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姚君

作者: 罗伟章

他曾是震惊文坛的才子,却为何选择成为炮制火爆畅销书的作坊主,如果金钱不是唯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牵引着“姚君”走向“海伦娜”?故事从葬礼写起,讲述的不仅是一个传奇作家的生与死,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学往事。

刚起床,接到姚君的电话。

说话的却不是姚君,而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说,他是姚君的儿子,他爸爸凌晨两点钟走了,后天举行告别仪式,想让我到时候去讲几句。没作任何犹豫,我一口就推了。且不说我昨天刚到珠海出差,要五天后才回成都,即使我在成都,又代表谁讲呢?代表组织吗?那还轮不到我,代表个人,又实在无话可说。

然而,洗过脸,吃过早饭,我仿佛才明白了事情的核心。核心不是我要不要去讲什么,而是姚君死了。半个月前我还见到他,他和他的一帮大学同学聚会,把我也叫上了,其间,他跟人说起,再过十余天,要去光雾山看红叶。在他同学当中,姚君的确显老,干瘦,暗淡,刮得精光的头皮上也叠着皱纹。老是老,却很精神,很昂扬,那之后也没听说他生病,怎么突然就“走了”?

我禁不住怀疑起那个电话的真实性。

近些年来,我身边的熟人时兴拿死亡开玩笑,深更半夜,给关系好的发微信,说:“很惭愧,我今天死了。算了算我消耗的粮食,本该为社会再做些贡献才死,可最近老感觉鼻子痒,不如死了算了。”有的是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旁人,让其装扮成自己的某个亲人,给他最要紧的几个朋友打电话去,说某日某时某刻,机主不幸逝世,现停在哪家殡仪馆,准备哪天火化。

我接的这个电话,会不会同样是恶作剧?

我习惯从声音去揣度人的长相,听起来,对方长着一张大脸,鼻子壮实,但不挺拔,个子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五之间,偏胖,走路微微向左倾斜。而这人是不是姚君的儿子,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儿子。

可怀疑是短暂的。照样是对方的声音告诉我的。恶作剧用的都是假声,即便打电话的跟接电话的并不认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要挤着嗓子眼说话,而这并不难分辨。更关键的还在于,我听到的声音像成熟的果子,外表红润、光亮、顺滑;也就是说,我听不出悲伤。父亲死了,母亲早就死了,作为独子,要跑前跑后地料理,不把悲伤露出来,才是应该的样子。要是假的,会把全部精力用来演绎悲伤,让悲伤能滴出水,让机主的朋友相信。

是的,这类操作都是做给朋友,否则就失去了戏剧效果。但我和姚君算不上朋友。他比我年长许多,我们的交往很晚,联系断断续续,总共加起来,也只有不多的几次;见面更少,半个月前他叫上我,算是见了,却是因为有事情跟我说。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想让我推荐到一家大刊去,我推荐了,人家三天就回话了,说:“鉴于姚君以前的名声,很希望发他的作品,可这作品太烂了。他的笔坏了。早就坏了。不是坏了,是朽了,朽木造不出房子,即使造出来,也没人敢靠近,更别说住进去过日子。而且观念那么老土!整个就是长袍马褂,只差没拖根辫子。笔朽了还可说只是椽子朽了,观念朽了就是柱子朽了。”

回话的编辑比我更年轻些,我根本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姚君。这时候他才告诉我,中学时代,他就崇拜姚君,可当他大学毕业进了杂志社,姚君就不再跟刊物打交道了。他还想办法联系过,得到的回音,不是姚君给的,是江湖给的。姚君就像《笑傲江湖》里的林平之,堕落了。自甘堕落。所有的堕落其实都是自甘堕落。这部不堪卒读的小说,就是姚君多年来自甘堕落的明证。

他倒是说得酣畅淋漓,我却不能原样转给姚君。

我想的是,等一段时间,再找机会委婉地告诉他。

没想到他死了。

要讲述一个死去的人,你没法不心软。他没有抗辩能力了。他生前的怪癖、私心、沉沦……只要不是十恶不赦,因为死亡的一了百了,都获得了原谅。这是悼词和墓志铭都说好话的原因。对姚君,我可以啥都不说,但奇怪的是,当我明白他确实不在了,竟感觉到有一种冰凉的寂静,丝丝缕缕地拂过我的身体。

我似乎很怀念他。

是的,就是怀念。

虽然我知道,我是在怀念一个不值得怀念的人。

跟姚君认识得晚,但很早以前,他的名字就装进了耳朵里。

当年,我在成都念大学,成都有本文学刊物,名叫《峨嵋》,编辑部在红星路85号,对如我这般热爱文学的中文系学生来说,成都别的街道都不存在,只有一个红星路,红星路上别的门牌都如同虚设,只有85号才金光闪闪。我们写了稿子,就往那里投。都被退了回来。退稿单多数是铅印,偶尔也有手写,谁收到手写的,就当成荣耀,在同学间传看。啊,这个编辑的字真好!其实根本不好,一笔一画像长着小脚,勾腰驼背地向前赶路。但也真有好的,每个字都如枝头上展翅欲飞的鸟,虽还在动与静的边界,却能听见风声,看见滑翔。

那个写字好的编辑,名叫庞天富。

庞天富不仅字好,话也好:“读你的作品,恍惚间以为是在读海明威;这是前半部,后半部就软了,就是你吴小光了。”

吴小光就是我。

收到这封信,感觉爬楼梯时并没迈步,却眨眼间就到了七楼,如果我们住在一百楼,爬上去也并不费什么力气。他告诉我一个信息,只要我后半部也硬起来,就不仅能发表作品,成为作家,还可以成为大作家。

某个周三的午后,一个同学找到我,说今下午没课,你带我去个地方吧。我问去哪,他说去《峨嵋》编辑部,找下庞天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我。他分明是在求我,像庞天富给我回了那封信,我在庞天富心里就非比寻常,他就会对我另眼相看,其实,他就回了那一封手书的退稿信,之前之后的,都是铅印。但我想,既然同学想去见他,我何不如跟着去。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自己热爱的事,就会把那件事的远处,想象成一座殿堂,殿堂里气象森严,紫雾缭绕,因而神圣,因而不敢靠近。同学求我带他去,实则是他带着我。

红星路在市中心,骑自行车去需半个钟头。很容易就找到85号,房檐低矮,门的正中,立着一根大圆柱子,这样看去,门不像门,而像两扇窗子;那柱子上悬着一块匾,烫金的隶书体,写着“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右边墙上,挂着“《峨嵋》编辑部”,左边是啥,没注意。我们在门外慌忙下车,向守门的老人请示,他朝里挥挥手,我们便推着车进去,轻手轻脚,连话也不敢说,要说什么,就用眼睛说。我们知道,在这个大院里,住着沙汀、艾芜、周克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两句诗,在那一刻是深刻地理解了。

大院里只有一幢楼,墙体很新,连易挂灰的褶皱处,也没来得及沾上灰尘。《峨嵋》编辑部在三楼上,经人指点,知庞天富在302。酷暑天,门开着,见里面一个长头发的中年男人,笼着汗衫,穿着短裤,趿双拖鞋,脸朝窗口,侧身而坐,窗台上一台电扇,对着他吹,头发便如河中水草,逆向游弋。我感觉手上被烫了一下,定是从他头发上飞来的汗珠。同学咳了一声,但里面的人纹丝不动,右手食指在舌头上一沾,又翻过一页放于膝头的稿子。桌上,窗台上,都摞着稿子,有的拆开了,多数还没拆,信封黄的白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无不是鼓鼓囊囊的,像有说不完的话。但我看见的,不是稿子,也不是稿子上的话,而是一颗颗跳动的心。想到自己的心也曾挤在它们中间,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装咳不管用,同学便敲门。

敲了五声,那人才转过头。

“我们找庞老师。”同学说。

那人把稿子往桌上一丢,厉声呵斥:“进来就是嘛,敲啥子门?”

这究竟是欢迎还是拒绝?

两人怯生生地蹭进去,同学马上介绍我:“庞老师,这是吴小光。”庞天富茫然。同学又说:“就是你表扬他的小说像海明威的那个。”庞天富还是茫然。这弄得我很是尴尬,只好自己补充,说我的那个小说,写一只岩鹰的前世今生,庞老师在我稿子上画了几道红线。他把大得近乎庞大的头颅朝后仰,眼睛翻上去,哦了一声,双手一拍,说想起来了,接着问:“你知道我画那几道红线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

的确不知道。红线上面不过是几个地名。

他说:“那几个地方是姚君写到过的!”

原来如此。

我知道姚君,倒不是从这里,而是念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没想到,自己小说中的几个地名,会在一个编辑的眼里跟他联系起来。

“你是姚君的家乡人吗?”

我说是的。

“认识他吗?”

我又摇头。

认不认识不要紧,只要是跟姚君有关系的人就好。这时候,庞天富不仅笑容满面,还笑得很率真,仿佛因为姚君的缘故,我们就已经成了老相识。他请我们坐。屋里没多余的凳子,地上到处堆着书,总不能坐在书上。他说没关系,书可以用来读,也可以用来坐,捧在手上和垫在屁股底下,只要是好书,都一样尊贵。于是我们就在书上坐下了。他轮着眼睛,四处瞅,也不知找啥,最后终于在墙角的乱书堆里,扒拉出一个脱了瓷的盅子,嘬了嘴,噗噗地吹,吹掉在里面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灰尘,再从竹壳暖水瓶里倒了半盅水进去。水无丝丝儿热气,也不知是哪天的。“喝!”他对我们说。尾音未落,就又说起了姚君。

“那是个大才子。”他说。

说的时候晃着脖子,表明那真是个大才子,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的大才子。

三年前,《峨嵋》约姚君一篇小说,七月份约,九月份发,《峨嵋》是双月刊,也就是下一期发,而且给他留的版面是六万字。姚君慢条斯理地答应了。八天过后,他打电话来,说写好了。整个编辑部都很兴奋。姚君是快手,这都知道,但没想到快得像风。为表示郑重和尊重,不是让姚君把稿子寄来,而是去他家取。那些年对名家的稿子都这样,稍晚几年,陈忠实写了《白鹿原》,也不是寄,而是编辑去取。姚君的家,也就是我老家,在东轩市,从成都过去,火车不能直达,要从重庆绕,成都到重庆,十二个钟头,重庆到东轩,八个钟头,转车再一耽搁,差不多就是一天一夜。因姚君发在《峨嵋》的小说都是庞天富责编,两人又都有些放浪形骸,彼此没有拘束,以前就是派庞天富去取,这次还是派他去。

接到姚君电话的当天上午,庞天富就出发了。

次日早上,姚君在火车站把他接住,先在车站附近,吃了东轩名吃牛肉格格、麻辣鸡翅和豆腐稀饭,再搭公交车去姚君家。他家在市中心,距城西的火车站有六七里地。车刚启动,庞天富说:“我就不等你邀请,准备在你家吃了午饭再走。也不是赖你的饭,主要是想念三妹的厨艺了。”

三妹是姚君的老婆,名叫林惠风。三妹是她小名,姚君这样叫,姚君的朋友也这样叫,后来大家都这样叫,连新闻媒体也这样称呼。人长得好,性格也好,还烧得一手好菜。总之,说到三妹,首先就想到“好”这个字。

听庞天富那样说,姚君悠悠闲闲摸出一支烟来点上。那时候,在东轩的公交车上还可以抽烟。抽了几口烟,他才疑惑地问:“往哪里走?”

轮到庞天富疑惑了。

“当然是背着你的大作回成都啊。”他说。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挎包,是上庙子用的那种土黄色布包;包的两面,都写了个大大的“佛”字。

姚君哧了一声:“才写三万字呢。”

庞天富嘴巴一张,接着眼睛一顿。就那么张着、顿着。

“你这不是耍我吗?”他终于说。

姚君照旧是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不是耍你,是请你耍。”

原来,庞天富前几次来取稿子,都走得匆忙,没能在东轩好好玩,姚君很为他惋惜。东轩虽不像成都移步换景,却也自有旖旎。傍城而过的清溪河,水面宽阔,波光乱眼,河上的渔夫,把网撒出去,网随风开放,开成满月,没入水中,过些时候拎起来,淋漓的网坠子,把船板碰得叮当响,出水的鱼,把船板打得砰砰响,单是站在河岸,听那响声,也能听出一种表功、一种挣扎、一种命运。城背后是凤凰山,古旧的栈道两旁,密林修箐,泉水石出,轻风过处,如鸣佩环。千余年前,元稹被贬,来这里做司马,四年里,不仅写出众多诗篇,还政声卓著,他离任时,百姓扶老携幼,登上凤凰山顶,望着他的小船消失在天尽头。现在上去,不仅能把整个东轩城尽收眼底,还能望见元稹远去的背影。

然而,你说这些,与他庞天富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像你姚君,姚君是东轩文化局的专业作家,身体和时间,都由自己做主,而《峨嵋》编辑部是点卯上班,就是不点卯,三两天不处理稿子,稿子就淹了脖子,哪能一走七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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