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旅人

作者: 王占黑

女儿带着母亲旅游,在北京的宫殿前留下合影,弟弟指出父亲也曾在那里照过照片,可是全家人都知道父亲没有去过北京。父亲的照片是在哪里拍的?冬夜里,原本一起行路的人后来都去了哪里?有谁记得他们曾经来过又为什么离开?

1

一直到停止登机前两分钟,我妈才成功和我会合。那时广播里已经在喊她的名字了,徐小梅女士,徐小梅女士。我望向这声音可能传达的各个角落,厕所,扶梯,快餐店,甚至远处的贵宾候机厅,试图找到她的身影,最后见她从化妆品柜台的后面冒了出来。我妈穿一身紫色羽绒服,背着我中学时用过的书包,两手各拎一只无纺布袋,像挑扁担进货那样,她的腋下微微撑开以保持平衡。我朝她招手,她愣了愣,快步冲过来,左手的亮黄色变成一片光斑在我视线内持续跳动。走近时,我看到那上面印着我们县一家新开业的男科医院的广告,底下齐刷刷一排双手抱胸的白大褂,就跟我妈的贴身保镖似的。

地勤人员拦住我们,说经济舱只允许每人随身携带两件行李。我忙接过我妈手中的袋子,准备把印有男科医院的袋子塞进另一只里,我妈却坚持要反过来,说这只更能装。调换的时候,有一包吃的从男科医院滚落到地上:苹果,柑橘,裹着纸巾的白煮蛋。我说,不要了,不要了。她只当没听见,捡完顺手塞了几样到我包里。几分钟后,我们穿过廊桥,她的名字仍在广播里一遍遍地放送。我妈挺高兴,哟,点人头呢,飞机就是不一样。我说,喊了一路了,你没听到?我妈不吭声,朝上提了提男科医院袋子的肩带。我有点恼,质问她,口罩呢?她摸了摸外套侧兜,老实戴好。

一路挤进去,两边的乘客不多,几乎都闭着眼睛,我没能从他们脸上看出被耽误的表情。我和我妈的座位并不挨着,可我刚找到号,她就一屁股坐进了我的后排。空姐朝我使了个眼色,引导我妈继续往里走。我落座,把手提袋和书包踢进自己身下,按部就班地扣好安全带,调整椅背,顺便瞄了一眼窗外,没什么风景。靠窗的中年男士朝我回扫了一眼,目光偏下。我摸了摸安全带,没问题,一切都跟视频里教的一样。这时照顾我妈的空姐回到我旁边,女士,需要我帮您把行李放到座椅前方或行李架上吗?她的声音温柔,眼神中没有责备。我点点头,心里却生出一丝沮丧,做了那么多预习功课,还是漏掉了一个知识点。

出发前半个月,我开始看各种教人坐飞机的视频。机场地名,登机流程,注意事项,每每趁着休息时间,我就一边看,一边记到小本子上。巩固这些知识的最好方法是现学现卖,我需要用自己的话再给我妈讲解一遍,确保她听得懂,做得到。虽然实际上,我们是在同一起跑线。我给她讲出门一定要带的,上飞机一定不能带的,给她讲从江西老家到杭州东站,杭州东站再到萧山机场,以及最后从地铁转进航站楼的路线。如果她愿意提前一晚来找我,这些步骤都可以省掉,可我妈说,实在没法多走一天了,我猜这只是舍不得钱的借口。一开始挺顺利的,我们通过手机保持联络,约好了值机大厅碰头。没想到她中途把行李落在了厕所,折回去拿,之后又误入托运队伍干站了会,耽误了一段时间。我只好先过安检,进去等她。我后知后觉地想,落下的可千万别是那袋男科医院,否则我会懊悔没直说,不要了,快来。回头瞥了一眼,稀稀拉拉的人头里有一顶黑灰色的,低垂着,我妈已经睡了,也许接下来的三小时,她都会在睡眠中度过。到这之前,我妈已按计划奔波了四五个小时,够累了。好在我们的任务基本完成,到了北京,我和我妈只要跟着旅行团走就行,我不用再查攻略,她也不用带脑子、赶时间了。

空姐在过道上走来走去,提醒大家调整飞行模式。我掏出手机,吴姐连发来几条消息,还在大群里圈了我。她说有几个临时工要走了,问我春节期间能否连续上班。我匆匆回了句语音,大意是过年不打算返乡,元旦回来后自测几天,不出意外,可以一直干到元宵。说完,切换模式,满心等待着起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飞机始终在原地滑来滑去。舱内的空气开始变稀薄,我摘下口罩,见周围人都在划手机,也忍不住点开看了看。吴姐回复我三个大拇指。往下翻,是老洪发来的消息,闺女,玩得开心!配图是当天的午饭,旁边有一管注射完的胰岛素。我随手点了个表情包过去。和他同屋的老李也在差不多时间发来一条,千万注意安全!我猜,应该是老洪有心记下了我的航班号。

3床的老李是第一个识穿我的人。见我整天翻着小本子,我们楼层的老头起初都夸我认真,以为那上面记着他们的饮食指标。被老李偷看后,他对我有些怨言,还怂恿一伙老头劝我别去,说这个冬天外面感冒的人太多。我懂那话里的意思,是怕我回来以后传染他们。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1床的老洪就主动跟我分享了自己二十多年前坐飞机的经历。桂林五日游,单位退休福利。老洪这个人,一怀旧就容易刹不住车,伤心的,骄傲的,什么情绪都往眼泪里灌。他说,人老了,这一世再没有第二次上天的机会了。他说,闺女,我乘飞机那年,你还没生出来呢。因为姓氏本家,老洪总喜欢叫我闺女。老李却嘲笑他足够当我的爷爷。可能是时代不同了,又或者爷爷的记忆错乱了,无论在预习还是实操过程中,我发现老洪的那些心得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等待起飞让我焦虑得有点胃疼,这个环节,我收藏的视频没给过我参考答案。外面正在发生什么,飞机坏了,还是天气变了,我有点害怕是我和我妈的迟到让它错过了原定的时间,就像……医院候诊过号一样。不过身边的人似乎不太着急,他们大多有事可做。我想翻翻小本子,才意识到自己的两件行李都被空姐放上去了。这时,有条胳膊突然从我和邻座男人的后上方伸了过来,托着一只剥了半壳的白煮蛋,那气味让我有点想干呕。

吃吗?我妈问我。

趁空姐没留意,她还是坐到了我后面。我说,起飞后会发小点心的,不要钱。我妈说,那也等不了。她一口吞下鸡蛋,又不知从哪掏出几只橘子递到我手里,悄悄溜了回去。下午一点了,这半天,我们谁也没舍得在路上买东西吃。仰头靠后,几瓣甜津津的橘肉让我缓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开,瞌睡虫很快就爬出来了。再睁眼,空姐推着小车在前方喊,请问喝点什么?请问喝点什么?四周轰隆,邻座男人拉下遮光板,我就这样错过了人生第一次起飞的时刻。回头,我妈正坐在她那排的靠窗空位上,呆望着外面。我走过去,到她身边停下。

不困?

我妈点点头。

欢,这是云吗?她突然问我。

我伸头望了望,窗外的一切都是平的,一层蓝,一层白,像刮墙的腻子,交界处被太阳晒得模模糊糊。

我说,是的吧。

怎么像滩水?说完,我妈忍不住笑了起来。

别动,给你拍张照。

我妈把头靠在舷窗边,拍出来,外面白到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2

到北京后,万事都跟预想中一样顺利。

旅行团里大多是退休老人,体力有限,因此导游安排的行程并不紧张,也没见老洪特意提醒的那种强行推销。五天内,我们一行三十人先后去了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故宫,天坛,八达岭长城,还有鸟巢,水立方。除了故宫,各处景点都冷冷清清的,基本不用排队。每天中午有指定的团餐,早晚两顿在宾馆的一楼大厅吃圆桌饭。出于安全考虑,菜上齐后,服务员会再分到各人面前的盘中。餐桌上叽叽呱呱,操什么方言的都有,为了成团,旅行社把不同地方的小队硬凑到了一起。和我们同桌的一对上海老夫妻说,他们专程挑这个点出来玩,往后人一多,反倒没意思了。老太太聊起几句关于上海的事,说自己想通了,有钱就拿出来花,一分也不想省。那老头随身带一壶药酒,每顿喝上两小盅,号称防感冒的。我问,这能上飞机?他老婆解释道,就为这一口,特地买了托运。我妈以前在上海周边做过家政,和他们还算讲得来,老头热情地倒了一盅请她尝尝,害得她那天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说劲太大了,烧心。

最后一日的行程可以自选,去北大清华,有导游带,但只能在外面看看;或是王府井自由行。我妈问,要不去照个校门给你弟看看?我笑道,他能考上高中就不错了,还北大清华呢。我妈觉得有道理,我们就坐地铁去王府井。出门太早,不巧赶上了上班高峰,逛了大半天,除了一顿中饭,我们俩什么钱也没舍得花,吃的是步行街上的北京小吃,味道怪,还贵。当时我提议上正经饭店点半只烤鸭尝尝,进去看了看菜单,我妈又把我拉出来了。她说,晚上最后一顿,总会有的吧?我点点头,好像是听导游提起过。为了这顿烤鸭,我们急急忙忙坐地铁赶回酒店,不巧又碰上了下班高峰。我妈皱着眉说,北京人命也太苦了。结果宾馆的菜色和前几天大差不差,荤、素、饭、汤,分到各人盘里,一眼烤鸭也没见着。

饭后,导游掏出大喇叭朝各桌喊起来,真空包装,北京老字号,礼盒三百,熟食两百,买五送一,满千元包邮到家……我没见她吆喝得这样卖力过。很快,一伙人起身朝她涌过去了。我妈问,带一只给你弟尝尝?我点点头。上海老太却在桌布底下暗暗摆手,不正宗的,要吃,回去淘宝上买。我又点点头,学着像他们夫妇那样大气不喘地坐着,仿佛已看穿了眼前这一切。我妈望着我,那,总得给你弟买点什么。老太插嘴问,多大了?我妈说,刚升初一,倔得像头牛。老太就建议我们去附近买一件带“北京”字样的套头衫,冬里穿,实惠。我想起老洪也提过,在桂林给孙子孙女各选了一身纪念套装。当时他朝自己的胸脯点了两下,桂,林,仿佛那件衣服正穿在他身上,仿佛他才刚下飞机没多久。我认识老洪快一年了,从没见什么年轻人来看望过他。

我妈之所以总挂着这回事,多半是被我弟闹怕了。从故宫回来那晚,我弟在视频电话里大发脾气,怪我不带他一起。我说,你们学校连本县都不让出,还去什么北京?可他不听,非要我跟他道歉。我妈起初只是跟着安慰,叫我服个软,答应下次有机会一定带。后来不知怎么,她就被我弟给拉偏了,问这两张旅游券为什么不能等到放寒假再兑,那样她也不用亏好几天的工钱。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结果变成,我和我弟在我妈的手机两头哭,他哭得响,兴许是宿舍走廊里的回声大,而我坐在床边抹眼泪,后悔从吴姐手里买下了她不要的那张。当天晚上,我和我妈直到睡着都没再开过口。

次日一早爬长城,我妈紧跟着导游和大部队,我独自一人戴着耳机,磨磨蹭蹭地走在队尾。天气太好了,一眼望出去,远处的城墙嵌进山和山的缝里,一路通到天上,也通向我的脚下。北方的冬季风刮过脸颊生疼,但千丝万缕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丝带着令人畅快的爽意。我摘下口罩,感觉自己从没像这样自由呼吸过。爬到“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底下,我妈远远地朝我招手了。她说,欢,和妈一起拍个照。脸上挤着几分笑意。

最后一晚,我听从老太的意思,给我弟选了件胸口印“北京”的灰色卫衣。可我妈说,来都来了,不如凑齐一身,省得他过年再要新衣。于是又逛了几条街,追加了一条运动裤,一双球鞋和一顶鸭舌帽,都是我付的钱。退房前,我妈把这几样东西放平叠好,塞进男科医院的布袋。在北方受了几日风寒,袋子表面有点褪色了,连上头那一排白大褂也变得憔悴起来,笑容僵硬,越看越像一伙骗子。我跟我妈说,这回再丢厕所里,我可懒得管了。我妈赔笑,不会,不会了。

来回六天五夜,解散时,旅游团里的老人已彼此相熟,在大巴前不舍告别。上海老夫妻领着几个人过来要名片,说以后有需要会联系我,我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名片。没多久,导游也上前搭话,意在打听园区的费用,搞得我有点不知所措。返程的航班上,有两个老姐妹碰巧和我坐在同一排,我从她们口中渐渐听出,是我妈把我的情况全跟外人说了。关于我评上优秀员工,得到公司的旅游嘉奖,关于我才工作一年半,已经被本地电视台光荣报道,她甚至给他们展示过我端着一面锦旗和总部领导合影的照片。可她又故意跳过了很多细节,在我妈的描述中,我似乎更接近一个中层管理人员的形象。我们俩整天同进同出,这些都是什么时候传开去的?我回头看了看,我妈熟练地溜到最后一排,侧身望向窗外,大概和来时一样,她正等着我过去,或邀请她过来。老姐妹切换回自己的方言,仍在我耳边嗡嗡地说个不停。当我想象她们和我妈挨着头火热聊天时,我立刻放弃了和她换座位的想法。

第二次坐飞机,一切正常,我开始习惯起飞前那拖拖拉拉的滑行,并接受它不属于任何一段行程安排的独特之处。闭上眼睛,这些天走过的风景在脑中随机回放。我喜欢北方的天,喜欢空气中没有一滴水汽的感觉。走在故宫的朱红色高墙下,不免想起追过的古装剧,仿佛自己也是穿戴华美的深宫佳丽,神情迷茫,任雪落到脸颊和肩头,就像……刘诗诗那样。接着走过天安门,走进胡同,走在八达岭的石阶上——我突然反应过来,怪只能怪八达岭长城实在太长,一路上留给我妈和大部队的闲聊时间过分充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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