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试花

作者: 李云

一场场煤矿安全事故让孩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母亲失去儿子。失去至亲的女人们抱团取暖,抵抗寒意。这是我们都很熟悉的煤矿往事,尘封的记忆和深眠的魂灵一样,一旦苏醒,皆是血泪沉冤。写好一个煤矿就是写好一群人、一座城市,也是写好一段历史。

老庙煤矿一号井矿灯房门前有三棵玉兰树。

玉兰树是春寒料峭时节矿里绿化队来人栽下的,原先,绿化工人是准备栽法国梧桐的,矿灯班的班长朱金莲不同意:“中国人种什么法国树,要种就种中国松。”

当天,绿化队的板车里没有中国松,倒有十来株灰粗杆的玉兰树,矿灯班的人勉强认领了它们,挖坑栽下后,一转月就活了,它不娇气,远没有它宝气四溢的名字那么金贵。

当时,共种下五棵,最后只活下了三棵。

朱金莲说一棵是被宋小春哭死的,那时,宋小春一想到自己丈夫折了的伤心事,就趁着没人扶着树干悄声地哭上一场,还把眼泪鼻涕都抹在树干上。“眼泪不善哩,树哪经得起她这见天见夜的折腾。”朱金莲一见宋小春在哭就会白她一眼,并会对小春说些“我命由我不由天,哭顶个屁用”之类的话,说得宋小春只得收敛她潮湿的哭脸,低着头走向矿灯房的内屋。

还有一棵,陈菲菲坚持说是我尿尿烧死的,陈菲菲说我是死心眼,总是逮着一棵树去尿,“童子尿是药,树天天吃药,那还不得死?”那时的我才六岁,刚随母亲从老家来到老庙煤矿,还没有上学,没上学也没处去,只得跟着好哭的妈——宋小春来矿灯房“上班”了。

朱金莲让我叫她“大娘”,朱金莲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大概是淮河以北人吧,口音侉得很,吃饭叫“剋饭”,喝茶叫“喝汤”。她有一副高高大大的身板,大手大脚,红中泛紫的大脸盘上有一双铃铛似的大眼,阔嘴高鼻梁,她总是喜欢穿一双矿上发的翻毛牛皮鞋,走起路来哒哒地响。

陈菲菲让我叫她“姐姐”,妈初始让我叫她“菲菲姨”,她死活不同意:“只叫姐,姨什么姨,还愚公移山呢。”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愚公移山,不让叫姨我就不叫,就叫她姐。

大娘一听我叫陈菲菲“姐”,就哈哈哈地大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姐笑吟吟地向大娘扮鬼脸,一边用拖把拖着地,一边扭着屁股说:“就是姐就是姐!气死你。翠儿叫姐,给你大白兔吃。”一听有大白兔奶糖吃,我自然屁颠颠地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蓝色工装衣角,“姐,姐”大叫着,姐那漂亮的眉梢就似喜鹊尾一样上扬了起来,她的长发在她俯下身时,弄痒了我的额头和颈子,蚂蚁咬一样,她会亲我一口,拖着长声地答了一句“哎哎”。

如果,这会儿有矿工来取矿灯或交矿灯,就会有些白脸叔叔和黑脸叔叔起哄说:“翠儿,叫我姐夫,我给你买肉包子吃。”我嘴甜地叫了几声,惹得那群汉子哈哈哈大笑起来,她急忙抄起洗矿灯池里的塑料水瓢,舀起一瓢水向窗外的那群人泼去,窗外那群人四散而去,但没过一会儿又湿漉漉围过来,“叫姐夫,叫姐夫”闹着,这群人中少不了海佬吴和山豹王他俩。

姐这时满脸彤红,鼻尖上急出小汗珠来,转脸皱着快哭的眉头望向大娘:“班长,你看——”

大娘笑哈哈扫一眼窗外,把手里抹布在矿灯案台上“叭叭”抽了两下,发出惊堂木的声音。她收起脸上的笑容,对着窗外的汉子们大声说:“下井的快去屋头晒晒太阳,上井的快去澡堂泡泡澡,再过一会儿,太阳下山了,水也洗臭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散了,都散了。”

众人都听她的话,交灯,领灯完毕,分头四散而去。

矿工们走后,大娘会责备姐:“你看你,他们说就让他们说,会说掉你一块肉呀,说句玩笑话儿真能急上眼,还上泼水了,这要是冬天,他们不得冻感冒了,你真冒傻气。”

姐剜了大娘一眼,扭身去和妈一起擦灯去,小声对妈说:“她就会向着他们,好像他们都是她家里表叔二大爷亲戚似的。”

妈只是嘴角咧咧,算是笑笑,也算是接了话。上班不久的妈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出什么乱子。

发矿灯是姐的活,收灯是妈的活。大娘只是负责发灯牌,收灯牌。这种分工大概是她仨约定了事,各自干各自的。

干完这些活,姐和妈去洗矿灯池前洗灯,洗那些从井下带回来沾有汗水和煤泥的脏矿灯。这会儿,大娘就会从抽屉里取一支烟和火柴,坐在矿灯房门口的长椅上,抽起香烟来,望着副井旋转的天轮,仿佛陷入了沉思。她把烟抽得很慢,但是,她一口吸得很多,一支烟三五口就抽完了。每次她深吸一口,然后把烟含在嘴里,再慢慢地吐,就像我老家的老灶台。魁梧的她坐在那里,吐着烟,一口烟会被她吐得很悠长,丝丝缕缕的,有时以为她口中烟吐完了,她却一抬头嘴唇轻启,又一缕烟淡淡地从口中和鼻孔飘出。她在矿灯牌架上没有灯牌时,才会扔了烟屁股,走过来对姐和妈说:“你俩歇着去,俺来”。说完卷起袖子,露出粗藕般的手臂,双手插进水池的水里,三下五除二地把小山似的脏矿灯洗了。

妈会在一旁用干抹布把矿灯上的水渍抹干,再把矿灯一一地送上矿灯充电架充电。大娘这会儿对妈说:“小春,你去看翠儿去,这里没你事。”

妈只是低头笑一笑,埋头干活,低头间偶尔会轻轻地说:“有她姐看着呢。”

“她呀,自己还没长大哩。”大娘嗔声。

“哎,哎,我就长不大。”姐领我去食堂讨淘米水,回来浇她养的十几盆花,出门也不忘回头怼上一嘴,姐的马尾辫一颠一颠的,好看得很。

大娘回她:“长不大,精怪”。

后来,我就叫陈菲菲为“精怪姐”了。

每个下井的矿工都有一个矿灯牌,长方形铝片,上面刻着人名、队名和班名,铝片头打了孔,人名用红漆描过,醒目得很。矿工下井前取完灯,灯牌挂在矿灯牌架上,证明他下井了,上井后交完矿灯,取走他的灯牌,说明他已上井——这灯牌其实也是报平安牌。

姐教我数数,就是从数矿灯牌开始的,我数架上的灯牌是二百二十三个。

大娘说:“翠儿数得不对。”

妈也说:“不对。”

我问姐,姐姐见她俩这样说,就悄声:“不对。”

她仨好像都在逗我玩。

这就让我糊涂了起来,接着再仰头数,还是二百二十三个,翻来覆去数了大半个上午,还是那个数,于是我就委屈地大哭起来,因为数错了就得不到姐奖励的大白兔糖了。

姐见我哭了,就把我抱起来朝里屋去,姐的包就挂在里屋墙上。那是一只橘黄色圆形桶状包,是一种塑料材料制成的,上面印着“上海”两字,还有高楼图案。这些当然不是我要关注的,我关注的是包里装着的大白兔奶糖。姐把一捧大白兔糖放在我手掌上,边帮我擦眼泪边说:“你是对的,没数错。”

妈也跟过来:“没错,没错,你数的是对的,别哭了。”说完,妈的鼻翼就有些抽动起来,我知道她见不得我哭,便急忙刹住了哭腔。

大娘走过来看看我,叹了一口气,从口袋掏出一枚矿灯牌递给我:“翠儿,别哭了。来,来,给你个灯牌玩。”

我接过她递来的矿灯牌,一把攥在手心里,好似怕她后悔要回去。回家后,我才看那牌上写的是20号,姓名三个字,我不认识,让妈认。妈只是流泪,没说话。后面刻的班组字,我也不认识,但不敢问妈了。

当晚,妈哄我睡觉时,劝我把灯牌还给大娘,她说:“这灯牌是你大爹的。”

大爹是谁呀?妈没告诉我。灯牌就算是大爹的我也不打算还她,我想一直珍藏在自己的枕头里。

妈看我不还矿灯牌,就叹了口气,在箱子里拿出一枚相似的矿灯牌给我:“翠,这是你爸的,大娘的东西你要还人家。”我把爸的灯牌握在手里,没有看妈的表情,合上眼一下就睡着了。在梦里,我朝不远处的爸爸奔跑,两个灯牌在胸前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铛声。

自从知道爸爸折在井下后,我就暗下决心要当保护妈妈的男子汉。我虽然是个女孩,我想等到自己长到和姐那样高时就会变成男孩的。我从不惹妈生气,我知道妈扶着玉兰树悄悄地哭,就是想爸爸了。

窗外白玉兰树刚栽下去,大娘说玉兰树要过三年才会开花。此时,它枝杆茁壮,绿叶肥厚,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开花的树。

栽树那年应该是1991年,前一年1990年是马年。后来我才知道马年是个灾年,那年秋天,老庙煤矿发生了特大矿难,共牺牲了七位矿工,我爸爸位列其中。

我妈宋小春是顶替我爸的岗,来到老庙煤矿当矿灯房女工的,待我长到十八岁,也可以到煤矿上班当工人。

这是矿上的规定,也是当时的优抚政策。每个牺牲矿工的家属可到矿上上班当工人,不过,女性不能超过三十五岁。妈那年三十二岁,她带着我离开了水乡泽国来到了这皖南山区老庙煤矿,算是公家人了。

舅舅的小船在薄雾里划着,把我和妈送到去城里的渡口时,妈伏在乌篷船帮上抽泣,舍不得离开水乡到陌生的地方去。村里送行的人们劝说道:“别哭了,都当工人了,还哭个么子……”仿佛,当了工人,日子就有盼头,爸爸就会回来似的。

我一开始不太喜欢这个叫“老庙煤矿”的地方。

这里的山水没有我家乡的美,四周虽有丘陵和高山,但望山跑死马,我们没去过。

近处有两座黑色的山,比不上我家乡的四顶山,四顶山四季绿色,各种花不分季节比着赛地开,这两座黑山寸草不生,只是黑着脸,仿佛谁欠它钱没还似的。

这两座山一座叫煤山,一座叫矸石山。

煤山不高,每天在长,也每天都在消瘦,长的是矿井里向煤山吐出的煤,消的是运煤汽车把煤运去城里什么地方去了,听说去炼钢,后来才知道,老庙煤矿的煤炭燃点低,只适合给水泥厂和民用。矸石没人要,那时没人去开发它,就任凭它天天地向空中长去。圆锥形的矸石山,好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矿山其他地方也是黑乎乎的,如果刮大风,煤山和矸石山上的浮煤四处飞扬。一天下来,人总会满鼻子满眼都是黑煤,当然,头发里和耳朵眼也塞满了煤灰,辫子自然也会结死结。我让妈帮我剃个平头,男孩子的那种,妈不同意,姐也不同意。如果我剃了平头,姐的编辫子技能就无处发挥了,她每天都会把妈给我编好的辫子打散,重新梳好,然后扎出不同样式的辫子,每天不同样儿。有一次她在我头上辫了十二根细辫子,说这是“古兰丹姆”新疆辫,还说下次给我买个新疆小花帽戴上,我就是电影里的小古兰丹姆了。

谁是古兰丹姆我不知道,只知道见到我的阿姨叔叔们都说我漂亮,像一部电影里的什么人,我很受用,从此不提剃平头的事了。那天,她还带我到卷扬房、压风机房给那里的女工阿姨看,把我当成她的精湛的工艺品展示。妈美美地笑,大娘也笑,不过她不忘怼姐:“看,看把你能得不行……”

这里也没有家乡的大湖,听说翻过大乌木山有一条叫长江的大江。近处只有小山塘,看着这些小山塘,我心里想,小澡盆的水池不够我游的。

当然,我最不喜欢的是在这里少有玩伴,仅有七八个没有上学的矿区孩子,还欺生!一次他们和我玩斗鸡,那群孩子没有一个斗过我的,于是他们就不按规矩出招,把我推倒在地。接着他们四哄而散,站在远处唱着自编的童谣:“一吆喊,二吆喊,没爹的孩子吃饭没有勺,没爹的孩子拉屎不用纸……”

我躺在地上,不愿起来,呆呆地望着蓝天和白云。我看见一群鸟排成人字形向南飞去,一只落单的鸟在歪歪斜斜地追赶,刹时觉得脸上如蚯蚓般缓缓地爬出两行热泪,不知是为那只鸟还是为自己,我伤心地大哭一场。半晌,爬起身来,向煤山和向矸石山爬去。

我每天只能去妈妈的矿灯房“上班”。到这里“上班”也要注意躲着区长和矿领导,他们说矿灯房是矿山的“安全重地”,不允许有小孩到这里。有一次,大娘就怼那个结巴区长说:“你一号井也没有幼儿院,孩子小,放哪儿?你说说,俺看赶明儿送你家去合适得很,这可中?”

结巴区长涨红脸,抖着嘴唇半天才开口:“随……随……你的……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