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作者: 罗尔豪吴海洋在医院门前的小店吃午饭。
医院门前这样的小吃店很多,一个门脸,靠门是灶台,里面几张桌子,有时也摆到外面。屋子里烟熏火燎,地上油腻得粘脚,进来的人下意识会提下鞋子。桌子上也一样,苍蝇落在上面都难以起飞。这样的店主要是赚病人和家属的一点小钱。吴海洋在这里吃了几年饭,吃得都想往外吐,可还是得吃下去。他是护工。这个医院是康复医院,进来的大多是中风后半身不遂的病人。医院里的人都知道他的护理做得好,遇到病人家属找护工,医生或其他家属就会推荐他。他一年到头不担心没活干,就是累,毕竟快六十的人了。
吴海洋盯着空碗。一只苍蝇正沿着碗沿爬行,时不时停下来,用嘴舐食碗边的食物,细脚不停地搓来搓去。他看得恶心,把苍蝇轰走了。可只一小会儿,它就带着更多的同伴来了,有些径直落到他身上。他想一定是自己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吸引了它们。这让他有些生气,找来苍蝇拍一阵乱拍,引得老板和其他食客往这边看。
老尚端着碗走过来。
老尚也是干护工的,但年龄比他小。两人照顾的病人在一层楼上,都是出苦力的,说得上话,不时会出来吸支烟,聊几句,打发难挨的时光。老尚照顾的老人八十多了,瘫了几年,前几天都说不行了,家属都在准备后事,亲戚都通知了,最后打了一支强心针想听听老人有什么遗言,谁知这一针把老人救过来了。家属哭丧着脸,来医院的次数更少了。说起这事,医院里的人都笑得不行。
吴海洋说,还是那样?
老尚说,可不是吗,一天到晚骂他儿子让他死。他儿子听不出来,以为是说医嘱啥的。问我,我也不好告诉他,只是说老先生骂人哩。他儿子黑着脸再也不来了。老尚说着笑起来,又说,你呢,看你这些天,是不是不舒服?
吴海洋摇头。
老尚说,那姓张的病人是不是不好伺候,听说都换了三四个护工了。
吴海洋说,我倒没觉得不好伺候,就是事多点。
老尚说,那就好。
回到病房。张铁手闭着眼,躺在床上,躺尸一般。吴海洋看着张铁手,然后把目光落在那双手上。那双手放在被子外面,仍然大,蒲扇一样,但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上面布满了黑斑和打针留下的洞眼,像是长满节疤的老树根,一点也没有了当年在厂子里时的威武。当年,张铁手凭借一双大手把厂子治理得铁桶一般,外面的水泼不进去,里面的水渗不出来。那双手自然异于常人,比一般男人的手足足大了三分之一,厚实有力,虎爪一样。一次,一个青工上班睡觉,被张铁手一巴掌扇成了脑震荡。背地里,人们都叫他“张铁手”。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当年耀武扬威的张铁手变成了这个样子。吴海洋想起一句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张铁手醒了,看见吴海洋,身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下,目光低下来,头扭到一边。
吴海洋说,醒了?
张铁手睁开眼。
吴海洋不再说话,把手伸进张铁手腋下,近乎搂抱着他一样帮他翻身,顺手拉过软枕垫在张铁手身下。又打来温水,把毛巾沾湿,拉下张铁手的内裤,给他擦拭屁股。
张铁手扭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吴海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下,小声说,老实点,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那些年,你这小黄瓜害了多少女人,现在知道丢人了。
张铁手扭动的幅度更大了,几乎要掉下床。
吴海洋看了眼邻床——邻床的周大爷被儿子推到院子里晒太阳了——说,你再乱动我就把你三十年前干的那些事说出去。
张铁手这才不动了。
吴海洋又抓过那双铁手,说,瞧你这双手,当年多威风,可现在呢,咋成这样了?说着摊开自己的手,跟张铁手的手放在一起。吴海洋的手明显小很多,因为长期干护理工作,手背青筋暴突,关节粗大,粗糙干裂,看上去很有力道。
张铁手看一眼,嘴巴动了动,手跟蠕虫似的往被窝里钻。
吴海洋捉住那双要逃跑的手,说,跑啥跑,还没擦呢。你说你这双手,当年打过多少人?知不知道,当年我真想把你这双手给剁了,不只是我,多少人都想着把你这双手给剁了,免得再祸害人。
张铁手的眼睛闭了闭,有眼泪流出来。
吴海洋洗着毛巾,说,还伤心哩,我跟你说,下午有几个朋友要来看你,都是你认识的朋友。说两个你就知道了。小胖子,你一巴掌把人扇得脑震荡的那个;还有小黄,当年出工伤,头皮都揭了,你拿几千块钱就把人打发了。他们听说你在这儿,都想过来看看你。
张铁手眼睛闭着,一个劲摇头。
吴海洋想起在医院第一次看到张铁手时的惊诧。那天是星期天,他正坐公交车去市中心的公园。吴海洋一辈子没啥爱好,岁数大了,除了干点活,没事就是坐公交车上各处游玩,主要去公园。公园里的老头老太太多,跟着老头们,他学会了用手机拍花拍鸟拍视频。他还有自己的绝技:两只手背在身后,突然冲向面前的树,身子腾空,两腿紧紧夹住树干,嵌在上面一样。有人拍了他的绝技,发在朋友圈,很快就被转发在视频网站,引得众多人点赞。吴海洋也成了老人们中的明星,很多人都认识他,看见他都会说,夹树绝技来一个。
这天,他正跟老人们展示绝技时,接到护理中心的电话,知道有活儿干了。和老友们道了别,他来到中风康复医院。这里是他的老根据地。到了八楼,他从护士那拿到病人的资料,看到病历上的三个字,他怔了下,可也没过多在意,毕竟现在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了。进到病房,家属跟他讲患者情况,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目光直直盯着露在外面的一双手。等家属离开,他才轻轻说一句,张铁手,是你吗?正闭着眼的病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下,睁开眼,用混沌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满脸惊诧,似乎还有恐惧。吴海洋看着放在外面的那双手,又看了看那张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脸,有骨架撑着,还没走样,确认就是张铁手无疑。张铁手目光呆滞地看着吴海洋,一副没认出他的样子,这让他有些愤懑。吴海洋说,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就算挫骨扬灰,我也识得你。张铁手不安地动了下身子,那双大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拉着缓缓地挪进了被子里。吴海洋说,我们还真有缘分,你说是不是?张铁手的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吴海洋知道,张铁手是中风,近乎全身瘫痪,说不出话,但脑子不受影响。吴海洋说,你不识得我了?我叫吴海洋,三十多年前打了你一巴掌,你把我从工厂除名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张铁手不说话,眼睛紧闭着。可吴海洋知道,他说的话张铁手都听进去了,说不定张铁手早已认出他了。
从家属和护士那里了解到,两个月前,张铁手被发现躺在卧室的地上一动不动,发现时已经是倒地的第二天,当时还有一丝气,就急忙把他送到医院。命算是保住了,可跟个植物人差不多。
再往前,张铁手离了婚。在厂里时,吴海洋就知道张铁手的前妻带着儿子去了美国,年轻的这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后来还是离了,听说是受不了张铁手的脾气。女儿跟着母亲过。张铁手算是孤家寡人,退休后一个人住。亲戚里只有一个妹妹,也是这个妹妹打电话给他,没人接,立即赶了过去,发现张铁手满脸是血地躺在卧室的地上,才救了他一命。想想张铁手一辈子呼风唤雨,最终落得个形影相吊的下场,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人这一辈子,有时真是说不清。
可问题是张铁手脑子清醒,说啥他都能听懂,以前的脾气还长在身上,请了几个护工,不到一个星期都被他“闹”走了。吴海洋接手后,张铁手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闹腾了。家属和护士都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这个有些邋遢的男人有啥能耐,生生把张铁手给拿住了。
吴海洋看张铁手闭着眼,就说,说说话呗。
张铁手抬了下眼皮。
吴海洋说,我知道你睡不着,你脑子里都在想三十年前的事,是不?
张铁手又抬了下眼皮。
吴海洋说,说实在话,有时还挺想念过去的那些日子,年轻,心里憋了一团火,都有劲,干活儿风风火火的。哪像现在的年轻人,一心钻在钱眼儿里,你说是不?
张铁手的眼睛睁开了。
吴海洋说,可就是有一条,你把工厂当成自家的,对工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
张铁手的眼睛又闭上了。
吴海洋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他在向阳配件厂做普工,工作就是加工汽车配件。向阳配件厂是市里的一大国有企业,工人大几千,效益也不错,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市领导见了张铁手都要先伸出手,厂子进个人都要找关系。张铁手是厂长,一把手,有个书记不管事,实际上都是张铁手一个人说了算。张铁手脾气躁,对那些副职厂领导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不合他意的说骂就骂,职工的处境可想而知。
吴海洋是普工一个,按说跟张铁手不会有啥交集。可问题是张铁手不像别的领导,没事就在办公室里喝喝茶,而是经常去车间转悠,监督职工。那天,也是合该出事。一个女工来找吴海洋借个工具,说了几句话,正好被张铁手撞见了。这个女工很有些姿色,张铁手一直暗中觊觎她,这事车间里的人都知道。这下,张铁手的脸就不好看了,当即喊来办公室和人事科负责人,记下他的处罚办法。一是全厂通报批评;二是扣发当事人当月工资,到厂学习班学习一个星期。扣就扣吧,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海洋忍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吴海洋忍不了了。通报的名单里只有他一个人,事发没几天,那个女工竟然调到了后勤部门。他到人事科和财务科去查,被扣工资的也只有他一人。吴海洋当年也就二十多岁,正是脾气火爆的年龄,就去找人理论,一路找到了张铁手。两人吵起来,张铁手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扬起那把“蒲扇”,对着吴海洋就是一下子。吴海洋被打蒙了,半天缓不过劲来,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后,心底的那股邪火也被勾了上来,照着张铁手的脸也是一巴掌。两个人打在了一起。结果是,吴海洋被派出所关了半个月,厂子也把他开除了。
想到这儿,吴海洋说,你他妈的只图自己痛快,一张纸把我开了,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一张纸把我害得有多惨?我的家庭毁了,媳妇跑了,老母亲害了一场大病。我因为蹲过局子,出来找工作都不顺,十来年活在阴影里出不来。老了,只能干这个贴补家用。可谁能想到,当年威风八面的张铁手现在会是这样?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下午,你的那些老职工来看你,可不能再发脾气了。
张铁手摇着头,牙齿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吴海洋剥了一个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他越发喜欢张铁手看他吃东西的眼神了。
吴海洋又剥了一个橘子,递到张铁手嘴边又缩回来,说,差点忘了,你不能吃这些东西,一旦卡住可不得了,这都是为你好。想了下又说,这橘子可不是你的,是我自己买的。
张铁手的上下牙齿又嗒嗒响了几声。
吴海洋说,你是问要来看你的那几个家伙吗?你住院这事可不是我说的。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信,知道你在这儿,就说要来看看老厂长,都想着你呢。
不知什么时候,张铁手的那只老树根一样的手从被子里爬了出来,小耗子一样东张西望,一个指头指向吴海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吴海洋盯着那只手,怔了下,说,你的手能动了!真的,你的手能活动了!
张铁手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想重新把手藏起来,可手被吴海洋捉住了。吴海洋研究着那双手,说,这一辈子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手。奇人必有奇相,奇相必有奇命。你能“一手遮天”全是靠了这双手。你知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想剁了你这双手!吴海洋说完,转身去洗毛巾,再回来时那双手已经无踪迹了,吴海洋愣了好一阵子。
护士进来,简单查看了病人的情况,交代几句,就出去了。
吴海洋给张铁手翻身,张铁手很配合。翻身后,吴海洋用热水给张铁手擦洗身子,再用双手蘸少许樟脑酒轻轻按摩。张铁手闭着眼,很享受的样子。按到颞骨、头后枕部和耳廓处,吴海洋下手稍稍用力了些,张铁手啊了一声,微微摆了摆头,要挣脱的样子。吴海洋用力固定住他的头,说,不要动,你以为我在公报私仇呢,就你现在这样,死不死活不活的,就是老天对你最大的惩罚,我巴不得你多活几年呢。吴海洋说着,端来热水,给张铁手擦脸、擦手、剪指甲。又重新整理床铺,换上新被单,然后把换下来的衣物装进塑料袋,送进洗衣房。
一通忙碌后,吴海洋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直喘气。照护病人是个体力活,还要心细,耐得住,一般人干不了。当年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他也不会进入这一行。从厂子里出来后,工作基本上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稳定不下来。再婚后,有了孩子,感觉日子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听说护理行当收入不错,就入行了。吴海洋有的是劲,经过那些年的磨砺,心也沉稳了许多,就坚持干下来了。十几年来,他也熬出了点名声,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遇上张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