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但不能跟你干什么

作者: 叶仲健

清瘦,短发,天蓝色衬衫——他得体的烟灰色小便西在椅背上搭着,袖口挽至肘关节处,专注地切着餐盘里的牛排。这是一个会发光的男人,至少在宋夏丽看来是。宋夏丽盯着这个男人看,满眼都是小星星,当后者将切好的牛排连着餐盘推送到她面前时,心尖儿更是颤了下,触电般的酥麻感从胸腔蹿至发梢。

西方情人节之夜,这家位于东百大楼顶层的西餐厅,朦胧的灯色里流淌着极具蓝调风韵的《Living to Love You(活着就是为了爱你)》。音乐来自东北面转角的一架三角钢琴,弹奏它的是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长发女子。餐厅东西走向,像一艘船的内部,餐桌的间隔恰到好处,既不让你感到过于空旷,又能保护客人谈话的隐私。不消说服务,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仅如此布局,就足以说明这顿饭花费不菲。生意不错,宋夏丽环顾了下,每张桌子都有人,成双成对。

宋夏丽将戴文生帮她切好的牛排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至味蕾。说实话,牛排味道一般,跟她吃过的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胡椒味浓了些,辣口,掠夺了牛排的原汁原味。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宋夏丽来说,吃牛肉还是习惯老家的做法,牛排切大块,加老姜、当归、党参和料酒熬煮,味道不知道要好多少,闻着就有种过节的喜庆。她小时候逢年过节才难得吃上牛肉。

仿佛猜透宋夏丽在想什么,戴文生将一块牛排叉进嘴里,问宋夏丽,好吃吗?

宋夏丽答,还好。

戴文生笑了笑,其实一点都不好吃。他倒不虚伪,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合,食物的味道变得不那么重要,人的食欲和性欲几乎不可能同时产生——如果爱是性的前提。

宋夏丽也笑,那你还带我来这,浪费。

戴文生说,今天情人节嘛,总得有些仪式感。

被邀请时,宋夏丽有过片刻的犹豫,跟他吃顿饭倒没什么,可今天是情人节,他约她代表什么,昭然若揭,她的应约意味着什么,当然也不言而喻。宋夏丽最终还是应约了,客观原因是戴文生足够真诚,不忍拒绝,主观原因是她也想跟戴文生共度二人世界。她是公司会计,戴文生是营销部的,后者到她办公室对账,末了总要留下来侃几句,半边屁股搁在桌角,很玩世不恭的模样。初见宋夏丽,他就拿她开涮,哟,新来的美女?三十岁的宋夏丽自然不是见人就脸红的小姑娘,打趣说,新来是新来的,但不是美女。宋夏丽的同事,出纳小卓,不失时机地追加注脚,在他眼里,只要母的,都是美女。戴文生说,少来,你就不是美女。体重与身高皆150的小卓抓起账本要摔他。戴文生抱头鼠窜,董卓同志,要砸就用钱砸我……

宋夏丽从未想过要跟戴文生产生任何感情纠葛。硕士毕业那年,她已经28周岁,应聘到瑞沃公司是她毕业后的第三年。戴文生看上去比她要年少,一打听,果然,人家才27,还是虚岁。女大三抱金砖,倘若跟他真有什么,别人瞧着是不稀罕,自个儿倒生出老牛吃嫩草的羞耻感;更为关键的是,她觉得自己跟戴文生不般配。什么样的女生才配戴文生呢?宋夏丽暗自分析过,应该是那种打扮前卫、性格开朗的女生。她不是。她太中规中矩了,保守且内敛,用“土”形容不为过。

最近怎么这么经常来我们办公室?小卓问戴文生,用洞察一切的神色。戴文生瞟一眼宋夏丽,说过去不也这样。小卓哼哼两声,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戴文生说,那你说,我打什么主意?小卓瞅瞅正盯着电脑屏幕的宋夏丽,因为我们家夏丽妹妹呗。宋夏丽脸唰地红了,你别乱讲。

小卓有没有乱讲,宋夏丽清楚得很,戴文生对她的喜欢毫不掩饰,时不时到财务部串门,下了班还借种种理由接近她。他一开始不敢单独约宋夏丽,就经常带头组织一些聚会,吃饭啦,唱歌啦,看电影啦,玩剧本杀啦,叫上公司玩得要好的几个年轻人,宋夏丽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也必须在受邀之列。戴文生会抢先占据靠近宋夏丽的位置,当她的护花使者,或替她挡酒,或在她走神之际,暗中加以提醒,不放过任何一次献殷勤的机会。有天,工作闲余,宋夏丽上天台吹风,发完呆,转身,跟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戴文生险些来了个脸对脸亲密接触。怦然心动之余,宋夏丽不无气恼地说,你要吓死我呀。戴文生说你千万别想不开。宋夏丽说我哪有想不开?戴文生说你没有想不开一动不动站在这儿干啥?宋夏丽说我这人平时就是喜欢发呆。戴文生伸手要摸宋夏丽的脑袋。宋夏丽下意识想躲开,身体晃动了下,选择按兵不动。

身穿红马甲打着红领结的侍应生捧着一束玫瑰朝宋夏丽这边走过来。确信这束花是送给自己的,宋夏丽有些不知所措。戴文生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花,再双手递给宋夏丽,用相当隆重的语气说,情人节快乐。宋夏丽第一反应是拒绝,迟疑了两秒,接过,说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浪费。戴文生回到座位,拉开靠椅坐下,说从进来到现在,你已经说了三次“浪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没有情调呢?宋夏丽说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我们农村出来的孩子都是实用主义者,勤俭节约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那这个呢?戴文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首饰盒,打开,里面是一款潘多拉手链,银串,吊着枚心形水晶挂坠。这种品牌的手链宋夏丽了解,广告宣称每一件都独一无二。送你的情人节礼物。他含情脉脉,貌似拿准了宋夏丽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宋夏丽却一口回绝,我是你情人吗?

戴文生说,你觉得呢?

宋夏丽说,我可从来没说过,我以为今晚只是常规聚餐。

她显然说了假话,怎么可能这么不解风情?不过,戴文生眼里还是写满失落,说我送同事礼物总没问题吧?

宋夏丽摇头,太贵重了。

戴文生说,只是看着贵重。从桌面抓起宋夏丽的右手,不由分说将手链替她戴上。

宋夏丽心里岿然不动的那抹理智,伴随着戴文生触碰她的动作,险些鲇鱼一般溜走。

你不会真跟他交往吧?前些天,斯玲娜问宋夏丽,同时晃动着手中的玻璃杯,一杯速溶咖啡被生生喝出了拉菲的高雅。她本名许丽玲,来自戴文生所在的营销一部,斯玲娜是其英文名——按规定,入职这家外企的员工,都得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有的用着用着就习惯了,有的念旧,还是惯用本名。宋夏丽的英文名叫沙丽,汉字音译,取得有些草率,只有那个长满络腮胡的美国佬上司才会用英文名称呼她。怎么可能!宋夏丽不带迟疑地说,我可不搞姐弟恋。那就好,曲起手指放在眼皮下,端详着刚美过的指甲,斯玲娜懒洋洋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女孩子家,要学会保护自己哟,玩玩可以,别太当真。

自己现在跟戴文生算不算玩玩?宋夏丽觉得不是,她是真心喜欢他,固然知道不会有结果。话又说回来,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赴这个约,不是玩玩又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宋夏丽充满了罪恶感,很快又自我开导,难道因为这家餐厅所有权不属于我,就不能享受这里的环境和服务吗?难道因为最终要回家,就不出去旅行了吗?说到底,人活一世,又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你呢?唯一属于你的,就是你活着的每一个瞬间。最后这句是李叔同说的,并非她为自己的言行不一编撰借口。

谢谢。宋夏丽任由戴文生将那串手链留在自己手腕上,也及时抓住那尾险些溜之大吉的鲇鱼。

真好看!视线留在宋夏丽手上,戴文生由衷赞叹,你的手比杨丽萍的还好看,手链只是锦上添花。

油腔滑调。宋夏丽不改初衷,心下告诫自己,姑且玩玩,你也不能沉溺其中,好比,你不可能永远在旅行的路上。

宋夏丽都不好意思对人讲,她没恋爱过。机会还是有的,上大学和读研那会儿,也有男生向她示好,虽说未发起强烈攻势,意图还是很明显的。她最终没有跟任何一个男生谈,原因是她觉得恋爱这种事像娱乐,娱乐不是必需品,没它不影响生活,读书就好好读书,没必要把时间耗在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上。她家条件不是很好,能上大学不容易,能继续读研更不容易,有今天,靠的是一股子拼劲,读书期间谈恋爱,她觉得是不务正业。既然是娱乐,当然可以带来身心愉悦,但不可避免,也会带来一些麻烦。大学同寝室的一名女生就是这样,恋爱时有多幸福,分手时就有多痛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无心上课,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病假,她引以为戒。当然,宋夏丽也有少女怀春的时候,也有爱慕的人,不止一个,譬如一个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男同学。对了,还有李健。

琳琅满目的男明星当中,她最喜欢李健了,听李健的歌,看李健的节目,做有李健的梦,这个有才华又有颜值的男人,是她整个青春的无形陪伴,长夜里轻轻触摸她的灵魂。戴文生有李健的影子,但毕竟不是李健,李健应该不花心吧,至少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花边新闻。戴文生呢?同事背地里津津乐道:他是海王,换女友跟击鼓传花似的。宋夏丽猜测,自己可能只是其中一朵花,不对,是鼓点停止时恰巧接到花的那个。宋夏丽纳闷,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花里胡哨欠务实的男人呢?亏自己还是研究生呢。她尝试过压抑或隐藏这种喜欢,又觉得自己过去已经够压抑了。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是选择继续内卷,还是体验一回人间的小美好?——尽管这桩恋爱来得稍迟了些,尽管这未必就是恋爱。

车从地下车库开到路面,宋夏丽发现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戴文生驱车从路口右拐,没说上哪,沿白马河街道一路开下去。坐在副驾,如此悠闲地领略这座城市的雨夜光景,不必考虑去哪里,无需担心打车费,宋夏丽还是第一次,感觉倍加熨帖,心想要是永远不停多好,像《雪国列车》里的那趟列车。戴文生知道宋夏丽宿舍的大致方位,有那么十来分钟时间,车子往她居所的方向开,都到了接近那幢公寓的路口,戴文生一打方向盘,折到另一条道上去了。

错了,不是这个方向。宋夏丽说。

我知道。手握方向盘,戴文生目视前方,不动声色地回答。

现在去哪?宋夏丽问他,即便觉得就这样在马路上兜圈也是不错的选择。

回家,他说,回我家。

这怎么行!宋夏丽几乎尖叫起来。

你在害怕什么?戴文生人畜无害地说,又不会把你怎样,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又不能这么一直开下去,好浪费的。他刻意加重了“浪费”两个字。

宋夏丽笑了笑,不再表现得那么紧张。戴文生是花心,人品她还是信得过的,风流与善恶本就不存在从属关系,方才的紧张也有夸张的成分。进一步说,那种事,只要她不同意,他又能奈她何?更重要的是,她也想去他家看看,证实一些事情。

戴文生住在一幢SOHO公寓里,租的,十一楼的一间,不大,三四十平,入门左手边是灶台,摆放着一些简单的厨具,斜对过是卫生间,再往前就是卧室了。进入玄关,一眼能望到阳台,床摆在靠近阳台位置,一套组合柜贴着卫生间的墙,床与组合柜之间还多出一块挺大的空间,布置了一张布艺沙发和玻璃茶几。沙发左面墙齐胸处装有一个神龛,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像,电蜡烛大抵一直亮着,宋夏丽进门就看见了。果真如斯玲娜所描述的:你别看戴文生这样的Play boy(花花公子),信佛的,听说他家供奉着一尊佛像,他带异性朋友去家里过夜,一进门,就会拿一块布将佛像蒙上。宋夏丽疑心斯玲娜所说的听说并非听说,她也曾到此一游,没准过去还是常客。

果然——移步神龛前,戴文生行了三下拜揖,从边上抓起一块绒布,很仔细地将佛像盖住。绒布尺寸挺大,不知其本来用途,方方正正,绛红色,带流苏的。电蜡烛也遮住了,不过还是有光从边缘漏出。

要不要冲个澡?戴文生对宋夏丽说。行云流水的语调,好似宋夏丽是这里的常客。没有睡衣,宋夏丽说。她想逃离的,立刻,马上,可到底没走。她舍不得走,戴文生是块磁石,她被吸引了。穿我的T恤,戴文生说,卫生间里有一次性牙刷。

宋夏丽望着浴室镜中的自己,兴许吃饭时喝了两高脚杯MONLOT,此时的她,面色潮红,看着有些狰狞,心脏跳得厉害。她可以预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如果要离去,现在还不算晚,可是她不想走——真打算走,就没有进来洗澡的必要。

用电吹风吹干头发,宋夏丽推开卫生间的门出去。戴文生让她去床上躺着,这时节气温还是很低的,还是这样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宋夏丽靠着床头,双手抱膝,心跳得越发剧烈,几乎要从胸腔蹦出来。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对自己说。我只想要一个拥抱,她又对自己说,我会把握好分寸的。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梦境般的夜晚?她换了姿势,躺下来,嗅到被褥和枕头上戴文生的气息。那天在公司天台,跟戴文生几乎贴面时,她也闻到过这种气息。

戴文生从卫生间出来,下身裹着浴巾,上身赤裸。他径直上床,钻进被窝,二话不说,手从宋夏丽颈下穿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宋夏丽身体绷得笔直,控制不住地战栗。她阻止戴文生游动的手和舌头,说我们还是聊聊吧。她感受到黑暗中的戴文生愣了下,然后听见他说,你想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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