软趴趴的鬈发,阿枚料想那是长时间戴帽子的缘故,送外卖的一天到晚都会戴那种帽子,已然成为街头巷尾的一道风景线。习惯了就好,四喜说,不然能怎样呢,命苦不能怪政府,只怪自己当年没好好读书,如今只能干这个。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真是后悔死了,不过听说如今不少大学生也干这个,心理又平衡了。
你呢?阿枚望向小武问。无业。小武专注地在锅里打捞香菇,头也不抬地回应,是那种不想深入交流的语气,在找,没有合适的。这样啊——阿枚尾音拖曳,觉得这岁数的男人没工作好生奇怪,不说养活妻儿老小,总该养活自己吧,难不成还单身,抑或,实现了财务自由?
我们夫妻俩都在华联超市上班。不待阿枚问及,金枝率先给出了答案,反过来问,你呢?阿枚说我在一家电子公司当会计。会计好呀,金枝咂嘴,舌头弹得像敲快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你不晓得我们超市那几个会计多神气,都不爱搭理我们这些穿红马褂的。金枝忆当年,说要不是家里穷,她考上中专绰绰有余,奈何家里太穷,没能力供她继续读,初中还没上完就跟一帮姐妹去工厂站流水线。她们县城有个灯管厂,生产日光灯电子管,她手心易出汗,天生的,验灯老窜电,噼啪作响,闪火花,吓得她惊叫连连。阿枚说,哪有那么好,就是表面好看,工资好低的,再说我已经辞职了,要回老家咯。老家哪的?金枝问。福建。阿枚答。福建呀,没去过。金枝说,我重庆的,我家柱子也重庆的,农村,很偏很偏的农村,我跟你讲,你去过一回,保管这辈子不想去第二回。
我也是重庆的。四喜说,家离这不远,翻过两座山就是,不偏。村里老小一门心思等着拆迁,十几年了,没等到。我们重庆不是山就是坡,城市的饼摊不过去,“拆二代”这种好事,只能想想了。他又消灭了一粒丸子,一盒花枝丸、一盒牛肉丸,量本来就不多,快被他吃光了,餐盒里仅剩下三粒牛肉丸。福建,我去过,旅游,鼓浪屿、日光岩,阿枚福建哪的?福州的,阿枚说,不是厦门的。噢,四喜说,福州好,省会城市,有福之州,福州鱼丸,好吃。
四喜跟阿枚碰了半杯,然后留半杯敬小武,靳大哥你呢?广东的,小武说,广东广州的。咋跑我们这来了,广州机会更多吧?四喜说,听说你们广州一个区到另一个区,坐车都得个把钟头,跟北京上海一样,换我受不了。想来就来了,小武说,当散心呗,觉得这地方不错,就停下来了,也许走累了吧,可能待很久,可能很快离开,看情况吧,想走就走。四喜比了个你真牛的手势,活到你这份上,不要太安逸哟,可惜我没法子,没钱!小武说,自由跟钱没有直接关系,没钱也可以自由。四喜当即反驳,没钱不能想上哪就上哪,想住哪就住哪,想吃啥就吃啥,哪来的自由可言?小武说,我说的自由是心理上的自由,不是肉体上的自由,肉体上的自由可能需要花很多钱,心理上的自由不见得要花太多钱,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它们身上又带着多少东西呢?四喜说,你讲话好有哲理,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
锅里的水少了,金枝支她男人去添水,都烧干啦!罗柱二话不说去了。他是个寡言少语的男人,给人感觉不怎么爱讲话,坐下来到现在,合共就讲了两三句。也挺高的,不下一米七五,刚才坐着没看出来。唯一的厨房说是共用的,但阿枚、四喜和小武平时不做饭,连厨房带餐厅事实上都成了罗柱两口子的地盘。出来时,他拿着个电水壶,两升装的那种,往火锅里倒水,这边锅倒一些,那边锅倒一些,水看着是凉的,不清楚是刚刚装的自来水,还是烧开后冷却下来的自来水。味道够不够?罗柱问,要不要加点盐?加啥盐,金枝说,越煮越咸。
好端端的,为啥要走?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四喜问阿枚。
跟对象分手了呗。阿枚云淡风轻地说。
噢。四喜宽慰她,我有个朋友,跟我是同行,也被他对象甩了,前些天刚甩的,他说他是第八次被甩,没啥的,吃一顿火锅就好了。我们重庆人,没啥是火锅解决不了的,一顿不行就两顿,火锅配啤酒,不要太安逸哟。
我跟了他四年,阿枚说,是五年,来这四年,之前在老家,异地一年,每月见一次,要么我来重庆找他,要么他到厦门找我。认识他时,阿枚大学刚毕业,在一家公司当出纳,他跟阿枚所供职的公司有业务来往,到财务室结算货款,两人就认识了,不久就好上了。他是个相当机灵的男人,每次都挑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来财务室,核对数据磨磨蹭蹭的,然后借错过下班时间之由请阿枚和阿枚的同事吃晚餐,顺便奉上小礼品,显得一点都不刻意。他就是那阵子向阿枚抛出橄榄枝的。糖衣炮弹,阿枚嗔怪地说,你可真处心积虑呀!那会儿他们已经确立关系了。是呀,先糖衣,后炮弹。他坏笑道。阿枚懂他这种笑,扬起小拳拳要捶他。
恋爱不能谈太久的,金枝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教,我跟我家柱子,相亲认识的,年头相亲,不到半月就定亲了,当年腊月就领证了,生米煮成熟饭,反悔都不行了。她瞟了眼她男人,当时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搁如今,我不会嫁给他的,太闷了,像块木头,傻戳戳的,又没能耐……总之一句话,恋爱不能谈太久的,谈太久就很难结婚了。不是我乱讲哟,我好些个姐妹就是这样。
罗柱勾着头,闷声不响,身子一前一后地晃。看不到他面部表情,除非你钻桌底下去,餐桌上方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略微谢顶的脑袋,头发白了有四分之一。
他有家室的。阿枚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讲述别人的事。
啥?四喜问。
他有老婆孩子的。阿枚说。
啊!四喜张大了嘴巴,塞得进两粒丸子。
没啥的,罗柱和金枝几乎异口同声,啥年代了,这种事,没啥稀罕的。
四喜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了,抱歉地笑了笑,举杯向阿枚致歉,尽管我也是男人,但不得不说,男人有钱就渣。
不是他渣,阿枚说,他人挺好的,挺实在的一个人。他结过婚,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没有骗我,是我在骗自己,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傻。
四喜装作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唉,感情的事就是这样。
阿枚说,我以为他会离婚,现在看来不可能离了。
杀上门来的是他婆娘吧?金枝义愤填膺,仿佛还身处事发现场,那婆娘太过分了,怎么能扇你耳光呢。
阿枚不想谈这个话题,不怪她,是我咎由自取,插足她的家庭。
不该打你耳光的,金枝说,下手还那么重,真不是个东西,要不是我拦着……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阿枚说,反正我要走了。
太可恶了,金枝说,哪有一个女人的模样,跟母猪没啥两样。
阿枚说,反正我要走了。
你甘心这样走?金枝问。
还能怎样?阿枚说,他不会离的。
她们这么一说,小武算是弄明白了,插了一嘴,代价太大了,他老婆不知道,还有可能离,他老婆知道了,反而不好离了,代价太大了,离婚会是他一生的滑铁卢。
让他补偿你,金枝说,四年,四年的青春,喂狗了吗?哦,不,是五年,五年不短呀,我们女人,没几个五年的。
是我自己要跟他的。阿枚说,兀自喝了半杯。
你太天真了,过些年你就会明白。金枝说,咱女人就得现实些,我要是嫁个条件好的,就不用抛下孩子出来遭罪,可怜我家两个娃。
罗柱再次勾下头去,身子一前一后地晃动。
菜所剩无几了,小武拿手机点外卖。鸭血、猪脑花、鸭肠、山药、莲藕、菌菇拼盘……七八十元,差不多了,临下单,又加了提罐装啤酒,刚好一百二十元。他不想欠别人的,而且还是个小姑娘。发自内心的,他同情阿枚,不过对金枝的说辞,不赞同,恋爱这种事,你情我愿,一个巴掌拍不响,何来吃不吃亏的道理?他最看不惯有些女人口口声声把男女平等挂嘴边,又惯以弱者身份索求利益倾斜。手机显示商家已接单,预计三十分钟送达。小武目光离开屏幕,挑向金枝,假如阿枚是男人,对方是有夫之妇,阿枚要不要找人家要补偿?
哪有男人向女人要补偿的?金枝觉得小武的问题好好笑,这种事女人吃亏的。小武说,男女不应该平等吗?金枝说,这种事女人吃亏的。所以,小武说,你们女人是想平等时就要平等,不想平等时就不要平等,是这意思吧?金枝不悦地看着他,除了疑惑,目光里还有愤怒,像翻滚不止的红油火锅。这样子走,太亏了。她故意将小武晾在一边,转而对阿枚说,得不到精神补偿,总该有物质补偿吧?一走了之,太便宜他了。男女平等的,小武再次祭出这句话。这种事咋能讲平等!金枝忍无可忍,拔高声调,将枪口掉回去,你这人有脑壳没脑花儿吧?罗柱捅捅他女人的胳膊,咳了两嗓子。怎么啦!金枝叫嚷起来,你们男人就是这德行,一有钱就养小三,有能耐勾搭,没能耐负责!罗柱不吭声了,不再捅他女人胳膊,捏起酒杯,一口干了。
手机乍响,外卖到了。来得真是时候,小武去开门,走廊空无一人,灌进来一阵风。不过外卖转眼到了,两个大容量白色塑料袋,一个装菜,一个装酒。小武双手接过,用肩胛顶上门,回到餐桌旁,解开塑料袋。怎么买这么多?阿枚埋怨,吃不完的。小武问,你明天上班吧?我辞职了。阿枚道。我忘了。小武问罗柱两口子,你们呢?明天周日,我们休息。罗柱回道。我可上可不上,四喜说,不接单就不用上,我也想好好歇一天。别想太多。小武拉开一罐啤酒,给罗柱满上,话却是对阿枚说的。嗯。阿枚应道,略带泣音。回去啥打算?四喜问她。找份工作,找个对象,嫁了呗。阿枚说得轻松,玩世不恭的腔调,却难掩苦涩,愈发显得伤感。待这里也是可以的,四喜说,我们重庆还是挺好的。待这干啥子?金枝似笑非笑地问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