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寄
作者: 费多北宋元丰二年八月,苏轼从湖州任上被押解到御史台受审。在那个被人们称为“乌台”的地方,一代文豪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事件的局内人和局外人,从皇帝到狱卒,以及苏轼自己,生前身后又各有一番怎样的自白?或许只有那只无处不在的乌鸦,能印证世人的良心。
题 记
要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何须诉明神。
——百尾生《三梦记》
引 子
关于乌台诗案的案卷,很多人认为它已消失于靖康年间的大火中,但随后浮现出来的案卷证明这种说法并不可靠。据说是御史台一位不知名的台吏从开封逃出时,带上了“真案”,也就是乌台诗案的案卷,一路逃到了扬州。随同案卷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一个未完成的话本。这份案卷辗转多人之手,流传至今,而那个话本却不知所终,其作者更是无从稽考。
第一章 起话
在台收禁,听候敕命断遣。
——《诗案·勾摄》
台 吏
史书中,我要么没有存在过,要么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台吏”,就像一张沙子塑出的面孔,风一吹,破碎,消失。我也有自己的名字,就像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只鸟,来过这世上。
神咒浪出,不过刹那,我已经活得太久。我只是害怕如果要在死后再来讲这个故事,会完全不一样。
元丰二年八月十八日的那个黄昏,他从湖州任上被押解到御史台。那时他叫苏轼,还不是后来的苏东坡。人们称那里为乌台,是因为森森的柏树之中,有众多的乌鸦,那天它们好像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蝉在嘶嘶直叫。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聒噪而已。
那些年,我们几乎忘了寒冷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转眼就冷得够呛,北方的金国越过结冰的黄河直逼东京城。而我,和很多人一样,像被开水浇了窝的蚂蚁,四处逃命。那时,我随身的包袱里除了乌台诗案的卷宗,还有一个没有写完的话本。
靖康二年,金瓯覆,汴京破。我沿着汴河一路往东水门逃,四处都是火光和浓烟。街道上,那些酒楼、分茶店、脚店、药店、炊饼店,仿佛是长卷中的黑色碎片,带着死亡的腥味和焦煳味,乌鸦一般飞散。御街上的樊楼也着了火,曾经多少个夜晚,彩楼欢门,灯烛相照。而现在,那件写着“天之美禄”的酒旆正尖叫着消失。汴河里漕船的桅杆带着火焰咔咔直响,那些船就像一只只鞋子,缓慢地往下沉。汴河中,一片片灰黑色的尸体一起一伏,仿佛死者仍在奋力泅渡。
奔跑中,我被绊倒,定睛一看,只见一具尸首身着戏服,打扮成秦叔宝的模样。旁边,是一把断裂的朴刀。他浑身涂满血污,脸上那道狭长的伤口仿佛多了一张嘴巴。他的眼睛却睁着,黑豆一般,呆滞而茫然。在他身边,还有几个穿着戏装的人,有的扮成尉迟恭,有的扮成程咬金,还有个女的,扮成了花木兰的样子,都倒在地上。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六甲神兵”,扫了一眼,才想起他们都是瓦子里唱戏的。
正当我发愣的时候,那个穿花木兰戏装的女人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只带着火焰的飞箭嗖的一下从空中穿过,正中她的后背。我吓了一跳,包袱散落在地,装着案卷的黑色匣子破开,那个薄薄的话本更是脱了线,几张纸犹如蝴蝶一样向火光飘去。就在这时,一块石头从天上飞过来,砸在我伸出来的手上。
黄昏时,下起了雨。此刻,我在一个离东京城千里之遥的河边小镇想起这些事。陪着我的,只有一条老黄狗,还瞎了一只眼。这些天,我带着它在河堤上走来走去,看着那些烟雾里的松树、无患子树和苦楝子树,听着它的叫声在夜雾中消散,不知道这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以前是一个浪子,什么双陆象棋、拆牌道字、六博蹴鞠,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也因为这个,我才认识了我的娘子。她是“眉寿”酒的“库妓”。别想歪了,虽然挂了个“妓”字,其实只不过为美酒当招牌,卖艺不卖身。即使她曾做过这类营生,我也不会嫌弃,像她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世间哪有多少。我记得初识她的那一天,正是仲春时节,她骑着一匹花斑马,沿着御街从朱雀门往南薰门去,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汴河潋滟的波光。我一下被迷住,一颗心荡悠悠地没了个去处。
我的娘子早已经离我而去,还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要承认这一点很难。令我恐惧的是,这些天,她的那张脸好像已经消失,甚至和以前我在栀子灯下见到的女人没有任何差别。在那个年头,要在东京城找一个销魂的所在,只需去找挂着四盏栀子灯的地方,在那上面,无论晴雨,都会放着一顶斗笠。我记得这些,却想不起娘子的面孔。我不停地咒骂自己,但是这并没有挽回我那日益破碎的记忆。她那张脸像是隐藏在河流之下,手一抓,什么也不会捞起。很多时候,我几乎认为她甚至没有存在过,就像话本中的一个角色,只是出于我的虚构。而那个话本,正是我和娘子一起写的。
也正是出于这种羞愧和恐慌,我得尽快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乌 鸦
如果你们是我,那么也将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那时东京城的一天是这样的:五更相交时,寺院的行者开始敲铁牌子、打木鱼,铁牌当当,木鱼笃笃。随着东京城的各处城门、吊桥和街市依次开放,这个城市好像从一个梦里醒来,又准备进入另外一个梦。
从州桥往南,出东雀门,一直到龙津桥,沿街有很多商铺,商品一年四季花样不断。夏月,有砂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荔枝膏、梅子姜等等,有的放在乌黑的托盘里,有的盛贮在梅红的匣子中。冬月,有旋炙猪皮肉、野鸭肉、煎夹子、滴酥水晶鲤鱼、王楼前獾儿、脯鸡、现卖的羊白肠、批切的羊头。街坊里的那些妇人,绾着高高的发髻,腰系青花布手巾,笑着打趣,换汤,斟酒,献果子,弄香药。
沿街的饭庄铺子,卖着粥、饭、点心。吃不了的那些大骨头,就用荷叶裹着。街巷里有不少这样的人,打着饱嗝,托着荷叶包,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孩子们拿着梅花包子、蜜饯之类,推搡着,一会儿钻进某个巷子,一会儿又从州桥那边冒出。
瓦肆那边,全是唱曲的、说书的、耍宝的。唱曲的唱得好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个孙三四,重起轻杀,浅斟低唱,唱到得意之处,眉毛总是一挑。说书的人更多,什么烟粉、灵怪、传奇、公案,真是说收拾寻常有百万套,谈话头动辄数千回。南薰门一带,每天有上万头猪进城,却只有十几个人驱赶,人嘶猪叫,和街市上的吆喝声混在一起。那些吆喝声有的高得像铁弦子,刺溜一声,飞得老高;有的拖着尾音,尖叫着,久久不肯消失。很多人不喜欢这个场景,说是乱糟糟的,对于我,却经常一看就是半天。这种古怪的乐趣从何而来,我也说不清楚。
大相国寺开集之日,那叫一个热闹,金山金粉地涌过来。你们不知道在那时,我是多么喜欢对着那些物什,一个个地念出它们的名字:绣作、珠翠、花朵、头面、领抹、冠子、幞头、丝绦、香药、土物、书籍、玩好、时果、腊脯、鞍辔、弓箭……我的舌尖混合着唾液,像一遍遍地品尝着这些注定要消失的秘密。
此刻,红日正恹恹地往下落。当日头越来越接近青晦色山峦的时候,它突地一坠,就像趔趄了一下,掉进了浅灰色的天空。当夜色弥漫,最后的一丝光亮仿佛长蛇分叉的舌头,在黑色的青石板上悄然一舔,倏忽不见。
正是此时,我看见皇甫遵押着那个人进了东澄街御史台的大门。和别的衙门不同,御史台的门是朝北开的,取的是阴杀之意。模糊的夜色中,那个被押的人穿着官服,像鸡鸭一样被绑着,脸上闪烁着疲惫、沮丧和惊恐的表情。他就是苏轼。前些天,在湖州的衙门,中使黄甫遵带着两个兵士将他当场逮捕,二十一天后,他们回到了御史台。在蝉声的嘶鸣中,我听见黄甫遵对着那些人说:我当时站在湖州的公堂上,什么也没说,他都吓得快尿了,不敢出来见我。
黄甫遵身边的一个兵士,长着一副马脸,也觍着脸,带着笑恭维:是啊,大人那时可威风了,苏轼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穿好官服官靴出来。黄甫遵双臂抱在胸前,他的脸上有一道红色的胎记,远远一看,仿佛在流血。
皇甫遵说:直娘贼,那家伙一路上还想着自杀,幸亏我们早有安排,没让他得逞。旁边的兵士也说:那日官船行到太湖,苏轼一下子跳将起来,他们一拥而上,像按一只扑腾的鸡,把他按到甲板上。他们边说边比画,不时哈哈大笑。御史台的人一会儿说大热天办这趟差不容易,一会儿又说,这趟差办下来,日后少不了奖赏。
人群中,我看见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恍恍惚惚,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从他的衣服来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吏罢了。在这个地方,我能叫出很多人的名字,在这个故事中,他们将轮番上场。而这个台吏的名字,就连我这只乌鸦,也不想知道。
这时,我看见苏轼回过头来,结果遭到了一顿呵斥。那个马脸的兵士还扬腿踢了他一脚。刚才那个年轻台吏转过脸来,他的脸被柏树枝丫的影子交错覆盖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已经黑了,黄甫遵带人把苏轼押进了大牢。起风了,我嘎嘎叫了两声。就在这时,一块石头朝我扔来,差点砸中我,我慌忙飞走。
没有一只乌鸦不怕石头。
御史中丞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反派,但是,一个故事不到结尾,谁也不知道谁是怎样的一个人。
去台狱前,我听了黄甫遵的复命报告。没想到名震天下的苏轼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躲。这一路上,苏轼还两次试图自杀,幸亏黄甫遵他们机警,没让他得逞。这次命黄甫遵去湖州捉拿苏轼,还是应该多派些人,一是捉拿苏轼,二是到他家里抄出那些通信和手稿。等我派的第二批人赶到,苏轼家里的人已经烧了不少诗稿、书信和文件。不过,他越是这样,越证明他心中有鬼。
七月初,先是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上奏,说是苏轼到任湖州的谢恩表语涉诽谤朝廷,什么“难以追陪新进”,语多讥讽。何正臣之后,舒亶上奏,在弹劾的奏章中还附有苏轼的诗集,至于借燕子和蝙蝠的争论说事,更是居心不良。我也趁热打铁,上了弹劾状,列举了苏轼的四大罪状。加上国子监博士李宜之的札子,官家很快就下了令,免去苏轼湖州太守一职,捉拿到御史台归案,命我和知谏院的张璪主审。
我叫黄甫遵前去歇息,只带了个台吏随我去台狱。其实,我并不需要去,也许只是黄甫遵的那些话让我有些好奇。月亮是红色的,还带有黑点,挂在天上,像一块烧焦的石头。只要稍微走动几步,就是汗流浃背。我正了正领子,继续大步往前走,跟在后面的台吏说:中丞大人,这都多少天没有下雨了。我瞪了他一眼。
台狱在另外一个院子,顺着旋转的台阶,我下到栅栏边,看见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侧对着我,仰着头,好像在看月亮,有一刻,他举起手,好像要去抓流水般的月光。光线从他的额头上倾泻下来,经过他的鼻子,又流过他似笑非笑的紧闭的嘴唇。我特别讨厌他那种笑容,看起来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别人。他突然转过身来,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身后的台吏打了个寒噤。我甩了一下衣袖,说:走。台吏跟在我后面往外走,还差点绊倒。没用的东西,我说。
我打发台吏回家,自己留在签书房。这几年,官家交办给御史台的案子一个接一个,像什么祖无择案、李逢谋反案、郑侠案、相州案、太学案等等。每一个案子都牵连甚广,案件中的那些人,轻的罚铜,重的去职,甚至发配到沙门岛,有的还被处以极刑。而当下御史台正在办的案件,除了苏轼这个诗案,还有另外一个大案,那就是陈世儒案。在那个案件中,不仅我会出现,舒亶和何正臣也会出现。这两个大案同时要办,办得好是应该的,办得不好就要受罚,因为办案子而受罚的官员还少吗?这些年,官家专门设局,重修法典,敕令格式,越修越细,各种禁令无所不在。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那乌鸦叫得真是让人烦心。
官 家
每个人的故事都会讲上三遍,我的也是。即使贵为天子,我也逃脱不了这种命运。
夜深了,周围的一切慢慢地隐入黑暗,只有眼前的这幅《早春图》除外。在画中,主峰赫然立在当中,俯视着万物,主峰下面是近峰、次峰,松木下面是小卉、女萝、碎石。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