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术
作者: 刘十九自从我开始写小说,身边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生怕一不小心成为我某篇小说里的反派人物原型。但也有几个失联了好些年的熟人跳出来,要我写他们的故事,比如陈渔。
某个深夜,我对着电脑屏幕发愣,微信电脑版的图标亮起来。我点开好友验证,看到对方的头像是《大话西游》里戴上紧箍的至尊宝。网上一度流行通过朋友圈头像预测对方性格,专业的分析报告说爱用至尊宝做自己头像的男人可能比较自恋。我本不想加他,看见地址写着清水市,就通过了好友验证。
他旋即发来个大笑的表情包,让我猜他到底是谁。
猜你个大头鬼。我回道。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等了半晌还无动静,就打算把他拉黑。这时对话框里猛地蹦出来一句:我是陈渔。
我只认识一个陈渔。在我的记忆里,我认定他聪明且冷漠。好在这几年我时常劝自己不要着急贴标签。说不定他现在成熟稳重,容易沟通。
我的好奇心被吊起,一连发去好多问句:你这些年在干什么?怎么从不露面?为什么要找我?我一边问他,一边猜测他找我的缘由,千万别是借钱,我可出不起冤枉钱。他回复说见面聊,随后发来时间和地点。我打开他发的定位,距离我居住的地方不远,走过去也就半小时,就答应了。发过去个呼呼大睡的表情包后,我洗漱上床,准备睡觉。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学生时代的许多事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晃动,有的两倍速快进,有的零点五倍速慢放。跟陈渔有关的,都是慢镜头。
我读书的时候比较贪玩,除了专业课装模作样整理些笔记,英语等公共基础课一律不去,要么随便坐一班公交车满城乱溜达,要么泡在图书馆看闲书。遇到老师点名,室友洛晓雁帮我答到。大一大二就这样晃荡过去了,转眼到了大三。在农业大学读中文专业,许多人患上失业焦虑症,不得不为今后的人生道路提前准备。洛晓雁心志坚定要考研。我原本打算考公,题目绕得我头晕,我觉着还是啃中外文学史轻松些,就墙头草一样也选择考研。洛晓雁准备充分,买了许多复习资料,还列出了各教学楼教室的空档时间。经过反复观察,我们发现人文院四楼最右侧那间能容纳六十人的小教室长期空着,就拎着书包去小教室占座。
人文院位置偏僻,路边有许多两三人才能合抱过来的梧桐树。晚上林荫路的光线不太好,又传说有暴露狂躲在僻静处,专等着十点钟大楼熄灯后跳出来吓唬女生,所以去小教室上自习的人不多。我跟洛晓雁就在小教室扎根,把复习资料都带去,还带着水杯、零食,拿厚羽绒服当被子,中午趴在座位上睡半个小时,醒来后继续啃书。我在洛晓雁的监督下,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才回宿舍。
有一天下午,我们从食堂吃了饭赶回小教室,洛晓雁拉着我在人文院大楼前的梧桐树下站住,神秘兮兮地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现东西少了。
我说,少倒是没少,但政治复习资料好像被人动过。
她说,我放在桌盒里的萨其马少了两块。
我说我没拿。
她白了我一眼,像看傻子那样看着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像给论文写结语,说,我觉得人文院里有小偷。
我说,不至于吧,两块萨其马,说不定是老鼠搬走的。学校里的动物胆子大得吓人,麻雀成群结队地跳上餐桌啄食饭粒,灰喜鹊拖着尾巴慢悠悠地在跑道上散步,人文院若是住着几只老鼠也挺正常。
洛晓雁说,我前两天早上发现羽绒服带着点温度,不应该啊,天这么冷,零下好几度呵。
我说,我要是小偷就把你衣服偷走了。
洛晓雁说,也许这个小偷有点变态,就像之前寝室楼一楼那个用长钩偷女生内衣的小偷。
她越推理越邪乎。进教室后,她跟其他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阵。不多时,窃窃私语变成公开讨论,也有几个人说自己的东西被动过,放在书包里的牛奶和老面包各少一份,英语真题卷少了好几张。其中有个男生是生物科技学院的,叫张梦生,他暗恋洛晓雁,表现得很积极,说要策划抓贼行动。在他的鼓动下,他和洛晓雁找到大楼保安,商定了个瓮中捉鳖的计划。
洛晓雁很兴奋,小脸红扑扑的。她整晚都没有专心复习,来来回回翻看小说。熄灯预备铃响起时,教室里的人关上灯,很快就都走了。我们十几个人在一楼集合。在漆黑中等了十来分钟,果然隐约有开门声从四楼传来。洛晓雁弯着腰,抓着我轻手轻脚地爬台阶。到了小教室门口,张梦生一脚踢开门,顺手摁开墙上的开关。灯光瞬间把教室照亮。洛晓雁的座位上,趴着个人,他显然受到了惊吓,双手死死扣着桌面边缘,不愿意松手,更不愿意抬头。大楼保安跟过来,和几个男生一起扒开那人的手,把他扭送到我们跟前。
洛晓雁惊叫起来,说,陈渔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名叫陈渔的男生不吭声。洛晓雁担心他们揍他,赶紧补充说,陈渔是我们系的师兄,上一届的优秀毕业生,这可能是一场误会。张梦生不忍机会丧失,主张把陈渔扭送学校保卫处。他义愤填膺地说,这人窝在四楼当了这么长时间小偷,不能轻易算了。可洛晓雁说,我以人格担保,陈渔不会再做出类似的事情。张梦生不好违逆洛晓雁,就让陈渔口头道歉。陈渔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错。
宿舍十点四十关门,我们不愿意多追究,保安大叔也想尽快回值班室休息,见陈渔认错,就让他赶紧出去。陈渔说他还有东西要收拾。保安不耐烦地摆手让他麻利些。其他人见状都走了,我也想走,偏偏洛晓雁拉住了我,我们跟在陈渔身后走进了男厕所。最里面的隔间上贴着“维修中,暂停使用”。
陈渔用无奈的口气说,你们尽管看吧。
他抓住隔板上沿,做了个引体向上的动作,翻进隔间,从里面打开门。这个隔间是个五脏俱全的临时住所。三面壁板上粘着好几排粘钩,挂着毛巾、衣服、书包等,甚至还有个篮球。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宣告着主人对整洁干净的高度追求。家当不多,陈渔把它们一一塞进书包,从书包侧边口袋拿出个大号购物袋,将毛毯叠了装进袋子。通过半开的拉链,我看见书包里有饼干、口香糖等小零食,还有几本考研资料。这些东西我看着眼熟,多半来自我们的自习室。洛晓雁也瞧见了,她拉住我,示意我别说话。陈渔把书包背起,书包很大,从屁股处一直延伸到头顶,衬得他像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
他的情绪似乎从不情愿过渡到了无所谓,他甚至还贴心地问,你们看够了没有?
怪了。这家伙把自己从小偷变成了受害者。
偏偏他的提问很有效,张梦生知趣地快步离开了。唯有洛晓雁始终红着脸,抓着我不依不饶地跟在陈渔身后。从大楼走到宿舍楼得将近十分钟,我不想跟胖乎乎的宿管阿姨求情,就拽着洛晓雁想往宿舍方向走。洛晓雁反而跟上陈渔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陈渔出了北门。门外是小吃街,各家门店占着街面营业。洛晓雁拉住陈渔的衣袖,陈渔没有拒绝,我们在麻辣烫店门口坐下。洛晓雁要请我们吃麻辣烫。陈渔没去挑菜,洛晓雁给他拣了满满一大碗各类肉丸。洛晓雁自报完家门,又踢我的板凳。我咀嚼着毛肚,含糊不清地说请叫我刘半斤。半斤,是洛晓雁对我的爱称。我回称她为八两。
我打量着陈渔。他有双好看的眼睛,目光深邃,特别像爱情偶像剧里身世凄惨的男主角,带着一股让人忍不住怜爱的诱惑气息。洛晓雁酷爱看这张脸。上半年毕业典礼,陈渔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洛晓雁把手掌都拍红了,还跟着众人时不时发出兴奋的起哄声。有一阵子她很喜欢跟我讲陈渔,以致我对他也略有关注。陈渔的资料贴在学院的橱窗里:家境贫寒,学习用功,以优异成绩被世界500强企业营销部录用。橱窗里的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西装,笑容拘谨。眼下的他瘦了许多,棱角更显分明。
洛晓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笑着说,真没想到,我竟然能在学院窝小半年,要不是你眼睛尖,还能窝更长。洛晓雁连忙道歉。他摆摆手说,还得谢谢你,要不然我一直下不了决心。他的话不多,也不正眼看我,似乎我在他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不过我早就习惯了被忽视,只要跟拥有“螳螂”身材的洛晓雁站在一起,我就只是个可以活动的背景板。
吃完麻辣烫,陈渔向洛晓雁借钱。洛晓雁很大方地去自助提款机上取了一千块。宿舍回不去,冬夜又很冷,洛晓雁提议去网吧。陈渔用刚借来的钱给我们开了包厢。小包厢里有四台电脑,两两并排,且有舒适的长条沙发。陈渔和洛晓雁自然坐在一处。我坐在他们对面,假模假样地打开视频网站看《破产姐妹》。陈渔大概在疯狂投简历,因为洛晓雁不知天高地厚地指点他说,这样太没有针对性。陈渔不说话,她就没话找话地说陈渔当年在辩论赛上的发言十分精彩,像星火一样灼热,说自己多么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整个包厢只有她的声音,声音打在墙上,弹回来,显得很空洞。洛晓雁说着说着,忽然低声自嘲道,我是不是很卑微?我闭上眼睛装睡。陈渔说,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只是眼下不合适。随后,是久久的沉默。
我等得失去耐心,睡过去了。醒来时已近天明,不见了陈渔。洛晓雁红着眼问我陈渔为何不辞而别,她是不是傻。我说,嗯,傻得冒泡泡,冒泡的金鱼记忆只有七秒,睡一觉就没事了。她说,陈渔肯定遇到了难处,他那么高傲的人,怎么愿意当小偷,怎么愿意向女孩子借钱。我说,好吧好吧,你想明白就好,你高兴就好。
洛晓雁自然不高兴。她像只鼻子灵敏的缉毒犬,疯狂地搜集关于陈渔的资料,一点点拼凑出自己想要的信息。饭后,她不再急匆匆赶回自习室,而是拉着我分析陈渔。根据她的分析,陈渔也许遭遇了某种家庭变故,又被公司辞退,无路可走时,他选择回校。长时间在男厕所蛰居,陈渔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一方面想振作起来,一方面又喜欢这种隐藏在人群里的感觉。
我说,你帮了他一把,啊,就像富家小姐拿出私房钱资助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不知陈渔懂不懂以身相许,知恩图报。
洛晓雁说,要报恩就没意思了。
话虽如此,但她的神情落寞得像铺满大雪的深夜。她沉默了许多,行事作风也不如此前干脆果断。后来,在时间的淘洗下,陈渔的不辞而别带来的创伤渐渐淡化。张梦生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贴上来了。他跟着我们上自习。打开水、带资料、背书包这些事,他一律包办。时间长了,我就劝洛晓雁接受张梦生。我欠揍地说,选择你爱的人痛苦一生,选择爱你的人痛苦一时,张梦生付出了太多,你不能这样心安理得。洛晓雁笑嘻嘻道,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如果半斤你觉得过意不去,大可以拒绝他的帮助。
他们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我以洛晓雁闺密的身份,得到张梦生许多照顾,心里很过意不去。我把自己当成月老,半生不熟地给张梦生出主意。洛晓雁生日那晚,张梦生在女生宿舍楼前空地上用蜡烛拼出洛晓雁名字的首字母和心形图案。各楼层阳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起哄声、鼓掌声不断。我硬拉着洛晓雁下楼,藏在人群背后,从缝隙里观看。张梦生刚点燃蜡烛,还没来得及拿腰间的喇叭喊话,女生楼的宿管阿姨就拎着一桶水把蜡烛全浇灭了,勒令张梦生将现场整理干净。好戏散场,围观的人们哄笑而去。张梦生站在水洼里捡蜡烛,一不小心踩着根蜡烛滑倒了。他摔得挺狼狈,四脚朝天。他双手撑着泥水地,慢腾腾地站起来,脸上身上都脏了,整个人像条落水狗。
洛晓雁忽然跑过去跟他一起捡蜡烛。两人捡着捡着,彼此的手交叠在一起。
洛晓雁和张梦生好上后很默契地抛弃了我,我又恢复了泡图书馆看闲书的浪荡生活。洛晓雁有时候跟我分享恋爱感受,说所有进展都按部就班,像进入中年的老夫老妻,味同嚼蜡。可过一段时间她又说,稳稳当当挺好,大起大落她受不了。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各执一词,辩论无止无休。我时而劝她冷静,时而劝她分手,一切劝解都随她心情而定。
大四下学期,张梦生和洛晓雁齐齐考研上岸。洛晓雁收到录取通知书后,请宿舍成员去北门吃自助小火锅。大半年前的麻辣烫小店,装修一新摇身变为火锅自助店。脱离了张梦生的约束,洛晓雁喝了六瓶啤酒。她的脸很红,像有火苗在两颊灵活跳动。她说,我还能走直线。说着拉开铁椅子摇摇晃晃去结账。我不放心,扶着她的肩膀去收银台。刚刷卡结完账,我看见了掀开门帘进店的陈渔。我的脑子里立即拉响警报,趁着洛晓雁瞪着眼睛核对收银小票明细,我把陈渔推到店门口。
陈渔说他来还钱。我让他把钱交给我,他却坚持要拿给洛晓雁。我有些生气。他的离开和出现都缺乏必要的铺垫,让人难以接受,却能精准地击中洛晓雁的心。洛晓雁哪里经得起他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