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墟
作者: 酒二七炙烤了一天的收割机,终于在稻田歇下。一个大学未毕业、刚刚丧父的女生,强撑着与同村男人搭档做稻客。当她在疲惫甚至发烧中昏睡,那个被她称为叔叔的男人,在黑夜里向她伸出了罪恶之手。害怕?哭泣?屈服?还是反抗?
王前在田里想要捡起一把稻穗,谁知怎样都扯不断。那稻穗颗粒饱满,金光闪闪,像一把金子弯腰。她蹲下来,用指甲掐它的枝干,可是稻穗仍然纹丝不动。正在较劲时,稻田里的一群青蛙轰然吵闹起来,这些灰绿色的东西跳来跳去,纷纷跃到她光着的脚上来,黏腻潮湿,冷冰冰的。王前一阵恶心,连忙放开稻穗往后跑。一听,那些青蛙发出的叫声慢慢变了调,似乎是哭声——
“呜哇,呜哇,呜哇——走得太早了啊——”
王前还想听仔细些,追着声去,咚的一声撞到了头。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眼前一片黑蒙蒙,喃呒先生还在念念有词,纸钱在中间空地上烧着,纸灰沿着风爬上天。堂间杵着一口黝黑大棺材,妈妈正伏在棺材上哭。一天忙下来,她守灵太累,竟靠着祠堂的木柱子睡着了。想必梦中的青蛙便是妈妈的哭声幻化而成,将她拖回尘世,一同承受亲人逝去的痛苦。
妈妈头发湿透了,号叫着早就没了眼泪。她记不清到底几天前,她还在学校备考,突然就被一通电话扯回了家。给她打电话的是角叔,一个大眼睛、阔嘴的男人。从村里辈分上来说,应该是她的远房叔叔,年纪上看上去比她大五六岁。村里人一直“大角”“大角”地叫,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jiao”,就一直跟着叫角叔。角叔是爸的徒弟,除了拜年群发微信,从没有单独联系过她。她在背书时接到角叔来电,就知道也许是爸出事了。
是最差的情况。她爸头一天喝了酒,第二天要出门干活,一口气上不来,人慢慢坐下来,躺在地上就没了。妈给爸装好午饭、灌好水,刚递给他,就发现人躺在屋外地上。叫啊叫,叫不醒。角叔一直跟着爸干活,这天他俩要一起上邻村割稻谷。角叔赶紧叫救护车,可惜救护车来之前,人就不行了。
妈一遍遍地在和王前说这些,每一遍都会补充细节。“人躺下,到太阳照在你爸鼻梁上,好像人还在一样。你爸的身体从四肢开始发硬,身体还有一点软的时候,赶紧脱衣服。寿衣还没买来,就光着身子在屋头外晒太阳,怎么晒都不暖。妈担心得很,担心寿衣还没到,身体就彻底硬了,穿不上,你爸就得光着身子上路。根本来不及哭,一直为这个事情操心。一会儿就打电话让角叔快点、再快点,赶紧买,别挑了,摩托车骑快点……”
妈又补充了不少:“去屋里烧了热水,给你爸擦了身体,想让身体软和起来。不能光等着,一定要做点事情。”她甚至忘了给王前打电话。她给丈夫穿好寿衣,角叔联系好村里的长辈,大家才记起要联系王前,让她赶紧回家。
也许是村里人活着时太苦,死时便习惯于通过烦琐的步骤来憧憬下一世美好。在角叔的帮忙下,王前和妈妈被请来的喃呒先生一顿指挥,该穿头冚就穿头冚,该掀白布就掀白布,该哭则哭,该守灵则守灵。停灵用的是村文化礼堂,村里长辈蚂蚁一般聚过来,很自然地操持起她爸的葬礼细节。当她看见“王氏王福仁之灵位”被安置在村祠堂上,和爷爷的牌位放在一起,才有了爸爸真的走了的感觉。这感觉有些荒谬,又有一些熟悉。荒谬的是,灵牌本身比人死去的肉身更具有实感,昭示着曾经有一个人活过,然后死了;熟悉的是,伴随着王前童年和少年时期直到现在的不安定之感变得有理有据,并且具体起来。从农村到城市,鸣蝉般无依的自卑,家里拮据的不畅快,父母不睦的痛苦,永远无法敞开心扉的代际关系……有了一个出口。王前用矿泉水冲了自己的脸,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痛苦了。
角叔呼呼大睡,呼噜声比有一段没一段的唢呐还强些。王前走上去,把轻得像一团棉絮的妈妈拉起来,塞到硬沙发里。她说:“快睡吧,明天要下葬了,到时不要走不动哇。”
妈捂着脸干号,发出细小的动物般的声音。王前现实地想,大学还没毕业,妈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好?她荒谬的梦想还能实现吗,悄悄从金融专业转到了汉语言文学?她曾受到良心谴责,穷人配读文学吗?农民的女儿配读文学吗?她承认自己的卑鄙,找了文学作为避难所,把头埋进书海,假装听不见、看不见她命运的来处是多么苦。
每一次打电话,妈都会说,你爸晒着日头给人割稻,也不舍得歇,攒点钱给你读书,你可要好好读书啊。她心里腾起一首诗歌,等待长长的沉默,挂断后的迷茫。
妈在家种地,爸在外面割稻谷。妈妈瘦小,爸爸很高,每当他们一起出现,就像是一双不平等的筷子。相同的是,两人都晒得黝黑,被太阳漆得均匀发亮。王前不喜欢晒太阳,从学校回家就好像是女鬼走错了图层,白得格格不入。她披着白色阔布折成的头冚,身披白麻衣,穿着白布鞋,踩在蒸腾发热的土地上,一步步走向山里那块匆忙选好的“风水宝地”。她捧着遗像,跟在角叔身后。人们在喃呒先生的引导下排成了一列队伍,她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然后拿起那个七孔瓷碗。喃呒先生把她身后的角叔拉到前面,同她说,妹仔,你不能拿这个。
王前好几天没睡好,喉咙干哑了,她不清楚自己喉咙里的深浅,说道:“我爸就我一个子女!”
没想到这句话这么大声,吓了大家一跳,也吓了她自己一跳。
“这后生是你堂叔,也是你爸徒弟,本应他捧碗。”
她不让。
角叔一双干瘦的手抓着碗,也不放:“前妹,这是规矩。我不图你家什么的。我就是替你爸把流程走完。”
最后还是妈妈扯开她,把遗像放在她手里,说:“你让你爸爸好好走,行吗?他最放心不下你,你让他安心吧。前妹,男儿捧碗,你爸爸路上有饭吃,下辈子也不会饿肚子了。”
之前她想哭,一直没有眼泪,现在眼泪却突然倾盆而下,混着汗水一起滴滴答答地,掉在遗像上。她妈妈的伤心和愤怒像传染病一样过到她身上。透过模糊的视线,她好像又听到那句“前妹,你如果是男仔就好咯。”
葬礼祭祀还不算大事,大事是爸匆忙走了,这个家怎么安排。王前今年大三,开学就要读大四了。她靠助学贷款交学费,家里大部分靠爸四处给人割稻谷、做稻客过活儿。下葬后她没有回家,扶着妈妈去看她们家的稻谷。六月,早稻就该割了,多少也不能晚过这两天。她站在田垄上,以前觉得不大的地,爸妈两三天就能割完,现在看起来怎么就无边无际呢?
阳光太烈,时间空间都被浸成金白色,一切无处遁形。妈妈在给水稻引水补水,这些原本就是她的活儿。爸爸在外面割稻,基本帮不上地里什么忙。稻子已经黄熟,低头弯腰,枝叶交缠,仿佛一群手牵着手的舞者。妈所奏的舞曲已接近尾声,可是有一个重大音节戛然而止了。妈妈说,这稻子三四天内得收了,不然熟过头就白忙一年了,听说台风马上要来了……妈妈抹了抹眼泪,假装在擦汗,可是声音哽咽,出卖了真实心绪。妈妈的头巾掉进了水田里,捡起来发现已经污糟了一大片,干脆就坐在田垄上继续哭。王前本来在摆弄抽水的机器,回过头,不知为什么胸口有一股闷气。怎么,爸不在了,天就塌了?一块头巾掉了就受不了?王前上来把头巾囫囵甩了一下,在刚抽上来的河水里洗了洗,晒在田垄长草的地方。“这稻子我来割,机器不是还在吗?我能学。”
她妈看了她一眼:“那机器这么高,女人难得开。我们雇阿角割,该付几百就几百……”
“那然后呢,每一年都请人割?爸自己就是稻客,自己家的稻子还要雇人?妈,我可以的。”
几百元付出去,成本算着,也许种水稻还亏钱呢。
爸留下的收割机,久保田988,她记得是她高二的时候,爸妈借遍了亲戚才凑钱买的。这么多年下来损耗折旧不少,但开还能开。爸和它融为一体,它就像是爸爸的机甲外皮。王前拧了钥匙,打开抖音,搜索了收割机操作教程。她在空地上按着抖音的步骤操作。噔的一声,机器突然抖动起来,像一匹马喷着响鼻。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个趔趄。爸有一米七五,这个机器是他的蛇蜕,一米六的王前确实不适应,像一条小虫穿在豆荚里。王前咬紧了牙关,按了键让它停下。她下车跪在细稻子壳层层铺就的小路上,被汗水濡湿了短发。
最终,她还是再次踏上机器,一再调整手把。脚底实了,稍微安了心。她按了向前的手把,久保田轰隆隆地动起来,一路往田里压过去。眼看着要冲别人田里去了,压坏别人的稻子,又是好大一笔钱。平时和邻田的关系本就不好,再一弄,像是故意糟蹋别人粮食。妈妈啊地叫起来,停下,停下啊!
她不想认输。她觉得爸爸能做的,她也能做;角叔能做的,她也能做。写诗的手为什么不能开农机呢?
王前收拾她爸遗物时,看到一本红色胶皮的笔记本,塞在收割机坐垫下面,上面记录着这么多年父亲割稻的时间、地点和收入。封底有一张草图,蓝色圆珠笔蜿蜒的曲线自南向北,又弯转回来,形成一个大圈。圈上的水稻依次成熟,循环往复,等圈画满了,一年的农忙就过去了,这是属于稻客的年轮。笔记本上最突出的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地点,四川省广安市岳池县临溪镇红庙子村112号。父亲笨拙的笔记写:2000元。相较于每一户割稻子约200元—500元的收入,这实在是一笔大钱,非常显眼。再加上本子里夹杂着靖西到百色、百色到成都东站、成都东站到南充站的火车票,王前不难推测出,父亲曾几次在收稻之外去广安市。
稻客一般是夫妻俩。妈妈放不下自己家的七亩二分地,没有和爸去风吹日晒四处割稻,更何况爸爸和角叔组成了牢不可破的默契联盟,两个男人的效率比其他夫妻档高得多。去年中秋角叔已经回村了,爸爸却没有回家,说在外面割稻。妈妈总有一丝天生的不安,她说中秋都不回吃团年饭,像什么样子?妈妈说爸的钱他自己管着,进进出出谁知道是多少?话里话外是担心他在外面胡搞。
王前回忆关于爸爸的情感,发现那是一片空白。于她而言,“爸爸”这个词指代了沉默和易怒。高三有一次,她在屋里听听力,戴着耳机没发现下雨,家里晒着的稻谷没有收。她爸回来一脚踹开她的房门,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两个耳光。那耳光抽得她磕在桌子上,耳机塞在耳朵里,线还牵着手机,当啷当啷晃动。她的脸肿了好几天。而后她干脆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门口写作业,这样可以看着天。她爸回来又冷了一张脸,骂了几句就你这么娇,还敢和我对着干?我打你,你心里是不是不服?
王前从数学概率题中抬起脸,愤懑不已地看着那个黑黑瘦瘦高高的男人。五十四岁,看起来有六七十岁,像拧干水分的腊肉,筋道不讲理。
他也打妈妈,对这个家确实是没有爱的,只不过维持一种村里人认为的、过日子的假象。
所以四川的红庙子镇有什么?果真存放着埋在土里、化作牌位的,那个沉默易怒男人的温柔和意外吗?
她要去。
她想好了,她要重走爸爸走过的路。开着小卡车,载着久保田,收着稻子一路走过去。天没有塌,一切都很好,说不定比原来还好。
她终于在自家的稻田里收起了第一把稻子。
爸爸在的时候,两天就能把七亩二分水稻割完。同样的地,王前花了四天时间。角叔原先在田边上指挥,后面干脆跳到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教。再后来,王前撞到田垄上,人翻进了田里,一身泥土和稻糠,机器还在朝前走。角叔大叫一声跳上机器,才心有余悸地让它转弯,收后面的稻子。王前不服,她随地拍了拍土灰,用溪水洗了把脸,继续上车。太阳把她身上的汗水收汁熬干,一层层脱了下来,人越来越轻,机器越来越听话。父亲的蛇蜕,不管怎样她都撑进去了。
角叔帮她掰车把的方向,一起给零部件上油。她有时候设想,如果早点学开收割机,爸爸会不会这样手把手教她?
因为爸爸的葬礼,她们已经延误了几天。今年雨水多,稻子必须抢收,早就该出发了。角叔猜测往年和他们一起的稻客已经抢占了先机,所以决定直接出发到西林,进入四川,舍弃了广西其他几个点。她打开爸爸的笔记本,参考着去年标注的同一时间,稻子成熟路线图。角叔说不能那么看,每一年天气不一样,稻子的状态也不同。都按去年的肯定不对,傻丫头。
王前吃着妈妈送来的白粥和豆腐乳。烈日下,什么都吃不消,就想喝点粥。但收割是体力活,那点稀粥顶不了多久,所以她又逼自己吃了两个包子。她问:“角叔,爸经常去四川吗?”角叔嘴巴里塞着包子,点头含糊地说:“割稻子吗?每年都去。”
“为什么去年中秋节你回来了,他没回?”