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青, 旺青

作者: 占巴

寒风像剃刀刮走了轻薄的阳光,房檐下的铃铛清脆地响起来,一种庄重肃穆的气息飘浮在灰瓦铺顶的小屋和闪闪发光的金顶之间。叮当——叮——,余音渗入石墙,袅袅地在屋内荡漾。阿克象巴费力地从卡垫上坐起来,循声望去。几束光线透过玻璃,照在他肋条的位置。时间还早,他打算重新闭会儿眼,可这时却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个梦。梦里几只猴子在密匝匝的果树下追逐打闹,枝干间肥硕的绿叶映衬着满月一样又圆又大的仙桃。

“什么意思啊?”他揉揉浑浊的眼睛,绞尽脑汁想了想,“喔,孙大圣偷吃蟠桃。”

摆在桌上的几个柑橘苹果,与梦境中的桃子相差甚远。油漆脱落的木盒子里,水果早已失去了刚从树上摘下时的色泽,皮子干瘪得像他脸上的褶皱。阿克象巴预感客人绝对会嫌弃,这样也好,免得坐下来就不知道走了。他扣好领口的纽扣,若有所思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叩叩桌沿,慢慢撑起腐朽的身子骨,掀开门帘,推开通往院子的铁门,举止缓慢得活像一头温顺的老牛。

一堵红墙将阿克象巴的小屋与那片铜瓦盖顶的建筑隔开。日光强烈到肉眼一时难以适应,没有云的遮挡,镇子、田地、铁塔、村庄、森林,以及最远处的雪山都浸在一片瓦蓝色中。但就是如此炽热的光,从寒冬的深空泼下来,照到人身上后,也没有多少热量。站在台阶上远看,刷着白漆、挂着标语的乡政府大楼自一片简朴的民房中凸显出来,透着某种森严和秩序。

阿克象巴有点神经质地走到煨桑塔前,往冷却的炉膛里一勺勺塞干柏枝和糌粑,直到膛里装得严严实实,他才屏着气,试着用火机引燃。柏枝密不透风,火苗吱吱两下,化作呛人的白烟飘到他脸上,使他猛咳了几声。气缓后,他不停用拇指压火机开关,直到虎口被铁皮烫红,火才不情不愿地慢慢燃起。他满脸红光地面向煨桑塔,手捧青稞,念诵赞词,向西天诸佛和本尊作了一系列祷告。祷告完,撒上三次青稞,看着烟囱里升腾的那柱白烟,心里激荡着胜利的喜悦,喜悦中透着再干点儿什么的冲动。忍耐了几个月,已是忍无可忍,或许是到了该撕破脸皮的时刻。早上,他已经煨过一次桑,现在又重新烧一次,似乎是想通过烟来警告那些在暗地里观察他的人:老头子人老骨头可不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乡政府大楼那儿空荡荡的,只有高出屋顶与杨树齐平的红旗在风里徐徐飘动,没人理会直蹿天际的白烟。阿克象巴望着远方出神,想到了许多个为什么,但每个为什么最后都通往一道锁死的铁门。他似乎忘了,人近黄昏,还从未干过一件令全镇人刻骨铭心的大事。现在想做点什么哗众取宠,未免也太迟了些。他稍显失落地跨过红墙上的豁口,走到半路,一眼就瞧见了那抹醒目的绛红。

转经廊下,徒儿旺青呆坐在一堆刨花中间,神态迷离地望着对岸冻硬的一阶阶田地,好像刚从某个遥远模糊的梦里醒来。他的身边散落着不少零食,可能是转经的老人专程带给他的。

阿克象巴偷偷凑过去,想看看徒儿在干些什么。他走到离旺青几步的地方,侧身躲在木柱后面,把徒儿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旺青没有如师父所想,急不可耐地把那些馋人的东西全部吞进腹中。他先从大腿边抱起一条出生不久的小狗,亲了亲小狗湿润的鼻头。狗不足满月,模样憨头憨脑的,两只前爪毫无警惕地蹭着旺青瘦长的满是黑痣的面颊。他放下这条,又从小腿下抱起第二条。再次亲吻小狗的时候,小狗张开嘴巴,露出四颗尖锐的犬牙,卷起紫色的小舌舔着旺青的眼皮。旺青开心地叫起来,假意吓唬小狗,亮出拥挤错位的黄牙。狗并不害怕,使劲蹬动后腿,直往他嘴里跳。抱起第三条和第四条小狗时,旺青又做了同样的亲昵举动,好像要把他的爱均匀地分给每条脏兮兮的杂交狗。做完这些,旺青张开手臂,四条小狗在他怀里腰间欢快地蹦跳,摇摆着小短尾,咬扯油污斑驳的僧裙,肩头一耸一耸地顶撞他的大腿,好像要吮吸母亲的乳汁。

阿克象巴发现狗妈妈懒散地卧在徒儿身后,黑色的狗毛上粘着同徒儿身上一样多的刨花、草屑。它发白的肚皮上挺着四对奶子,奶头发红紧缩,掺杂几星黑斑和细长的灰毛。旺青撕开沙琪玛包装,掰开后丢在小狗脚下,又捏爆面包和方便面的袋子,给狗妈妈分了一些,自己吃的则是剩下的碎屑。他嚼烂调料包,龇着牙,咽下辣嘴的调料,等舌头上没滋味了,才吐掉无法消化的塑料,支起狗妈妈软滑的趴耳,示意它给孩子们喂奶。狗妈妈幽怨地望着旺青,喉咙里咕噜噜响着,对嘴边的食物提不起食欲。旺青不理会在僧裙上撕咬的小狗们,把头挨在狗妈妈松软下垂的肚子上,细细聆听这股催人入眠的声音,像是在可怜狗妈妈。

“菩萨保佑。”阿克象巴祈祷一声,悄悄转身退去,不忍破坏如此和谐的场景。

走回院子后,他心里少了些急躁,多了点底气,也想到了一些应付来人的办法。尽管知道这些办法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他还是冷静地掀开门帘,回屋坐到卡垫上,国王般地等待着。

桌上的闹钟冷不丁指向了下午两点。乌鸦嘎嘎嘎地在某个地方尖锐地叫了三声。阿克象巴揉揉酸麻的膝盖,拧了拧闹钟的旋钮,使劲敲打每个不中用的关节。骨头里的疼痛刚有点缓和,不请自来的客人就登门了。

汽车的关门声伴随着几个人舒展四肢的夸张叫声,有些突兀地从小屋下面的水泥路上传来。

一个人问:“就这儿?”

另一个人回:“是的,就是这儿。”

“为啥住在围墙外面?”

“墙里面没他建房子的地儿。”

第三个人一开口就说:“老头很顽固,不是太好说话。”

“是吗?我倒要好好会一下他。”第一个人很有把握地挺起胸膛。

“东西!”

司机麻利地从后备箱提起一箱牛奶,交给其中一人。

阿克象巴在窗户里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三个人中有两个他认识,瘦高个儿和矮胖子是乡政府的,中间那个中年人他没见过。昨天晚上,矮胖子打电话给他,说县上什么单位的领导,今天要来看望他。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帮人来干什么。矮胖子赖着脸皮找他不是一两次了,今天带这个人来,明天又带那个人来,他脸都笑烂了,可谁把旺青的问题真正放在心上呢?每回重复雷同的话,让人心力交瘁,不胜其烦。阿克象巴把念珠缠在手腕上,闷闷不乐地出门迎客。

“一切都顺心如意吧?”几个人在院子里一头碰上,中年人热情地握住了阿克象巴的手。

阿克象巴感觉到中年人的手滚烫有力,那黝黑的脸膛看起来明显就是典型的藏族人。他暗自思忖,跟藏族人打交道,应该比跟不懂安多语的矮胖子交流更好理解对方的意图,说不定旺青的事这次会迎来新的转机。

“托公家的福,水泥路修到了床榻下,自来水引到了嘴巴上,每个月还拿公家的钱,不用为了一日三餐而发愁。”

阿克象巴虽鬓角银白,眼角堆满皱纹,但说话洪亮如钟,不像别人那样见到领导就低头哈腰,手忙脚乱。他刚一见面就念叨着公家的好,是不想一下子针尖对麦芒,扯到旺青头上。

中年人会意一笑,从头到脚打量了阿克象巴一番,寥寥几句把话头从惠民政策扯到家长里短。

“您老人家硬朗呀,岁数估摸着和我阿妈差不多吧?不过您的身体看起来比我阿妈可好多了。”

两人松开手,边走边聊,话里话外都透着几分谨慎。

“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没有,烦你担忧。”

“每月低保钱能按时到账吗?”

“托公家的福,非常准时。”

“高血压、心脏病、白内障之类的高原病有吗?”

“菩萨保佑,疾病一直离我远远的。”

“风湿呢?天这么冷,膝盖难保不痛吧?”

“风湿呀,都是老毛病了,时好时坏没个准数。请进……”

门帘被卷开,一股子烟熏气味飘出来。客人们由亮处走到暗处,一时看不清屋里的陈设。几个人坐下后,阿克象巴取来水杯和暖水瓶,打开奶粉罐,抓起一点茶叶,放进杯子。一旁的矮胖子连忙放下笔记本和笔,接过暖水瓶,热情地请他入座。他略感意外,因为矮胖子之前每次来都一口水不喝,而且今天矮胖子的神态不同于往日,整个人貌似有点惴惴不安,难道这个官比以前来的都大?

他挤到中年人旁边,殷勤地请几人尝尝水果。瘦高个儿和矮胖子都没动,中年人不客气地拿起一个冻青的苹果,擦都没擦就大口咬下一块,发出咔嚓咔嚓的咬合声,眼睛左右转动,环视整间屋子。狭窄阴暗的木屋内没什么像样的家什,一张铁桌靠着一个铁皮炉子,炉子前面的木柜上放着一台老款电视机,柜子里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碗和几双筷子,还有几盒调料。可谓是简朴之极。

“对咯,听说您还没办教职人员证,看,今天我给您带来了。”

中年人方才吃水果,阿克象巴就有些诧异,这会儿看到中年人又突然拿出自己申请许久的红本本,心中颇为吃惊。他从中年人手里接过红本本,翻开后看见自己定格在二寸照片里的那张老脸,呼吸急促,有种掩不住的激动。

几十年来,小镇里的人都不理解,阿克象巴为什么死心塌地住在红墙外面,为什么不知疲倦地重复做着诵经供佛这些本不该他做的事情。他不是僧人,寺管会的花名册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但他仍旧循规蹈矩,剃平头,穿僧衣僧裙,守着厕所大小的小屋,干些让红墙里面的僧人们取笑的活儿。大家都很好奇,阿克象巴没学过什么佛理,也没拜过什么有名的师父,为啥还敢收下旺青这个徒弟?人家问:“哪天阿克象巴入土了,旺青一个人活得下去吗?”阿克象巴说:“回去种你们的地,放你们的牛吧,旺青的命运不需要你们操心。”人家可不答应,说他是假慈悲,养着旺青,是惦记他阿妈打给他的生活费。阿克象巴火冒三丈,怒吼:“那你们把旺青带回家养吧!”那些爱挑理的人,个个又识趣地东躲西藏,留下他在原地气得发抖。

“卦真切(谢谢)。”阿克象巴眼含老泪,把红本本攥在手里,心里热乎乎的。

中年人笑着,举起茶杯,品了一口茶水,又连声称赞茶叶好水也好,好像不打算马上说旺青的事。

被这么突然暖了一下,阿克象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好像突然失去了力量,原来习惯应付人的闭合心态,似乎也悄悄开了一条缝。

阿克象巴心想,俗言道,对正直的人不要说假话,对狡猾的人不要说真话。他今年七十二岁,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见过,照顾旺青这事说到底也没有违反任何法律,索性就直接开门见山吧。他定了定神,轻声说:“如果是为了旺青,大可不必这样花费心思。”

中年人连忙摆手。“我今天呀,主要还是为了来看看您,平时公务太多,实在抽不开身。我们家也有僧人……”

阿克象巴把红本子放在桌上,顶着枯草般稀疏的银发,冷峻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咱们就都不绕圈子了。”

“啥事也瞒不过您的眼睛。”中年人敛起笑意,拿起茶盖,盖在杯子上,审视了一下阿克象巴黄铜般的面孔,终是说到了正题。

“确实,孩子长期在您这儿,我们都很担心。虽说出家人讲慈悲为怀,但您年纪大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我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出家人。”阿克象巴挺直脊背,完全卸下心理负担,说,“拿到这个本本也一样。至于那孩子,不是我不放他。乡里可能也跟你讲过,他的情况跟一般孩子不同。你看,他阿爸在他不记事时就死了,阿妈也改嫁了。那家人不要他,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我也不能去怪他们。试问谁会养一个长到十七岁还不会劳动的半大小子?”

中年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又问上那么一两句。阿克象巴耐心地一一作答。谈到之前乡里不知道的个别情况,中年人责问:“这些事,你们怎么不如实上报?”

矮胖子脸色难看地说:“领导,这些内容我也是头一回听阿克象巴讲。”

“工作不细致。”中年人评价。

矮胖子无辜地把脸转向阿克象巴。

“不怪他们。”

阿克象巴客观地把乡里对旺青的关心说了一遍。虽说这两年矮胖子对他不太友好,可在帮助旺青方面,乡里从来不含糊。乡里人对待旺青,就像对待自己家里人一样。

“他们没少给我和旺青送米面油,这个瘦瘦的小伙子秋天还送来一床崭新的棉被。多亏了这床棉被,旺青冬天才没有冻着。他们还联系了许多单位,来解决我们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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